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陆象山之学的一个看法(二)

——兼∵∵述∵∵我∵∵的∵∵哲∵∵学∵∵体∵∵验——

胡信田

2、环境

金钢钻来自矿石,火车头来自人为三一者经过的程序不同,故作用亦不一。雕,琢也;保留其原质,冶,铸也;熔化其原质。同为之“环境”,其差别若此,而宋儒与道、佛亦有差别乎?答“有”。

宋儒:静坐为持敬之开端,,敛容体、息思虑、收放心、涵养

本源;

道家:定其精神魂魄,游心于冲漠,以通仙灵,为长生计;

佛家:空百念,绝万想,以常存其千万亿韧,不死不灭的心

灵知识,使不至于迷错个轮回超生之路。(注四)

别人研究学术,所争者名实;吾研究学术,所定者异同。同处是胎学、一学、先天之学;异处是子学、二学、后天之学。后天之学靠人为、是相对的、不定性的;先天之学靠自然、统一的、可定性的。总之,同者,先天之道也;异者,后天之学也。后天的,非学不能,故注重经验与研究;先天的,非修不行,故注重憧悟与自然;非修不行的,由出而入,就是思想家、教育家、社会学家;非学不能的,由入而出,就是创造家、发明家、革命家。吾国在东汉以前是政教合一,无论先天、后灭之学,均有创造发明,思想家与教育家林立,是学术的独立研究发展的黄金时代。东汉以后,政教分立,佛教的加入,道、儒拚命的自卫、扩大,本身又加上秦朝的专制、毒害,项羽的焚烧咸阳,古籍荡然,民冶失统,于是不得不在整理、训释、文学上下些枝节、末流的小功夫。这个发展的机会一耽误,给佛教一个播种的好际遇。汉唐以来无真儒,其由在此。有的学者,以汉唐时代的目光,衡量诸子百家或六经的真面目,真是大错特错。吾人研究学问,异同分不明白,环境弄不清楚,乃是循章摘句的腐儒,枝节细流的小事。你永久叫不出个名堂来,充其量,是个掌旗的小卒而已。

有了能读善解的好气质,读书,环境是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大环境要安定,国家太平,知识分子,可以周游山川,交换心得;小环境要秀丽,山水明媚,可以陶神逸情,写出想得周到、参考完备的天地间的好文章。文章正如兰花,愈是在深谷之上,大川之旁,其香与秀,异于寻常,读书人,如果受到儿女的纠缠、利害的干扰、权位的牵挂,所写的,不但不是思想,而是搬弄是非,不但不能促进人类之爱,反而增加彼此之恶。是以象山先生,他是最易了解,也是最难了解的人。他的感情真挚,却又极端理智。他生活简朴得像一位出家人,但是他拥有着无以衡量的宝藏——道德文章。一生活在学术气氛的悠逸淡薄的境界里,每处理一个思想,像大鹏样鸟瞰问题,像女红般的谨严不苟。

环境能决定工作的性质,工作能说明一个人的身世。譬如上海,为什么它能成为我国经济中心?而南京适宜建立国都?这是地理位置、条件、传统的关系。概前者素为经济、工业中心,人口七百万,资金充足,海外贸易发达,腹地广大,交通有海运为世界终点站港之称。水运有长江,陆运有京沪、沪杭甬铁路;后者——南京——位长江东岸,隔江与浦口相望,近海,大运河纵贯南北。陆运有津浦、京沪铁路,并有京沪、京闽、京黔、京川、京陕、京鲁六大干线公路。幕府山绵亘于北、长江绕行于西、钟山高尊于东、雨花台屏障于南、中洒平原,有龙盘虎踞之势。正如中山先生所说“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种天工,钟毓一处+在世界大都市诚难觅此佳境”。何况江南山明水秀、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最适宜建立国都。

作生意的好打听行情,惟利是圃;作政治的好搞组织,拉关系、利用别人;作学问的好跑图书馆、游名山大川、谈天下事、淡泊明志、精神专一。由于环境的关系,培养成了不同的习气。读书人亲切、严厉;作政冶的虚伪、和气;做生意的小气、现实。这三种人,老远一看就知道了。不须问、打听、相处,你要作什么?到那里去?交什么人?把眼睛一张,答案马上得到。如果是没有把握“认识”,你就是后知后觉,托个你认为有头脑的人,替你说说。免得绘虎不成反类狗,人生走错了路,等如鸟钻到地穴里去,——死路一条。

“象山”这个环境,在江西省的贵溪县西南,旧名应天山,九渊即讲学于此,因而得名。(浙江有象山县,孤峰圆突,形如伏象而名。)山间泉石颇外,瀑流方壮,喷玉涌雪,处处争奇。言人人殊,非天资高迈,心通意解,往往多不能道其详。

九渊在致朱元晦(朱熹)书云:

“乡人彭世昌得一山,在信(信丰县,属江西省,在赣

县南,位贡水支流桃江西岸?)之西境,距敞庐两舍而近,

实龙虎山(龙山、虎山对峙,如龙昂虎踞因而得名。东漠张

道陵——生于光武建武十年,甲午正月十五日,公元二二八

年——字辅汉,到四川鹄鸣山修道,着道书二十四篇,为一

代天师。他的儿子张衡,才到龙虎山,为第二代,山下有演

法观、丹窀、丹井、飞升合旧址犹在。上清宫张衡子孙世居

于此,即张天师府也。最后六十三代张恩溥天师死于台北。

)之宗。巨陵特起,悬然如象,名曰象山。

山间自为原坞,良田清池,无异平野,山涧合为瀑流,

垂注数里。两岸有蟠松怪石,却晷偃蹇。中为茂林琼瑶,冰

雪倾倒,激射飞洒,映带于其间。春夏流壮,势如奔雷。

木石自为阶梯,可供以观,佳处与玉渊卧龙,未易优劣

。往岁彭子(彭世昌)结一庐以相延,某(即九渊)亦自为

精舍于其侧。春问携一侄,二息读书其上,又得胜处为方丈

。以居前挹闽山,奇峰万叠,后带二溪,下赴彭蠡,学子亦

稍稍结茅其傍,相从讲习,此理为之日明,舞雩咏归,干载

同乐。”(注五)

环境是舞台,人生是演员,二者协调,才能美满。

苏辙云: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

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

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

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

求天下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漠之故都,

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

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

也。而后知天下之亘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辨;

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文章聚

乎此也一。(注六)

人,有了学问,加上经验就是实学,这样才不被人骂做书呆子,咬文嚼字的啃书虫。苏辙是轼的弟弟,是洵的次子,十九岁已能写出使人读了叹为观止的好文章,一方面受其父兄的影响,一方面天资的属性,一方面知道文章生命化,生命活动化的源泉所系。如果辙没有自己的创见,而专事抄袭其父兄的作品,当时他一门三苏不致都被列入唐宋文学的八大家,八位文豪,姓苏的父子占了三位。后人能够常读其文而知其为人,就是苏辙有自己的生命觉醒。上帝赋予他高贵的气质没有白活。

人,有慕贤之心,行远之志,只要能识字,就能写文章,纵不能写,口述亦有条理,录之亦可成文。起先,苏辙,读“史记,”,悉司马迁十六岁周游名山巨川,与燕趟之豪杰游,其文疏荡兼奇气。又溯读“孟子”,至“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彻悟:文者气(义理)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这就是他读古人之书,写信给韩太尉的动机,而有游天下的壮志,使山水之情,豪杰遗风,孕育于胸中,妙笔生花,使人恋景,他的苦心如愿以偿。

而陆九渊原本住抚州之金溪,为了研究学术,跑到贵溪的象山,自立精舍于其上,学子亦稍稍结茅舍于其精舍之傍。

象山虽然高于平原,而上有盆地,山涧瀑流清澈,两岸有古松、怪石,堪称当时江西风景之冠,彭世昌也算一个有心人了。他发现了象山这个宝地,自己先建了一所小房,一切了解了,他又请九渊入山。如果彭子没有寻幽探胜的创发精神,也不会风云际会的一块生活,这样一来,他使九渊造成了千古不朽与日月常新的人物。所以人沾谁的光?被谁的害?是说不定的。光也、害也,更不能以地位、贫富、关系论。纵然象山有被别人发现的可能。可是:别人是不是有彭子的胸襟?说不定别人发现象山而九渊年岁过高不能上山,失却作高深研究的机会。人的学问一旦不能作高深的研究,是以缺乏特殊良好的环境之故。平平无奇,绝不会出人头地。莱阳的梨,黑龙江的金,金门的酒,都是以环境而出名的。新竹的风,基隆的雨,彰化的蚊虫,屏东的太阳,高雄的灰沙。二十多年了,苦难增加了我对环境的认识,我知道:人要胜过环境,须要有与苦难搏斗的毅力。

3∵、应对

应对,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机智、学识、志气。因为“应对”是现身说法,没有准备、求救的余地。诸要靠平时的素养,如文人的笔法,武人的枪法,冰冻三尺,皆非一日之寒。

应对,昔有君臣今有师生,固然,应对之事,以学者之语则可贵。因为学者洽的是思想,他能用科学方法来归纳,用哲学方法去演绎,明白龟此蛇长、白马黑的道理,不受思想的愚弄,如有无也、异同也、时空也,他都注意根本原因,不受中间性的支配。

吾常有想:人,为万物中之最灵者,以其生活、环境、工作较他物为高尚。人,为人中之最秀者,正正与前者适得其反。否则,就是高一筹的动物而已。

凡是真正文明、民主、进步的国家,为人长上者:恒有克己厚人的精神修养,使人接触到,有一种亲切、动人的吸引力;教人、助人的踏实感,忘记彼此之分、生死之惧,在苦难时,有依恋,在快乐时,有共鸣。一点不自私,一点不文饰,始终如一,彼此一体,养成宽和大度的器识,用百沂不同的毅力,从点到线、面、体,做出与人格样的完美、可念、可效的实质。长存人间,精神不死!

象山先生,自三十四岁,始至行都——杭州——一时俊杰皆从之游,朝夕应酬答问学者,往往不得寐者月余,生活虽然俭约,而精神却很坚强。先生行状上,有这样一段记载:

“有一生,饭次微交足,饭既,先生从容问之曰:汝适

有过,知之乎?生暑思日已省。先生曰:何过?对日:中食

觉交足”。(注七)

从日常应用方面注意修养,是“人,为人中之最秀者”的不二法则。人,肯推己及人,教人为善,是地地道道的好师友。象山见学生吃饭两腿交义,以不忍之心而导之,可谓仁、义两备。

象山天分高,出语惊人!如不平心静气的去理论它、实事求是的去推敲它,若稍稍带一丝成见,即是旧念,旧念一存,则理不见、实不得。工夫是干净、利落,话上加话,等床上架床,何益之有?∵∵

这里从“语录”上(如注一),选摘三个短语,以试观之:

“道理只是眼前道理,虽见到圣人田地,亦只是眼前道

理;

古人皆是明实理、做实事;

子贡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此是子贡后来有所见处

。然谓之不可得而闻,非实见也。如曰:予欲无言。即是言

、也。”

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造成多少人的迷罔!很好的儒学思想,带出宗教的虚悬。令人不敢下判断,成了两干五百余年来的口头禅。象山说这是于贡后来的一个说法,不可得而闻,是虚(无也)非实。“予欲无言,”则是说话了。∵∵、

象山之见,的确有理,不复再疑。圣人愚夫,同样的会有道理并发现道理。记得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夏,余由***初至海南岛,环境不熟,向一村人问路,他摇摇头——言语不通。我写着“到田独走那里?”他同写“我不识字。”如果他再摇一次头就完全证明他实在的,既然能用文字表达出来,他就是识字而且又知道田独在何处了。此事虽小,可以喻大。直接了当,该是俗人成圣、圣人为圣的基本所在。

凡事肯注重“眼前道理”,就证实他用“直觉”为基础,以观察、判断达于穷理尽性的目的。所以,慎独之功,不能假借他人,以此之故,历史所能保留下来的,少之又少。一种学问,就同吾人看风景一样,因季节之变化与程度之不同而各异。

孔炜言——象山

“论说爽厉,听之者如指迷涂,如出荆棘。质诸遗遍,

义利之分,王霸之别,天理人欲,凡介于毫芒疑似之间者,

辩之弗措,叩之弗竭,自非学本正大充乎自然,安能如是之

周流贯通动与理会也哉?∵∵

文安公天禀纯明,学无凝滞”。(注八)

这一段话,最说明了象山的洽学态度的明切、作用与感受了。凡说一理,闻之而信,行之可达。如吃莱阳梨焉,一点渣滓也没有。

应对重在从生活中道出不平凡的见解。亦不害于己,也不损于人,只要是发现的,力之能及,勇于前进而已!

语录(上)有云:∵∵

“一夕步月,喟然而叹!

包敏道侍,问曰:

先生何叹?

(象山)曰:

朱元晦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枉费精神。遂自担

阁奈何?∵∵

敏道曰:

势既如此,莫若各自着书,以待天下后世之自择?(

象山)忽正色厉声日:

敏道敏道!恁地没长进,乃作这般见解。且道天地间

有个朱元晦,陆子静便添得些子无了,后便减得些子”

。(注九)

从这应对中,可以看出,象山有不忍之仁心与勇敢的尽其在我行为。心不存好、真诚,是读书人冶内的起码条件;见义敢为,守分尽责,是读书人冶外的应有精神。车多不碍路,为了学问,必须研究;为了志气,必须贯澈。

象山洽学,抓住源头,有本有源,简易彻底,后人评象山简易、朱子支离,其意在此。

从以上的生活中,可以看出先生的坚实;环境中,可以寻找出先生的创造;应对中,可以领悟出先生的机智。生活、环境、应对孕育出他那天地般的胸襟——“从来胆大胸膈宽,虎豹亿万虬龙千,从头收拾一口吞,有时此辈未妥帖,哮吼大嚼无毫全”。(少年作)见其诗而知其人,志与道通,得一之道,见千枝万叶。——待续——

摘自《内明》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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