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寺的背影

高山寺原本是一座寺庙的名称,现在是一处地名。这是修辞方法的一种,用局部代整体,用事物的特征代替事物本身,用“高山寺”这个庙名代替承载这座庙的山体本身。

这座山在永州城内,叫东山。高山寺建于山脊北端,地势高,视野宽,景色美,符合“天下风景僧占多”的条件。但高山寺起初并不叫高山寺,叫法华寺。是佛教盛行的唐代始建,宋朝时改名万寿寺、报恩寺。明万历初年毁于火,后重建又被毁。清咸丰丙辰年,县令胡廷槐倡议在原址建高山寺。因为距现今的时间最近,这个名字便一直被使用着,且覆盖了前三个寺名,成了一处广为人知的地名。

高山寺及其身前法华寺,唐宋以来一直是永州土民进香求佛之地,也是登临揽胜之处。从前,寺院里设有神像几十尊,造工精细,以如来佛像两傍的十八罗汉塑像为最,各具神态,栩栩如生。寺内有和尚数十人,每天敬佛念经,灯火辉煌,击鼓鸣钟,声闻全城,有“山寺晚钟”之称。当然,真正积淀为历史文化底蕴的事件,还是唐柳宗元在这里居住、筑亭及作文赋诗。

柳宗元借住在高山寺(其实是东山法华寺)的时间,大约是在他参与永贞革新受挫被贬来永州的第四年。此前,他一直寄居在城内千秋岭龙兴寺,与和尚重巽友善往来,写下了《永州龙兴寺西轩记》、《永州龙兴寺息壤记》、《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永州龙兴寺东丘记》等文章,记叙这一段时间的生活。但是,不幸总是跟随着不幸的人。柳宗元在龙兴寺居住的三年多,连续遭了四次大火,毁了全部家当。有一次,差一点危及性命,空手赤足,匆忙逃脱。长安的一把政治大火,把他烧到时称南蛮的永州;龙兴寺的四次自然火灾,把他燃到了东山法华寺。加上来永州不久,年迈的母亲病逝,年幼的女儿夭折,自己也因水土不和,染上痞病,久治不愈。还有时不时传来的永贞党人意外的死讯,柳宗元内心的悲苦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也没有几个人能体会得到。特别是此时,宪宗册立皇太子,大赦天下,但八司马“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更让他感到迫害的永无尽期。终于使他放弃了最后一丝政治幻想,而把目光全投向永州的山水自然,欲觅地定居,“终甘为永州民”了。

初到法华寺的时侯,柳宗元内心的热情还没有完全减退,他筹资在东山之巅修建了西亭,并与元克己等流人对酒当歌。“莫厌樽前醉,相看末白首”,尚保有一缕豪放与激情。在这里,写下《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构法华寺西亭》、《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法华寺夜饮》等诗文,记录心境。但随着失望的加深,柳宗元终于悟透了政治风波的险恶无情,开始隔河西望,把目光投向潇水对岸幽丽的山水景观,并过江觅游,写下了八篇前无古人的的游记散文,开一代先声。永州因此而有福了。

可以这么说吧,高山寺的幸运,是缘于柳宗元的滞留;或者说,永州的幸运,缘于柳宗元在永州的停留。因为柳宗元的停留,因为柳宗元与永州山水自然的相遇,便有了《永州八记》、有了《捕蛇者说》、有了《江雪》、有了《愚溪诗序》等千古相传的名篇,有了对时称南蛮的永州历史文化荒烟的真正开启。

高山寺以后,柳宗元搬到了西山脚下的染溪定居,并改染溪名为愚溪,在这里精心经营八愚风光,过上了一种“临池弄小雏”的半隐半仕的生活。当然,“终甘为永州民”的柳宗元,仍然没能完全忘记长安,仍然在眷恋着他的故乡,仍然在叨念着“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这样一句疯话。他有时候也抬起头来,向东望一望曾借居过的东山。日出东山。东山再起。他心里难免会浮起一些鼓励自己的话来。是的,太阳每天都有要从东山上升起,不管有没有鲜花和掌声,它总是要升起,带给世界以新的希望。当他听到从东山法华寺里传过的悠远绵长的钟声,他的心是像潇水的清波一样荡漾过的。正是这荡漾使他自己被圈在了一个“愚”字里,圈在了这个汉字本身的局限中。

柳宗元也正是在这个局限中心花怒放离开了他的第二故乡永州,扬帆回到京城长安,接受朝廷的另一盆冷水,把自己投放到更南边的柳州,以刺史的身份多少做了一些心里面想做的事情。四年时间,就把骸骨抛在了柳州。今天人们来研究柳宗元,其出生地长安,祖籍地永济,谪居地永州(十年)和柳州(四年),都想争得主导地位,都想专有柳宗元精神的实际。但,怎么可能呢?历史写过的东西早已写过,历史没写过的东西还得要我们一笔一画地写,绝不是用嘴吧说了就可以算数的。

当我想说,柳宗元的精神在永州,骸骨在柳州(或长安或永济),我觉得有些无聊,我不想趟死人饭的浑水。只是,当我也因为某种意义的大火驱逐,颇历曲折,暂居进高山寺(当然我住进的是地名,而不是实际上的寺庙,寺庙早已被另一把大火毁了)时,我绝不会轻狂到说出这是高山寺的幸运,事实上这只是我个人的幸运或者说不幸。我寄居在一个代名词里,一种曾经存在过的精神氛围之中,我仿佛听到昔日的寺钟仍在“铛、铛”地敲响,我仿佛看到山脊上一个瘦长的身影在我面前伫立,在极目向西。那不正是一千二百年前的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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