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魂魄佛光寺

说也奇怪，佛光寺与许多人，有一种奇怪的阻隔。来过山西的人，尤其是读书人，鲜有没去过五台山的，而位于五台山山门口的佛光寺，即使是本地人，却少有人往访。这大概是由于它独处空谷、交通较为不便之故吧。倘有兴趣和时间，可从五台县豆村镇向西出发，沿着一条曲折回环的土路，找到在东、南、北三面群山包围中的佛光寺。东大殿前两棵松树挺拔魁伟，绿荫如盖，需数人合抱方可围之，它堪与山高，直插蓝天，像一对携带着千古之谜的巨人动人心魄，让你惊叹、感喟，追思不已。

佛光寺之所以叫佛光寺，与北魏孝文帝密切相关。之前，他的先祖文成帝已在平城（今山西大同）开凿五座石窟，以其五位先祖皇帝为楷模，雕刻了五尊大佛像，高者33米，低者30米，像与山齐，雕饰奇伟，冠于一世，充分体现了“人王即法王”的理念，今天闻名中外的云冈石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动工开凿的。孝文帝的父亲献文帝笃信佛教，遍览佛经，不仅从经论上重视佛教，更以实际行动实践这一理念，在平城建永宁寺，构建七级宝塔，高300余尺，塔基博大开敞，为天下第一。他还在天宫寺造释迦立像，高43尺，用赤金10万斤，黄金600斤，极尽奢华，蔚为壮观。

孝文帝自小在浓重的崇佛氛围中长大，再加上他的身世曲折，3岁就被立为皇太子，生母即被赐死。5岁上即皇帝位，10岁时父亲献文帝暴死，从小就生活在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宫闱斗争之中。但他自小聪明过人，乖巧伶俐，能与执掌朝政的冯太后很好地合作，推行了一系列政治经济改革，加强了中央集权制。他读书过目不忘，尤其对佛教精奥颇为精通，能以释义修心、养性。他崇佛敬僧，建寺造塔，设斋度僧，重视义学，使佛教得到相当的发展。

北魏太和二年（478年），孝文帝途经南台外围的佛光山，人困马乏，见群山包围之中有一处清幽开阔之所，几间茅庵草屋建于其上，便命令随从人等歇息下来。是夜，月朗星稀，万籁俱寂，连日旅途奔波，孝文帝很快沉入梦乡。朦胧中一轮明月自山头冉冉升起，光辉朗耀，盘桓不去。那大光明的中心，文殊菩萨骑一头金毛雄狮现身，历历分明。醒来时，正朝阳初升，东山峰峦沐浴在阳光之中，隐隐约约还是梦中情景。孝文帝大喜，他想，既遇神异佛光，必是祥瑞之兆，于是下令鼎新寺院，置额“佛光寺”。之后的文殊化身梵僧的传说亦与之契合，说明孝文帝时，文殊之名已传到五台山。其时，佛光寺有佛堂三间，僧室十余间，元魏沙门释昙鸾是佛光寺落发的第一个僧人。《清凉山志》记载：“佛光寺，台西南四十里，北魏孝文帝建。帝见佛光之瑞，因为名。”

北周武帝灭佛，佛光寺三间佛堂被毁，十间僧室受到破坏。隋唐时，着名高僧解脱禅师重建佛光寺。现在佛光寺西北l公里处绳纹砖垒砌的方形两层古塔，就是后人为纪念他而修建的。唐朝另一名高僧法兴在解脱禅师重建的基础上，又兴建三层九间弥勒大阁，内塑七十二圣贤，八大龙王，尊像序严，靡小周备。到唐元和年间（806～820年），佛光寺已是一个佛事兴盛、声望很高的寺院。会昌五年（845年），唐武宗李炎下诏废佛，拆除天下佛寺4600所，焚毁民间寺院4万余所，还俗僧尼达26万多人，是历史上一次有名的“灭法”。佛光寺在这次灭法中身遭劫难，除祖师塔及几鹰墓塔外，其余建筑全被毁坏，成一片废墟。

当时在佛光寺中出家的是一位法号愿诚的和尚。愿诚，俗姓宋，西河（今山西洪洞县）人，幼年入官学，后辞亲出家，诣佛光寺，发愿在此修行，依本寺行岩禅师为师，悉心钻研《法华》、《金刚》、大小乘戒本等经咒。“会昌法难”中被迫还俗，离开佛光寺。

武宗死后，宣宗继位，佛法重兴。大中二年（848年），愿诚被救回寺。面对衰草瓦砾，满目荒凉的遗址，他发心重修佛光寺。唐大中元年（847年），笃信佛法的愿诚奏本请修灵山圣境。宣宗崇佛，特许修葺佛光寺。大中十年（858年），在工部尚书郑涓、右军中尉王守澄和施主宁公遇的支持下霞兴佛光寺。武宗之后唐代渚帝多扶持佛教，使其发展很快，达到巅峰。在这股崇佛敬僧的风气下，佛光寺重建后数十年间达到鼎盛期，名播长安和印度、日本等国。五台山有传言：“先有佛光寺，后有

五台山。”敦煌五代肇画《五台山图》中就绘有五台山大佛光寺的图像．现存东大殿就是那时所建。

在佛光寺的这次中兴中，有一位女子无疑起了关键作用，她便是宁公遇。宁公遇何许人也?在东大殿梁下的唐代题字中，有“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宁公遇”的一段题记，而在殴前所立经幢的刻文中，再次出现“女弟子佛殿主宁公遇，大中十一年十月建造”的字样。另在大殿佛坛左端金刚的右侧，有一尊趺坐的等身小塑像，便是有关这位建殿施主的全部。她年约40余岁，面目丰润，身着宽袍，袖手跌坐，神情端庄，栩然如生。从以上资料推断，宁公遇是唐朝都城长安人。不仅如此，以她有能力布施修一座寺庙，她应当是长安的富庶之家。作为富庶之家的女人，即使在女子尚未戴上“四大枷锁”的唐代，仍然是以男性为主的封建时代，宁公遇能在佛光寺成一片废墟时挺身而出，慷慨解囊，以“佛殿主”的身份帮助重建佛光寺，而且等身塑像被永久地塑于殿前的“五圣”脚下，定是一位不平凡的女性。而这其间会有多少故事，只能留待后人去猜测了。

多少繁华旧梦，都付与烟雨斜阳。一千多个春秋，如落叶一片一片凋零。无论孝文帝眼中那团佛光曾如何地光华灿烂，也无论唐朝女子宁公遇曾怎样赤诚地去再显佛光神灵，佛光寺渐渐被人们遗忘，如一颗明珠沉积了太多的尘埃，黯然无光。

上世纪30年代，一对对祖国丰富的建筑遗产怀有神圣使命感的年轻夫妇，怀着寻访承载大唐风韵的唐代木结构寺庙的梦想，开始了他们的山西苦旅。这两位寻访者便是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和美丽聪慧的才女林徽因。他们夫妇两人，一位是名门之后的贵公子，一位是段祺瑞执***时期任司法总长林长民的千金。梁思成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学，在设计方面鲜落窠臼，成绩斐然；林徽因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学院获学士学位，可谓珠联璧合。1928年，二人结婚后赴欧洲游历，同年夏天一起回国，开始了他们作为中国建筑历史学的拓荒之旅。

l937年6月某天，似乎依然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悠悠地流动着，沉寂千年的佛光寺迎来了重放光芒的旷古契机。在五台山荒凉的山道上，时任中国营造学社法式部主任的梁思成和夫人林徽因乘着毛驴车艰难地行进，同行的还有该社同仁莫宗江和一名技工。这是他们第四次来山西考察古建实物。1933年，他们夫妇到了，山西大同，考察了华严寺、善化寺、云冈石窟、应县木塔；1934年夏，他们考察了汾阳、太谷、文水、孝义、平遥、介休、灵石、霍县、赵城、洪洞、太原。当时正在修建南同蒲铁路，道路坎坷，梁身拖残疾，徒步300余里；1936年，梁思成与莫宗江、麦俨增再来山西，测绘完1934年发现的晋汾古建筑后渡黄河到了陕西。主角的出场总是那样姗姗来迟，那时候，梁思成一直有一个梦想，渴望找到一座唐代木结构的建筑实物。为此，他们夫妇历经艰辛，在河北和山西北部做了广泛调查，但是那个梦想还是个梦想。以独特的木结构着称于世的中国古建筑，到了20世纪上半叶竟然找不到宋以前的实例。日本人断言，中国已不存在唐以前的木结构建筑，要看唐制木构建筑，只能去日本的奈良了。

自幼怀有深刻民族危机感和赤诚爱国之心的梁思成却一直怀有信念，三次山西之行让他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相信国内一定会有早期木构的存在。一次，他偶然注意到敦煌宋代壁画《五台山图》中，有一处名“大佛光寺”的庙宇，远远地位于五台山中心寺庙群之外，如山间高士，如遗世独立的佳人。梁思成顿时豁然开朗：它一定在远离尘嚣的地方，正因为它身居荒凉才保留了它原始的风华。这一次，梁思成夫妇经榆次、太原、忻县，然后深入五台山地区，在五台、豆村、台怀细细考察，终于发现了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

林徽因，这位上世纪30年代的才女，有着极高的艺术修养和悟性，曾与徐志摩共游康河，畅言人生，因主演泰戈尔诗剧轰动京城，她与朱光潜、叶圣陶、巴金、萧乾同于“来今雨轩”高谈阔论……对梁思成的一生有着重要影响。早在1921

年随父从英国留学归来，就以“建筑是融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学问”这一独到见解启发了梁思成，使他最终选择了到美国学习建筑的道路。这次在五台山南台豆村找到佛光寺后，又是林徽因在寺内东大殿梁下最先发现了“女弟子宁公遇”的墨书题记，又在殿前一唐代石经幢上找到了被称为“佛殿主”的“宁公遇”名字。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募工搭架，爬上覆盖了千年尘埃的梁架，在千百只蝙蝠和无数臭虫盘踞的梁架檩脊间细细寻找，终于在除去千年尘土后读出了四条梁下包括准确纪年在内的共170余字的墨书题记。

那个金色的梦想在眼前飞升、幻化，他们读懂了古刹千年的变迁，也读懂了大唐不灭的魂魄。眼前的佛光寺梁柱壮硕，出檐深远，斗棋雄大，屋顶坡度平缓，柱头的卷刹、门窗的形式无不古朴典雅。“其庞大豪迈之象，与敦煌壁画净土变相中殿宇极为相似，一望而知为唐末五代时物也。”不仅如此，殿内尚存唐代泥塑佛、菩萨、弟子、护法像30余尊，均高一人以上，主要塑像姿势雄劲，塑法简丽。殿内拱眼壁间还保留唐、宋佛教彩画数幅。此外，寺内还有唐石经幢二、唐砖塔二、唐以前的砖塔一，所镌幢、塔铭文也印证了大殿的唐代纪年。最叫绝的是佛座背面保存较完好的一幅唐代擘画：长80厘米，高30厚米，上画天王降伏妖魔鬼怪的故事，中间站着一个头戴花冠、神色惊慌的女子。虽跨越千年，色泽如新。梁思成对此作出了极高的评价：“佛光寺一寺之中，寥寥数塔，凡均为国内建筑孤例，佛殿（即东大殿）建筑物，自身已为唐构，乃更蕴藏唐原塑画墨迹于其中，四艺萃聚，实物遗迹中，诚属奇珍。”

斯人已玄，佛光尚存。在“亚洲第一古建”、“亚洲佛光”的光环里，有历代帝王的梦想，更有一代知识分子对理想、对中国命运的执着与承担。它只是一座寺院，但实际上以成为艰难、悲掺的中华文明奇迹，在漫漫岁月中，承载着我们民族残缺零落的一段精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