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法门”与唐初文人佛教

孙昌武

自从道信在远离中原政治、经济中心的僻远的黄梅结集弟子传播新的禅法,到久视元年(700)神秀被召入都,轰动京辇,以至武则天说“若论修道,更不过东山法门”,只经过了大约短短半个世纪的时间。如果拿另一个佛教史上的重要事件相对照,就更可以看出这一新禅法发展之迅猛,影响之巨大:当年(贞观十九年,645)玄奘法师西行求法回到长安,阖城闻声奔集,百姓列道迎接,谒帝于洛阳宫,太宗慰问殷勤,然后被安排到长安大寺译经弘法,备受朝廷礼敬。但同时期被蕲州(今湖北蕲春县)道俗迎请的道信,还只不过是一位活动在偏僻山区的不知名的和尚,以至他的事迹在当时官方史料里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他的传承、禅观、行法等至今也不十分清楚。可是,尽管玄奘得到朝廷大力支持,他所创立的慈恩宗却基本不能传出两京各大寺,阐述宗义的众多大部论疏更很少有人问津;而对比之下,道信所处虽只是湖北一隅,却是“人山来三十余载,诸州学者,无远不至”;到弘忍在凭墓山建立寺院,接引学众,更是“十余年间,道俗受学者,天下十八九。自东夏禅匠传化,乃莫之过”。结果这一新的禅法很快传人京城,终于有朝臣奏请神秀人都、受到武则天礼敬的结果。

一个宗教的新宗派得以兴盛,适应时代需要应当是最主要的原因。“东山法门”当然也概莫能外。而作为新禅观的“东山法门”的迅速弘传,则更特别得力于唐初文人士大夫阶层的支持。范文澜曾说新禅宗是“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佛教”e,是有道理的。当时的文人士大夫从这一新的佛教宗派汲取思想资料,又按自身的理解和需要加以发挥和发展;这一新宗派(当时还没有“禅宗”这个称呼,而被称为“达摩宗”、“楞伽宗”、“东山宗”等)又不断从文人士大夫阶层吸收信众,从而也就不得不改变自身的面貌。在中国历史上,隋唐时期是封建地主阶级政权重新调整、组合的时期。在各阶层品级联合的统治中,庶族士大夫阶层乃是正在兴旺发达的、积极进步的力量。新的禅门与这一阶层结下密切因缘,对它的未来发展的作用和意义是十分巨大的。一个十分明显的事实是,在“东山法门”传人以两京为中心的中原发达地区后,正因为得到了文人士大夫阶层的支持,才得以迅速发展,蔚为大国,也才有以后在诸宗中独领风骚的局面出现。

以下重点分析几位与“东山法门”有关系的文人的典型案例,看看当时新禅门和这一阶层的关系。

张说(667—730),字道济,出身寒门,祖、父历代不显。十四岁后迁居洛阳,武后朝策贤良方正,对策第一,授太子校书;万岁通天元年(695)从武攸宜讨契丹,为管记;久视元年,就是神秀人都那一年,预修《三教珠英》,此后得到武后器重。他虽然一度以忤旨被流钦州,但在中、睿、玄三朝位居崇重,前后三柄大政为宰相,封燕国公,掌朝廷文学之任三十年,一时重要诏诰多出其手。他诗文兼擅,领袖文坛,为文以精壮称,和许国公苏頲的文章并称“燕、许大手笔”。神秀人都,他是主要的支持者,并亲向神秀问道:

则天闻其(神秀)名,追赴都,肩舆上殿,亲加跪礼,敕当阳山置度门寺以旌其德。时王公以下及京都士庶,闻风争来谒见,望尘拜伏,日以万数……中书舍人张说尝问道,执弟子之礼,退谓人曰:“禅吁身长八尺,庞眉秀耳,威德巍巍,王霸之器也。”

《年谱》将此事系于长安三年(703),张说三十七岁的时候。三年后,神秀圆寂,“士庶皆来送葬,诏赐谥大通禅师,又于相王旧邸造报恩寺,岐王范、燕国公张说、徵土卢鸿各为碑诔……”。张说碑今存,即《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并序》。张说后来又曾从神会习禅,见《神会录》。

李邕(678—747),字泰和,是唐初着名的《文选》学者李善之子。长安初,李峤等荐其词高行直,授左拾遗,曾附宋璟举奏张易之兄弟奸邪。终坐与张柬之善,出为南和令,又贬富州司户参军。唐隆元年(710)召为左台殿中侍御史。以后仕途颇不顺利,屡遭贬抑。他为人不拘细行,矜夸躁急,而为文甚高,被视为信陵、贾谊之流。中宗朝有妖人郑普思被重用,他上谏表说:

若以普思可致仙方,则秦皇、汉武久应得之,永有天下,亦非今日陛下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佛法,则汉明、梁武久应得之,永有天下,亦非今日陛下可得而求;若以普思可致鬼道,则墨翟、干宝各献于至尊矣,而二主得之,永有天下,亦非今日陛下可得而求。此皆事涉虚妄,历代无效,臣愚不愿陛下复行之于明时……

由此可以看出他的理性的批判态度。而他又是神秀法嗣普寂的俗弟子。普寂死后,朝命于其河东旧宅扩寺建塔追福,他接受长安诸大德之托撰碑,就是今存《大照禅师塔铭》。

严挺之(673—742)名浚,以字行。他也是寒门出身,举进士,擢制科。神龙年间为宋壕所汲引,遇事敢言,与张九龄相善。开元中,累官至尚书左丞。不附权臣李林甫,“薄其为人,三年非公事竟不私造其门”e。晚年以此不得志,朝命为员外詹事,令诣东都就医,郁郁而终。他是神秀的另一位法嗣义福的俗弟子,为义福撰《大智禅师碑铭》,死后葬于洛阳大照和上塔次西原。

以上三位是皈依早期禅门的代表人物。他们有明显的共同点:都是寒门出身,都通过科举进身,又都具有积极的政治态度,在唐初统治阶级各阶层的斗争中是庶族士大夫的杰出代表,他们又都拥护新兴的禅门,成为着名祖师的俗弟子。南北朝时期统治阶层里支持佛教发展的主要是谢氏、王氏、萧氏那样的世家巨族。在唐初,也还有萧瑀、杜如晦等出身旧贵族的佛教信仰者和支持者。对比之下,当时归心新禅门的则主要是如上面三位那样的寒门出身、靠政能文才“觅举求官”的士大夫。就是说,道信、弘忍弘扬的这一新的佛教宗派得到了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大力支持。

还可以用上述三人碑铭里提到的几个人物作补充说明。

师事普寂的裴宽,“通敏,工骑射、弹棋、投壶,略通书记”,表面看似浮浪士人。景云中为润州参军,以拔萃出身,在朝与张说相善。后徙为河南尹,不避权悻,河南大治。普寂圆寂,及葬,“河南尹裴宽及其妻、子,并柯榱杏诿磐街巍G愠强匏停淅镂昭伞薄E峥砗罄匆惨圆桓嚼盍指Χ幌莺Α

点赞(0)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立即
投稿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