憨山德清儒佛会通思想述评

----兼论其对《大学》《中庸》之诠释

***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王开府88.4.19

提要:

中国儒、释、道三教,发展至明末,均已相当成熟,因此三教调和、儒佛会通,甚至三教同源之思想,顺势蔚为风潮。憨山德清在这方面的表现,极为突出。本文目的在阐述憨山德清之儒佛会通思想,并予以评论。因论述之需要,亦对其《大学》《中庸》之诠释,进行研讨。憨山诵习儒业,及展开三教会通之历程,则透过其生平予以阐明。憨山会通儒佛之理论与方法,不论是理论架构,或对《中庸》《大学》之诠释,所引发之问题,皆有待厘清。本文尝试在这些方面作较深入之评析。

关键词:憨山德清、三教会通、儒佛会通、大学、中庸

作者简介

王开府,海南岛琼山县人,民国35年生,国立***师范大学国文系文学士、国文研究所文学硕士,美国密苏里大学圣路易校区教育研究所教育硕士。曾任***省立新竹中学国文教师,现任***师大国文系教授。主要着作有《王阳明致良知说》《胡五峰的心学》《儒家伦理学析论》《四书的智慧》等书及论文数十篇。

一、前言

佛学自汉代传入中国,儒、释、道三教或诤辩、或调和的关系,便成为中国思想史之重要论题。而宋明理学对佛、老既吸取又排斥的态度,实开启儒学之新面貌。理学发展至明末已近尾声,而明末四大师云栖袾宏、憨山德清、达观真可、蕅益智旭先后出世,三教调和、儒佛会通,甚至三教同源之思想,乃蔚为风潮,影响深远。

明末之调和、会通思想,不仅具有思想史之意义,也展现三教会通之理论架构,值得研究。在明末四大师中,憨山德清在这方面的表现,最为突出,本文希望对其会通儒佛之思想,作较完整且深入之探讨。憨山对儒家经典《大学》《中庸》之诠释,在本文中也将作扼要之讨论。

目前国内有关憨山的学术研究不多∵,涉及憨山会通思想的研究,有陈运星先生之硕士论文《儒道佛三教调合论之研究----以憨山德清的会通思想为例》∵。陈文分成两部分:第一篇为“儒、道、佛三教调和论之溯源及其省察”,包含四章,分东汉三国、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四部分,作思想史之回顾与探讨。第二篇为“憨山大师儒、道、佛三教调和论的会通思想之研究”,包含六章,其中第五章述憨山的时代背景;第六章论其生平与着作;第七章探讨憨山三教调和论的理论基础;第八章系对憨山有关儒家之三部重要着作《春秋左氏心法》《大学纲目决疑》《中庸直指》分别论述;第九章则对憨山有关道家之两部着作《老子道德经解》《庄子内篇注》(或作《庄子内七篇注》)予以论述;第十章以论憨山之佛学思想为主。

陈文资料搜集详细,论述范围甚广,颇值得参考。不过,也因牵涉太广,有关儒佛会通思想之部分,主要见于第七、八两章,仍不够深入,且述多评少,意犹未尽。本文希望在这方面有所弥补。∵

二、憨山之习儒业及其有关三教会通之着作

据憨山七十七岁所作《憨山老人自序年谱实录》(下文省称《年谱》)∵,憨山生于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十月十二日,为金陵全椒县人∵。周岁时,因患风疾,母向观音大士祈祷,许舍憨山出家,遂寄名于长寿寺,易乳名为“和尚”。

七岁入社学,因见叔父之死,及婶母生子,而有死生去来之疑惑。十岁时曾问母为何读书?因慕僧人自由自在,有出家成佛之念,母许之。十二岁读书能通文义,得乡族爱重。同年入金陵报恩寺。十五岁,太师翁请先生教举子业,令《四书》一齐读。十六岁读毕《四书》,从头至尾背诵,不漏一字。十七岁即讲《四书》,并读《易》、习时艺及古文辞、诗、赋,能作诗文,时童生无有过之者。十八岁,督学使者专讲道学,令童生结队而歌,或得幸进,憨山耻之,遂欲弃举业。十九岁受具戒。二十二岁寺设义学,请憨山为师,因授业故,再读左史、诸子、古文辞。三十一岁因平阳太守胡公问道,为说《绪言》,首见融会佛与道之旨。四十五岁作《观老庄影响论》(又名《三教源流异同论》)。

五十一岁,至岭南海珠寺,有阳明学者周海门∵率门生数十人过访,请问《易.系辞传》“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句。憨山答曰:“此圣人指示人,要悟不属生死的一着。”周氏击节称之,遂问道往来。

五十二岁,因士人归依者未入佛理,故着《中庸直指》以发之。五十九岁,以《春秋》为因果之书,可与佛书互诠,遂着《春秋左氏心法》,次年并作〈序〉。六十二岁,憨山自四十七岁因俗家弟子请注《老子》,开始参究老学,用功十五年,至此完成《老子道德经解》。六十六岁,士人相依请益,乃述《大学决疑》(又名《大学纲目决疑》)∵。七十五岁,有《庄子内七篇注》。七十八岁憨山辞世。

综观上述生平事迹,憨山青少年时期便熟读且能诵讲儒家之典籍,如《四书》《易》《左传》等,并旁及诸子、诗文。对理学(道学),特别是阳明之学也有所接触。他极为推崇儒家之圣贤,如孔子、宋儒周濂溪等。∵道家方面,他在《年谱》中自称:“予幼读老子,以文古意幽,切究其旨,有所得。”∵由于熟悉儒、道二家,为方便接引士人契入佛理,他自三十一岁撰《绪言》起,就陆续着手着作,以求三教之会通∵。不仅努力建构会通之理论,且用心诠注儒、道二家之重要典籍。这在明末四大师中,最为特出;即使在中国三教会通史上,也是少见。

憨山虽然用心于三教会通,对其本人何以由儒入佛,也有所说明,他说:“丈夫处世,既不能尽命竭力,以事人主,荣名显亲;即当为法王忠臣,慈父孝子。易地皆然,又何屑屑以事龌龊乎?”∵“若夫贫道者,自知习气所钟,钟于忠义。居常私念丈夫处世既不能振纲常、尽人伦,所幸身托袈裟,即当为法王忠臣,慈父孝子。”∵

以上所引之憨山着作中,《年谱》《绪言》《观老庄影响论》《老子道德经解》《大学决疑》皆见录于《憨山老人梦游集》。《春秋左氏心法》已亡佚,仅留〈序〉,亦见录于《梦游集》。《中庸直指》则收录于萧天石主编《中国子学名着集成》之珍本初编儒家子部第十六册《中庸汇函》中。∵《庄子内七篇注》有琉璃经房印行之版本,系据光绪十四年十二月金陵刻经处版本,由新文丰出版公司印刷发行。

《年谱疏》福征于疏文最后按语云:“其着述尚多,如所面语,有《三教论》、《论语通解》、《奇门指掌》及坚如所云:有语录全集若干卷,本师化后,被侍者心启,窃市他方,兹不得见者,不具载。”∵由此可知有关三教会通之着作,可能还有《三教论》、《论语通解》二种,当时便已不知下落。不过,憨山自作的《年谱》中,并未提及这些着作,也许只是计画中之着述,或者只是草稿而已,并未成书。

本文论述所依据之一手资料,系据上述憨山之现存文献。此外,《梦游集》还收录之其他憨山作品,如法语、书问、序、记、塔铭、传、题跋、赞、颂、箴、铭、偈、说、疏文、诗集等,其中也有可以参考的资料。

三、憨山之三教会通思想

憨山最早有关三教会通之论述,见其所着之《绪言》。《年谱疏》憨山三十一岁条,福征注云:“在胡公馆所说《绪言》,信口信手,弥月而成。胡公命人录之成帙,即付梓工,请名‘绪言’以行,实为发轫之着作。其中章法、句法,似拟《老子》,而立言大旨,则在教三道一。后此十四年在牢山作《观老庄影响论》,实先后互发明也。”∵今观《绪言》一篇,大体会通道家与佛教,鲜少论儒学之言,《年谱疏》以其立言大旨在“教三道一”,当非的论。《绪言》篇末附有聊城傅光宅一段按语,云:“《绪言》则旨出于西方圣人,而文似老庄者也。”∵其实,《绪言》只是以佛教义理,诠释老庄之学,文字风格与老庄并不相似。憨山先会通佛、道,而略言儒学,或因佛、道较为近似之故。即使是会通佛、道,《绪言》中亦未见正式标举佛、老、庄之名以事会通,而系融合佛、道之思想直接作片段式表达,没有明显之理论系统。此与后来《观老庄影响论》之笔法有别。可见当时憨山之会通思想,还未进入建构理论体系之成熟阶段。

憨山有关三教之会通,比较完整而有系统的论述,见于所着《观老庄影响论》一篇中。以下就以此论为中心来探讨。

在此论之“叙意”中,憨山谈及撰述之动机。他举出西方祖师造论以破外道,及中国历来经论诸师,都是“善自他宗”。然而,“吾宗末学,安于孤陋,昧于同体,视为异物,不能融通教观,难于利俗。”∵由此可知,此论着述之对象,主要是佛教内之学者。憨山会通三教之原始动机,是为了导正佛教学者之观念,使学者能了解自宗、他教本为同体,必须融通各宗,才能利俗。憨山观察一般初学佛者,不能深究教典,苦于佛教名相之难解;喜欢老庄文章的人,又不明其指归,见老庄口义,引用佛经为说,又以为一大藏经都从老庄出。憨山对此深有感慨。为了对治这种学佛之弊病,所以有此论之述作。∵

憨山在“论学问”中,也提到学者类似上述之病:阅佛典者见经疏引用子史之言,每生惊怖,甚至视之为“外家言耳”;论庄子学者引佛语为鉴,或一言有当,则以佛藏尽出于此。∵为针砭此二弊,憨山遂主会通三教,认为这对彼此之学都有益。他说:

学佛而不通百氏,不但不知是法,而亦不知佛法;解庄而谓尽佛经,不但不知佛意,而亦不知庄意。此其所以难明也。故曰:自大视细者不尽;自细视大者不明。∵

尝言为学有三要: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此三者,经世出世之学备矣,缺则一偏(疑为“缺一则偏”);缺二则隘;三者无一而称人者,则肖之而已。……三者之要在一心;务心之要在参禅;参禅之要在忘世;忘世之要在适时;适时之要在达变;达变之要在见理;……称理而涉世,则无不忘也、无不有也。∵

孔圣若不知老子,决不快活;若不知佛,决不奈烦。老子若不知孔,决不口口说无为而治;若不知佛,决不能以慈悲为宝。佛若不经世,决不在世闲教化众生。……后世学佛之徒,若不知老,则直管往虚空里看将去,目前法法都是障碍,事事不得解脱。若不知孔子,单单将佛法去涉世,决不知世道人情,逢人便说玄妙,如卖死猫头,一毫没用处。……是知三教圣人所同者心,所异者迹也。以迹求心,则如蠡测海;以心融迹,则芥含空。心迹相忘,则万派朝宗,百川一味。∵

至于会通三教之基本原理是什么?憨山说:“以唯心识观而印决之。……苟唯心识而观诸法,则彼自不出影响闲也。”∵他用“唯心识观”,来印决各宗各教之同异,而见一切教法,无非一心之现影与响应而已。所以憨山又说:

一切圣人,乃影之端者;一切言教,乃响之顺者。由万法唯心所现,故治世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以心外无法,故法法皆真;迷者执之而不妙,若悟自心,则法无不妙。心法俱妙,唯圣者能之。∵

古之圣人无他,特悟心之妙者。一切言教皆从妙悟心中流出,应机而示浅深者也。故曰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还归此法界。∵

他进而批评不能悟心之妙,而在不同教法中取此去彼之病,而说:

由人不悟大道之妙,而自画于内外之差耳,道岂然乎?窃观古今卫道藩篱者,在此则曰彼外道耳;在彼则曰此异端也。大而观之,其犹贵贱偶人,经界太虚,是非日月之光也,是皆不悟自心之妙,而增益其戏论耳。∵

三圣无我之体、利生之用皆同,但用处大小不同耳。……孔子体用未尝不大,但局于时势耳。正是随机之法,故切近人情。此体用之辩也。惜乎后世学者,各束于教,习儒者拘;习老者狂;学佛者隘,此学者之弊,皆执我之害也。果能力破我执,则剖破藩篱,即大家矣。∵

憨山会通三教,是采用传统佛教“判教”的方法。他在“论教乘”∵一节中,提出“五乘”之说,所谓人、天、声闻、缘觉、菩萨五乘,而佛为最上一乘,不在五乘之列。他认为五乘之法,皆是佛法;五乘之行,皆是佛行。三教本来一理,都是由此心所建立。一切诸法,只是一心,此是“圆融”。但因众生根器大小不同,五乘遂有各自的修养进境及因果阶差,教法也浅深不一,此是“行布”。所以憨山说:“圆融不碍行布,十界森然;行布不碍圆融,一际平等。又何彼此之分,是非之辩哉?”∵

憨山论五乘教法说:孔子是人乘之圣,儒家教法以五戒为本,奉天以治人。老子、庄子是天乘之圣,“天”包括三界诸天,道家教法为清净无欲,究天人之际,离人而入天。声闻、缘觉则修四谛、十二因缘,高超三界,弃人天而不入。菩萨修六度,往来三界,出入人天,出真而入俗。佛则圆悟一心,妙契三德,能异类分形,无往而不入,超越圣凡。

憨山又由历史的观点,论五乘三教在中国发展之次第。他认为“三教之学皆防学者之心,缘浅以及深;由近以至远。”∵孔子希望人有别于禽兽,故以仁义礼智教人。唯人欲横行之时,人每用仁义为手段,足其贪欲。老子见于贪欲之害,故以离欲清净、澹泊无为教人。老子之言又深沉难懂,庄子因展无碍之辩才,发扬老学。惜后人读庄子,茫然不知归趣,惊怖而不入。庄子乃以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而此大圣就是佛。

虽然三教在中国依次出现,教法有别,但憨山肯定“三教无非圣人”,以孔子“岂非据菩萨乘,而说治世之法者耶?”孔、老二圣“岂非吾佛密遣二人而为佛法前导者耶?斯则人法皆权耳。”又以老子、庄子都是“现婆罗门身而说法者”。∵

其次,憨山又由修养工夫会通五乘三教。他说:“吾教五乘进修工夫,虽各事行不同,然其修心,皆以止观为本。”∵他认为儒家也有止观,如“知止而后有定”“自诚明”。道家之止观,如老子说:“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庄子说:“莫若以明。”“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也。”“大定持之。”等。更举庄子书中黄帝退居、颜回心斋、丈人承蜩、仲尼梦觉等,视之为静定工夫,虽然还未到达“正修三摩地,清净心中,诸漏不动。”∵

憨山对老庄之学颇为推崇,尤其盛称庄子∵,他指出:老子以“有身”故有“大患”;“有智”故致“劳形”,因此灭身去智,类似二乘。又观化知无,类似缘觉。以虚无自然为宗,即属外道;慈悲救世,有无双照,又似菩萨。乃精修梵行而入空定者。∵

不过,憨山对老庄也有批评之语,如说:“老出无佛世,窃且以类辟支;如庄则法执未忘,自入游戏神通,变化多端,眩人眼目,自非把臂共行,鲜不为其播弄。若觑破底蕴,真有别解脱门。”∵

在论修行的次第时,憨山认为修行系依人乘而立,人为凡圣之本,舍人道无以立佛法。所以人道为佛法的镃基。他也同意人道是在君臣、父子、夫妇之间,民生日用之常。佛自己也是生于人间,也有君臣、父子、夫妇之伦。但人因爱欲无厌,生无量之苦,佛遂出家修离欲之行,证无上正觉,示人天之行不足贵。佛成道后,为母说法,则佛道不舍孝道;在人间度众四十五年,实依人间而说法。这些都足以证明,佛道不离人道而自行。憨山在“论行本”一节中畅言此义,并以自己为例说:“以余生人道,不越人乘,故师孔子;以知人欲为诸苦本,志离欲行,故少师老庄;以观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知十界唯心之影响也,故皈命佛。”∵

虽以人道为修行之本,修行却不能以人、天二乘为已足,必须层层上进。憨山指出儒家的不足在于:孔子之道未离分别,即使儒家的静定工夫,只是断前六识分别邪妄之思,仍以七识为指归,视为生机道源,所以儒家说“生生之谓易”。至于道家之不足在于:老子虽能破前六识分别之执,伏前七识生灭之机。却仍说:“生生者不生”,认取第八识精明之体,以为妙道之源,故称之为“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玄之又玄”,以为天地万物从此中变现。故曰“天地之根,众妙之门”。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所以称“自然”。由此观之,老子还不能证入真“无生”,仍未打破生死窠堀。∵

憨山同意儒家严于修身,有助于持戒;道家精于忘我,有助于修定。但执儒家者,涉于因缘;执道家者,堕于自然。二者都未离开识性,此不能究竟一心所致。佛则离心意识,本非因缘,本非自然,故能究彻一心之原。∵

不过,憨山又融通地指出,孔与老之不足,系就“迹”上说。他说:“虽然孔氏之迹,固然耳,其心岂尽然耶?况彼明言之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观其济世之心,岂非据菩萨乘,而说治世之法者耶?”∵孔子之“迹”,并未显现其“心”之全面,学儒者往往只执其迹,而不悟其心。学儒、道之迹者,执人、天二乘以为究竟,致无法彻一心之原,这是学者之过。∵所以憨山说:“圣人教人,但破其执,不破其法。”∵

在“论宗趣”末尾,憨山说:“吾意老庄之大言,非佛法不足以证向之。信乎!游戏之谈,虽老师宿学,不能自解免耳。今以唯心识观,皆不出乎影响矣。”∵岂只老庄是“影响”,前云“十界”都是一“心”之影响。这样,憨山以“唯心识观”会通五乘三教,则三教虽有次第之修进,终必会归于一心之佛乘,这就是憨山所论的“宗趣”。可见唱言会通的憨山,毕竟有所依归,因此他在〈咏怀〉诗中说:“仲尼重知命,老聃贵忘己,惟我大雄尊,超然出生死。……颠倒任空华,吾视此而已。”∵

四、憨山之论儒佛

上节已概观憨山会通三教思想之基本架构,本节再针对若干儒佛之相关问题,说明憨山之观点。至于憨山诠释《中庸》《大学》所透露的儒佛会通思想,则于下两节集中说明。

首先,一般认为佛教比较不重视人伦、忠孝。憨山对这样的质疑回答说:“世儒概以吾佛氏之教,去人伦、舍忠孝,以为背驰。殊不知所背者迹,所向者心也。”∵接着憨山引《中庸》“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指出能知天性之真,有天真之孝,才是真孝子。大孝在乐亲之心,非养亲之形。如能使亲人归心净土,则其心乐且久,是为大孝。

憨山指出:世间父母希望孝子荣名显亲,以功名博取三牲五鼎之养,视为尽孝,孰不知养愈厚而苦益深,是累其亲,非真孝。功名、牲鼎未必能得,得则反而增长其苦;不如立志成道,此为必能得,得则养亲以至乐,此为大孝。佛如不舍人间富贵、父母亲爱,何以成就不朽大业,以了悟无生、普度众生来报答亲恩?佛以孝为戒,谓孝顺父母、师僧三宝及一切众生,视一切众生为己多生父母,岂有不报一生之亲?∵

儒家重“五常”,憨山则指出:“佛制五戒,即儒之五常。不杀,仁也;不盗,义也;不邪淫,礼也;不饮酒,智也;不妄语,信也。但从佛口所说,言别而义同。”∵又说:“佛之十戒,孔之四毋,禅之一心,皆复性之要。”∵

憨山曾有《春秋左氏心法》之作,原书已佚,今留下〈序〉一篇∵,可略见其对儒家之看法,与其儒佛会通思想。《春秋左氏心法》之作,在阐明左氏所彰显之孔子心志,此心志之内容、理则,即“心法”。《春秋》是“圣人赏罚之书”。孔子之志,是要借《春秋》之褒贬史事,以明“赏罚”。憨山说:“《春秋》治之于既乱。”“《春秋》尊君父。”“《春秋》言人道之赏罚,以惧之于显。”因此,孔子希望在乱世中,借用史事显现善恶之赏罚,使人由尊君父,知所戒惧,而建立人道。孔子正是透过《春秋》,以示人乘之教法。

憨山进一步认为,孔子之心法本不限于人乘,而可通于佛之心法。他说:“心者,万法之宗也;万法者,心之相也。死生者,心之变;善恶者,心之迹;报应轮回者,心之影响。”心既为万法之宗本,孔子之心无异佛之心,孔子之心法自是佛之心法。憨山说:“《春秋》扶植三纲,申明九法,而总之所以传心。……左氏之兴亡善败,与夺功罪,总皆一心之自为感应而已。”《春秋》明善恶、重赏罚,显示心之迹与影响,而与佛法之言善恶报应轮回,作用相同。在乱世之中,要建立人道,必须在心之迹上,示人以善恶赏罚,如同佛法之深明因果。其目的都在由显现之迹,使人明隐微之心。所以憨山说:“即经以明心,即法以明心。心正而修齐治平举是矣。”

憨山虽然会通儒佛,但也指出二者之差异。如说:

若夫吾儒所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之心性,则曰唯精惟一,以精一为宗极,而有人心、道心之别,此亦真妄之分也。但世教所原不出乎此。……世儒之学未离凡近,去圣尚远,非渐趋无以致其极,故圣人立教,但曰习、曰致、曰克,其入道工夫在渐复不言顿悟。若夫禅门则远妻子之爱,去富贵之欲,诸累已释,切近于道,故复性工夫易为力,故曰顿悟。以所处地之不同,故造修有难易。……若究心性之精微,推其本源,禅之所本在不生灭,儒之所本在生灭,故曰生生之谓易。此儒释宗本之辨也。心性之说盖在于此;若宗门向上一着,则超乎言语之外,又不殢心性为实法也。∵

憨山认为儒学宗本在心性,因有真妄之分,故有道心、人心之别。就心性之本源说,儒学以生灭为本;禅学以不生灭为本,故为学之宗本不同。儒学落在言说,以心性为实法;禅学则向上一着,超乎言说,不以心性为实法。就工夫说,儒学因在凡近处立教,去圣尚远,复性较难,所以宜于渐修;禅学已脱爱欲之累,复性较易,所以利于顿悟。二教之差异,是因立教所处境地不同,并非互相冲突矛盾。

儒佛不仅不冲突,儒家的一切活动也不碍佛教的修行。憨山说:“若求心地一段受用,更须向读书作文已了时,种种应缘处,当下着实猛地返内观照。……如此做工夫,不妨读书,不妨作文。读书处看此书读向何处寄着;作文就看此文从何处流出。也不妨迎宾待客、吃茶吃饭、痾矢放尿,一切处无用纤毫缝罅。”∵

修行人更不可将世间法与佛法看作两边,有所偏执。憨山说:“将世法、佛法,与宗与教,不免话作两橛。若此处话作两橛,则一切憎爱逆顺、取舍好恶、穷达动静等,宜乎一一皆作两橛也。……海印教人看教参禅,皆不是者等知见。……要读书便读书;不读则拈向一边,不许挂一字。要作文便作文;不作便拈向一边,不许胡思算。……如此单刀直入,一念向前,则读书亲见古人,作文也只向自胸中一口吐,更无前后。”∵

又说;“即世谛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所谓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今事门头,不舍一法。”∵“五地圣人,涉世度生,世闲一切经书技艺、医方杂论、图书印玺,种种诸法,靡不该练,方能随机。”∵

五、憨山之论中庸

在前二节,探讨了憨山对儒佛会通的基本理论与观点,除了提出这些思想外,憨山并且着手诠释儒家经典,透过这些典籍的重新诠解,希望显示儒佛共通之处。除了已亡佚的《春秋左氏心法》《论语通解》外,憨山这类撰述,现存者有《中庸直指》、《大学纲目决疑》二篇,值得进一步讨论。除阐述憨山对儒典之诠释外,本文将着重于讨论其诠释所隐含之问题。

《中庸直指》撰作在前(五十二岁),《大学纲目决疑》撰作在后(六十四或六十六岁)。《年谱疏》福征云:“先中庸后大学者,本礼记中庸第三十一、大学第四十二也。”∵因有这样的次第,所以本节先谈《中庸直指》部分。以下参引《中庸直指》原文之部分,具见《中国子学名着集成》之珍本初编儒家子部第十六册《中庸汇函》。

在《中庸直指》卷首,憨山说:“在人道日用平常之间,无一事一法不从性中流出者,故吾人日用行事之间,皆是性之全体大用显明昭着处,以全中在庸,即庸全中,非离庸外别有中也。”∵憨山此说有些地方需要进一步澄清,以免误解。人之日用平常之行事,未必皆顺本性之全体大用,“率性”是圣人的境界,一般人尚未能率性,所以需修道之“教”。道不可(不应)须臾离,这是应然问题;而一般人之身心,总是离道、不能率性,这是事实问题,所以需要戒慎恐惧的慎独工夫。“全中在庸,即庸全中”是就圣人说;一般人未能“发而皆中节”,未能“致中和”,不能如此说。“非离庸外别有中”固是不错,但一般人尚未能致其中,故其行非中庸之行,总有过或不及。

憨山说:“凡有食息起居、折旋俯仰、动作云为,乃至拈匙举筋、欬唾掉臂,无一事不是性之作用。”∵此是禅宗“性在作用”之说,依禅宗的义理,自可如此说;但儒家却认为,人之行事非皆依性之作用,即非皆能率性,故动作云为有中节、不中节之情形,非“性在作用”可充分说明。

憨山亦非不知上述人与圣人之不同处,他也说上古之人“性醇德全……所以不用教也。”而中古之人便有待于教。上古之人是否不用教,恐未必然,此暂置不论。至于中古之人为何需要“教”,憨山在释“修道之谓教”时有所论述,这即有关“恶之起因”的重要说明。憨山说:

及至中古,人心渐凿,知身可爱,故爱物以养身。既以一己为我,则我与物对。物我既二,则性不一。性被物染则不精;不精则不一。故凡所作为,不率性而率情矣,情则有所偏,故大中至正之道隐,……皆不尽出于性真,多出于情伪。情愈伪而去性愈远,是以世人渐趋渐下,物欲固蔽,愈远愈深。……是故圣人悯之,……立言以垂教。……非是离率性之道,分外别有教也。∵

这段话就佛教义理来说,大体不差,但略有语病,如“物我既二,则性不一。性被物染……”句,性既为本体,不可能“不一”,也不可能“被物染”。其次,情与性不必然冲突,率性之人其情不偏,性真则情必不伪。憨山又说:“不知有不可睹、不可闻之性真,……故流于声色而不返,流而不返,则日习近于情,情近而性真日离。”∵“但能率性而反情者,谓之君子;率情而反性者,谓之小人。”∵如此以性情对反而说,容易产生误导。

其实,憨山所反对的是偏私之情,而非性真之情。他说:“古人虽云以理折情。若情与理,则大有不可折者,此其同体之悲,入于真知之境。”∵

《中庸》未直接论“恶之起因”,其立教从正面之尽性、修身说三达德、五达道及九经。憨山所谓“人心渐凿,知身可爱,故爱物以养身。”类似道家之说。

当然,儒家也不希望物、我对立为二,如《中庸》即说:“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成已”“成物”虽可分开说,性之德却是合内外、通物我的。但儒家立教,很少直接说物我不二之义。孔子之“毋我”,孟子之“万物皆备于我矣”,未必涵“物我不二”义。后来程明道〈识仁篇〉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多少已融会了道家的义理,如庄子〈齐物论〉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下篇〉也引惠施曰:“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憨山说:“物我忘而好恶绝;好恶绝故是非公。”∵便近于道家的思路,而有别于儒家。

憨山后文释“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云:“若不达同体之仁,则于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间,必有彼此之分。才有彼此,则物我对待。才有对待,则厚薄遂生。厚薄生而情伪出。”∵此以“同体”“物我不分”说仁,而反对“厚薄”,与儒家说法不同。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尽心〉上)《大学》说:“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这都是儒家讲差别厚薄之仁的明证。

憨山释“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说:“全体隐微之性德,浑然显见于声色之中,是则见色即见心,闻声即闻性。所谓见色非于色,闻声不是声。此孔子所谓耳顺、从心,物我无间、体用不二之极致也。……古人云:‘道在目前’,不是目前法,亦不离目前。以体用不二,惟一精真,故谓之独。所谓‘独立而不改’者。……此乃不与物对为独,殆非独居隐微之中也,既以绝待为独。……”∵这些义理都说得十分精微独到,但其表达之内容与方式,处处有佛、道之影子。如“见色即见心,闻声即闻性”即有禅宗“作用见性”之色彩;“道在目前”亦是庄子与禅宗思想;“独立而不改”为老子之语。这些说法,视为憨山对《中庸》之创造性的诠释,则可;若谓《中庸》或孔子本有此义,不免推论太过。这样地会通儒佛,有些牵强。

在论“中庸”和“中和”不同时,憨山说:“中庸乃言天然性德之中体,而用发于民生日用之间者,故谓之庸。此乃专以性德而言,不假作为,乃天道也。今言中和者,乃圣人尊性德而由学问工夫,做到复性之极处,已得其体,今从体起用,……所谓融贯天人之际,故谓之和,乃人道也。”∵他视“中庸”为“性德”之发用,指天道;视“中和”为圣人复性而从体起用,指人道。此义不妥。“和”原系对“庸”之描述,乃“发而皆中节”而为“天下之达道”之义。在此便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便是天道。所以《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此明以圣人之行同于“诚”之“天之道”。一般人透过学问思辨而复性,才是“诚之”之“人之道”。“中庸”是性德之发用;“中和”是对圣人中庸境界之描述,此二者皆是天道;“致中和”才是由学问工夫复性,而融贯天人,此历程称之人道。

除了上述,憨山还用老子“冲气以为和”来论“中和”之“和”∵;用宗密论神会荷泽禅“知之一字,众妙之门。”∵说《中庸》之“知”∵;用“心未忘”来论《中庸》“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都有会通儒与佛、道之意。

综合而论,憨山之诠释《中庸》,发挥中庸大意深切着明,大体能掌握《中庸》之宗旨,视历来大儒实不多让。他对《中庸》时有创造性的诠释,发经文之所未发,亦有助于儒学义理的深化与开展。但在会通儒佛时,多所牵合,有些诠释的确不类儒家本有思想,如上文所指出的:性在作用、作用见性、道在目前、性情对反、物我不二、同体之仁。儒家义理之发展,非必不可销融此等智慧,然移此以论《中庸》,有推论太过之嫌,未能忠于原典,恐亦不得儒家之首肯。

六、憨山之论大学

本节要探讨憨山在论“大学”时,所蕴含的儒佛会通思想。憨山论“大学”系针对一般所认为的《大学》经一章,设定纲目作论述,后并附自设之问答以释疑,因此其篇名题为“大学纲目决疑”。∵

憨山十分看重《大学》经一章,他说:“自幼读孔子书,求直指心法,独授颜子以真传的诀,余则引而不发。向不知圣人心印,尽揭露于二百五言之间,微矣微矣,岂无目耶?嗟嗟!余年六十四矣,而今乃知,可谓晚矣。恐其死也,终于泯泯,故急以告诸子。”∵

对《大学》经一章,憨山自己将经文分成三段予以诠释。现在就依他的论述次第来说明。以下参引《大学纲目决疑》原文之部分,具见《梦游集》卷44,不另附注。

首先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一句。憨山从朱子之注释,以“大学”为大人之学。而“大人”是指“肯反求自己本有心性,一旦悟了,当下便是大人。”他把“大学之道”视为大人之学的方法,并指出大学的方法“不用多知多见”,这和朱子强调“即物穷理”之法有别,而略近于阳明。

“明明德”是“悟得自己心体”;“亲民”是“使天下人个个都悟得与我一般……无人无我”;“止于至善”是“大家都要做到底处,方才罢手”。所以他的大学方法,乃三纲领一以贯之,即在“彻悟心体”。憨山此说,亦可与阳明致良知说互通。

憨山以“明德”即“致知”之“知”,乃本体或知体。但《大学》“明德”未必是就心体说,明德可以指先天“光明的德性”,此依孟子学;也可以指后天“光明的德行”,此亦可视为荀子学。至于憨山以明德为本体或知体,更近于阳明学。

憨山认为“明明德”的第一个“明”字,有两种含义:就自己工夫说,是悟明之明;就亲民一面说,是昭明之明,乃晓谕、揭示之意。如此,明明德与亲民,便是一事。

“至善”是“悟明自性本来无善无恶之真体……无善可名,乃名至善。”“止于至善”不是以善破恶、恶去善存,而是要善恶两忘,不见有可明之德、可新之民,才是可止之地,所谓浑然一体的大人境界。憨山这种创造性的诠释,明显是在《大学》中加入了佛教的义理,而与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的大学思想可以互通。∵

第二段,释“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一节。“定”是指“自性本体寂然不动,湛然常定,不待习而后定者。……苟能了达本体,当下寂然,此是自性定,不是强求得的定。……但善恶都莫思量,然得见心体,此便是知止的样子,所以学人贵要知止,知止自然定。”他引六祖“不思善、不思恶,如何是上座本来面目。”说此段义理,这是禅宗“定慧等持”的“定”。儒家《大学》“至善”的本义,未必是“善恶两忘”;儒家以人生的最高目标在于至善(止于至善),能充分理解这点,人生便有了定向,所以说∵“知止而后有定”。“定”是来自“知止”,这样生命有定向的“定”,不宜等同于自性本体的寂然不动、善恶不思。这样地会通儒佛,不免牵强。

关于“静”,憨山云:“此谓狂心歇处为静耳。若不真见本体,到底决不能静,故曰定而后能静。”儒家之“静”是否以“真见本体”为条件,值得斟酌。

憨山以“安”有安稳平贴及自足之义,他说:“今既悟本体,驰求心歇,自性具足,无欠无余,安安贴贴,快恬自在。”儒家之“安”是否以“既悟本体”为条件,也有待商榷。

至于“虑”,憨山释作“不虑之虑”,并引《易传》“易无思也,无虑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为证。他说:“今既悟明此心,安然自在,举心动念,圆满洞达,天下事物,了然目前。此等境界,不是聪明知见算计得的,乃是自心本体光明照耀,自然具足的。”《大学》虽无“自心本体”的观念,但圣人“不思而得”(《中庸》语),也是儒家可有的境界。不过,以“虑”为“不虑”,颇为突兀。且“虑”作工夫义,比作境界义更适合。《中庸》说“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其中“审问”“慎思”“明辨”都是“虑”的工夫,可以互诠。

“得”,憨山作“不渗漏之义”“无得之得”解,也是援用佛教义理的诠释。

第三段“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至末尾。这里“欲”字,一般注疏都略而不注,憨山以佛教“愿力”释之,颇有新意。憨山释此云:“今欲要以我既悟之明德,以揭示天下之人,愿使人人共悟。”

此段之“修身”,憨山引《论语》“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诠释。并引用《庄子》所记:颜子隳聪明、黜肢体,心斋坐忘,视为颜渊的修身工夫。这样导入道家工夫于儒学,恐非传统儒家所能接受。

论“诚意”“正心”,憨山说:“心乃本体,为主;意乃妄想思虑,属客。此心意之辨。……知与意,又真妄之辨也。意乃妄想;知属真知,真知即本体之明德。……此一知字是迷悟之原。……为内外心境、真妄迷悟之根宗。”憨山以“意”为“妄想思虑”,属客;“心”或“知”为“真知”“本体之明德”,属主,这是不合《大学》本义的。《大学》“诚意”,岂能诚妄想?∵

憨山又说:“正心乃四勿,先将视听言动,绝其非礼,但可修身正己,不能化物。若致知专在格物,则人达,其功最大。所以大学重在致知。”此说未必合《大学》思想。《大学》虽以“格物致知”为本,但必经“诚意”“正心”“修身”,始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即“化物”),如何说“正心”“但可修身正己,不能化物”?《大学》是否“重在致知”,是否“格物致知”“其功最大”?细绎《大学》本义,实不必如此说。

论“格物”“致知”,憨山说:“物,即外物,一向与我作对者,……知,即真知,乃自体本明之智光。……格,即禹格三苗之格,谓我以至诚感通,彼即化而归我。”“格”除物我感通之“感格”“来格”义外,又有物我作对之“扞格”义。因知有真妄二用,用真知至诚以破妄想,故物化为我心之妙境,与我为一,谓“感格”,此指“格物”说;物都化而归我,即“来格”,此指“物格”说。因妄知不诚而有妄想,故物不化而为碍我之妄境,物我作对,谓“扞格”。憨山以“格”有“感格”“来格”“扞格”三义,亦具新意。然“格”一字有正(感格、来格)、反(扞格)二义,同用于“格物”一辞中,颇为怪异,且无法直接说明“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二句,因此处之“格”只能为正面之义,不能释作“扞格”。∵

憨山更进一步设问云:“真知无物可对,如何感格于物?”憨山回答说:“以寂然不动之真知,达本来无物之幻物。斯则知不待感而自照;物不待通而自融。”此又佛教之义理,《大学》本无此义。

《大学纲目决疑》末附憨山弟子钱谦益的一段按语,其中记憨山自谓此篇乃“老人游戏笔墨,犹有童心,要非衲衣下事也。”而钱氏则云:“今世尚举子,故大师现举子身而为说法。何谓非衲衣下事乎?……今之举子能作如是观,大师金刚眼睛,一一从笔头点出矣。”由此观之,憨山之讲述《大学》,正是借儒家之经典,发挥佛教之义理,以便接引熟习儒家经典之经生、举子。其对《大学》之创造性之诠释,虽未必为《大学》之本义,然憨山以述为作,发《大学》之所未发,有意于会通儒佛、调和三教,其用心亦值得后人敬仰。

七、憨山会通儒佛之综合评论

以上根据各种文献,解读了憨山会通儒佛的思想。现以上述解读为基础,进一步综合评论憨山会通儒佛的有关问题。

憨山会通儒佛的目的,大体可分两面说。憨山一方面希望透过会通儒佛,指出儒佛之共通处,以接引儒者学习佛法;一方面又透过儒佛会通所必须面对的判教,指出儒佛之相异处,以示学者层层升进之道,而归宗于佛乘。所以憨山之会通儒佛,系以佛教为宗,而融摄儒家。儒家作为世间法(人乘),是学佛必要之基础,所以佛法亦不能去除儒学。但人不能停留于世间法而放弃圆满解脱、度人于无余涅盘,故须历五乘教法层层上进。这样以佛摄儒的会通架构,对学佛者来说,可无疑义;然而,视儒学在位阶上低于佛法,且包容于佛法中,成为其一部分,佛大儒小,岂是儒家所能信受。

依憨山以五乘都有圣人,而佛却在五乘之上别立,易使人有高低之分别。且五乘有修养进境及因果阶差,教法浅深不一,则儒家之圣人所示现之生命境界,比佛之境界必然较低浅。依此,孔子七十岁的“从心所欲不逾矩”,当不如佛八十岁所证之“无余涅盘”。以佛之境界在阶位上高于儒、道,对佛教徒来说,理当如此;对儒、道之学者来说,岂非强人所难?

憨山虽肯定“三教无非圣人”,孔子系以菩萨乘说治世之法、孔、老二圣为佛密遣二人来中国而为佛法前导者,或“即佛之化身”∵。因此儒、道是“人法皆权耳。”∵又以老子、庄子都是现婆罗门身而说法者。姑不论这样的推想,无法验证,他以孔、老“人”“法”皆“权”,不许以为“实”,这在儒、道看来,也只是佛家的意见而已。憨山称庄子希于万世之后所遇之大圣,“非佛而又其谁耶?”∵这也明显忽略了佛在庄子前出世之史实。

依憨山之意,人乘之教法只有阶段性的目的。儒家的经典所宣说的,是适应人间的初机教法。因此,憨山在诠释儒家典籍时,每每往道家、佛教更深的教理发挥,以示学者归趋之道,这在佛教的立场来看,乃势所必至。但站在儒家的角度,憨山以释、道说儒典,似乎挂羊头卖狗肉,有误导读者、篡夺原义之嫌。韩愈在其〈原道〉一文就曾批判佛老,大声疾呼:“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

憨山会通儒佛的基本原理,系大乘佛教的“唯心识观”,用此来印决各宗各教之同异,而见一切教法,无非一心之现影与响应。这在佛教内部空、有之诤中,尚且不容易取得共识;要用之笼络儒、道二家,更是极为困难。儒家的天道观、理气论或太极说,道家的自然观、道德论或有无说,都不能简单地化约为“唯心识观”。这是憨山会通理论的基本难题。真理虽然只有一个,但三教所认定的究竟绝对本体或实体,是否相同,难以论证。∵以未有共识的“唯心识观”,作三教会通基本原理,恐怕只是站在佛教立场的一厢情愿作法。

憨山唯心识观及五乘说,都涉及佛教的宇宙观(或宇宙论),这与儒、道的宇宙观不同,因此以佛教的宇宙观为基础来判摄儒、道二教,很难被儒、道所接受。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儒、道方面,如果以儒、道的宇宙观为基础来判摄佛教,也将被佛教所拒绝。

杜保瑞先生最近发表〈论牟宗三哲学的儒佛会通〉一文,曾涉及类似问题的讨论。大体上儒家认为世界是实有,因而批判佛、道沦于空无,非圆满之教。杜先生在此质疑:有关世界存在的根本意义是实是虚的主张,是否足以作为哲学体系是否成功及圆满的判准?以经验所及的宇宙视野,是否可以作为一切哲学体系之本体实相之优劣检别之判准?∵

三教会通的另一个基本难题,即在会通首先必须建立在对各教之正确了解,而此正确之了解在三教来说,都以实践工夫为充分必要条件。在三教不同的实践工夫中,对宇宙与本体真相之不同体证,所提出的宇宙论或本体论,以及由此形成的工夫论,如何可以互相作正确的了解,进而评论其是否圆满或优劣?如果达不到这样的相互了解,冒然以一教之所见去判摄他教,必不会被他教接受。牟先生以儒家来判摄佛、道;或憨山以佛教来判摄儒、道,所面临的困难是相似的。

三教宇宙论与本体论的差异,反过来也决定了三教在实践理论上的不同,这也包括伦理观念之差别,前文提及儒佛论“孝”之异趣,可为一端。实践理论涉及实践的目的、主体、方法的殊异,这些都不只是消弭表面上的互相误解,即可彻底融通的。∵

至于以儒、道之修心都以止观为本,且将凡出现“止”“定”“观”“明”等字眼,都视为不同层次之止观,这又太简化各家使用这些概念时的重大差异。儒、道与佛教的止观,目的不同,方法与功能各异,是否能视为同一系统中的不同层次,有待斟酌。憨山说:“虽三教止观浅深不同,要其所治之病,俱以先破我执为第一步工夫。”∵儒家论“止”实未必在“先破我执”。

佛教传入中国,其名相译为中文,不免与儒、道原有的语汇相同。但同一用词在不同的思想系统中,实有各自之意涵与指涉。如同一“道”“智”(或“知”)字,在儒、释、道三教中其义有别。又如“意”字,阳明说:“有善有恶,意之动”、憨山则说为“妄想思虑”。至于更具关键性的概念,如“性”“心”,在三教来说即使同指本体,其指涉的内容也是同中有异。憨山在进行三教会通时,对同一词语或概念,在不同系统的差异未予以详细较论,使其会通之工作在若干方面稍嫌粗略。但也由此可见,儒佛会通之工作,更有待后人承先启后,继续努力。

八、结论

本文依据一手传记资料,阐述憨山娴习儒业及展开三教会通之历程,并介绍其重要之三教会通着作。其次,探讨憨山会通三教之基本理论架构,及提出憨山若干会通儒佛之观点。进一步透过憨山对《中庸》《大学》之诠释,从细部评论其创造性诠释所引起之问题。最后则弘观憨山会通儒佛之理论与方法,予以评析。

憨山曾作〈傅大士赞〉说:“道不在冠,儒不在履,释不袈裟,无有彼此。但能不生分别心,三教宗师即是你。”∵但三教会通之工作,不免论异同、判教相,心虽无分别,理则须密察。因此憨山之会通三教,也展现一严整之理论系统,使五乘三教层次分明,而会归于佛之一心。

憨山之会通儒佛,诠释儒典,颇有心得,且富创意。以之启引学者,归宗佛法,功不可没;然以佛摄儒,依儒之观点,并无理论上之必然性。儒佛宇宙观之异趣,引生立教目的与修养方法之殊别,则百虑未必一致,殊途岂终同归?憨山之会通理论,对儒学来说,似乎一厢情愿,而难以有所交集。

憨山建构会通理论,成一家之言,别开生面,自有思想史之价值,与佛教学之贡献;然以佛法诠释儒典,其创造性之解释,颇多自由心证,缺乏缜密之论析,难以服儒者之心,此为美中不足。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憨山志在弘法,续佛慧命,本无意于学术性的专门讨论,后人或不宜以此苛求之。憨山之会通三教,导儒于佛,虽强人所难,然儒学若非完全封闭之系统,而能打开本位之固定思维模式,则佛法对儒学来说,未始不是他山之石,可以攻错。反之,儒学之于佛法亦然。果真如此,憨山之用心,或有助于百虑之一致,则殊途亦有同归之可能,是所至盼!

憨山德清儒佛会通思想述评----兼论其对《大学》《中庸》之诠释

英文题目及提要:

On∵the∵Han∵Shan∵Der∵Ching’s∵Thought∵about∵the∵Convergence∵of∵Confucianism∵and∵Buddhism

by∵Wang∵Kai-Fuu∵

In∵the∵last∵years∵of∵the∵Ming∵dynasty,∵Confucianism∵,∵Buddhism∵and∵Taoism∵in∵China∵have∵all∵developed∵to∵be∵quite∵mature;∵therefore,∵the∵convergence∵of∵these∵three∵traditions∵became∵one∵of∵the∵high∵light∵of∵this∵period.∵Some∵one∵even∵mentioned∵that∵these∵three∵traditions∵came∵from∵the∵same∵source∵historically.∵The∵Zen∵master∵Han∵Shan∵Der∵Ching∵is∵a∵distinguished∵thinker∵of∵this∵movement∵of∵convergence.∵

This∵paper∵aims∵at∵introducing∵Han∵Shan∵Der∵Ching’s∵thought∵about∵the∵convergence∵of∵Confucianism∵and∵Buddhism,∵and∵makes∵some∵comments∵on∵his∵work.∵In∵the∵mean∵time∵it∵also∵discusses∵his∵commentarial∵works∵on∵the∵Confucian∵Classics,∵such∵as∵“The∵Great∵Learning”∵(大学)and∵“The∵golden∵Mean”(中庸).∵Through∵his∵course∵of∵life,∵it∵is∵clear∵how∵he∵learned∵Confucian∵Classics∵and∵converged∵the∵Confucianism∵,∵Buddhism∵and∵Taoism.∵To∵discourse∵about∵Der∵Ching’s∵theory∵and∵method∵of∵convergence∵is∵actually∵the∵point∵of∵emphasis∵in∵this∵pap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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