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佛寺下面的舞者

作者:张迎春

让苏巴什佛寺遗址一举扬名的,不是佛寺,而是埋在佛寺下面的一只舍利盒。

那是一只精美的彩色舍利盒,一件珍奇的艺术品。

舍利盒不太大,尖顶形,只有31厘米高,上面绘着一幅形象生动的乐舞图。***龟兹石窟研究院研究员霍旭初仔细辨认后,认为画面是一支八人乐队,手持舞旄,或牵手,或起舞,还有三名儿童拍手助兴,是一幅典型的龟兹“苏莫遮”的乐舞图。

这支乐舞团队,不管人间是否能听到、是否能看到、是否能感知到,就这样被深埋在佛寺的中心殿堂地下,独自举办着一场场盛大的歌舞盛会,让欢歌起舞的鼓乐声传扬了千年。

它被发掘出土,是在1903年日本大谷光瑞探险队到库车考察时,随后很快被带到了日本。当时,这只木质的舍利盒并没有引起日本人多少重视。因为盒子被红、灰、白和蓝色粗麻布覆盖着,还镶着一些方形白箔的装饰,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五十多年后,不经意间,有人透过外敷的一层粗麻布,惊奇地发现,还有绘画。于是,剥去这层麻布,露出了精美的乐舞图。

从此,苏巴什佛寺遗址一举扬名。

我没有看到这只舍利盒的真物,真物现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我看到的只是它的一张彩色复原图,第一眼看时,便被震撼了。

他们有的装扮成披方巾的武士,有的装扮成猴面长尾的动物,有的手持棍独舞,有的跳着群舞,有的击掌欢悦,还有的手拿着竖箜篌、凤首琵琶等乐器演奏,在欢快的音乐声中,表达着对大自然最原始的崇拜。他们原始、质朴的形象让人心动。

他们的舞姿很优美,有的盘腿,有的吸腿,有的耸肩曲肘,有的挺胸直立,颇有点中国古装戏曲里“起霸”造型的味道。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似乎不需要任何人强迫、召唤,自然而然走到一起。他们是原始、粗狂的,却不失情感的细腻;他们是热烈、强悍的,却不失内心的虚弱。他们脸上涤荡着超然般的幸福感,也悄然流露着一般人难以察觉的一种不安全感,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我也说不清楚。

他们身穿翻领紧袖花边长袍,腰扎联珠纹式皮带,下穿长裤,脚蹬高筒皮靴,裤带上挂一把短剑,完全是典型的西域∵“胡服”、“胡妆”装扮。有的衣服样式,至今还在库车一带流行。

他们每个人的舞蹈动作、表情、眼神永远被定格在历史的某个瞬间了。他们想些什么,时空已跨越了千年,我无法猜透。他们唱些什么,历史已前进若干年,我更听不见。我只知道,我被眼前这古老的苏莫遮舞深深迷住了。

苏莫遮,原来的名字真多。苏摩遮、苏幕遮、波罗遮,还有泼寒胡戏、乞寒舞、浑脱舞等。但名字再多,意思大概差不多,原意是帽子或披巾,乞寒舞最显着的特征是扮演者戴面具或头罩,故称苏莫遮。

关于苏莫遮的来源,史籍记载可谓说法众多。

岑促勉先生在《唐代戏乐之波斯语》一文中说,波斯萨珊王朝民间节目的泼水故事,可能和苏莫遮的起源有关。因为这个故事说,泼水象征着“苏莫”圣水,为波斯民俗供奉不死之神的活动。苏莫遮中以泼水沾洒行人与此相合。

唐朝出生在疏勒国的僧人慧琳所撰的《一切经音义》说:“苏莫遮,西戎胡语也,正云飒磨遮。此戏本出西龟兹国,至今犹有此曲。此国浑脱、大面、拔头之类也。或作兽面,或像鬼神,假作种种面具形状,以泥水沾洒行人,或持索搭钩,捉人为戏。每年七月初,公行此戏,七日乃停。土俗相传云:常以此法禳厌,驱趁罗刹恶鬼食人民灾也。”

唐人段成式在∵《西阳杂俎》一书中也说,演出苏莫遮舞有男有女,戴狗头猴面等假面具,不分昼夜地狂欢歌舞。

还有《新唐书·孙务光传》、《唐会要》等书,都有诸如类似记载。

据相关资料显示,苏莫遮来自波斯,盛行于西域各地及诸多西方民族。比如高昌、焉耆龟兹、康国。因为西域农业灌溉并不是靠雨水,而是靠昆仑山或者天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于是老百姓便民间自发用这种方式来乞寒乞水。

秘鲁印加印第安人到了每年九月,都要举行西图亚仪式,就是在当晚所有百天禁食的人,都将身体洗干净,取一点血揉的面饼,用它擦头、脸、胸、肩、臂和腿,消除所有的病痛。

俄罗斯有一个村里,妇磨底迷女在夜里光身子,走过村边把水泼在地上。

澳大利亚有一个部落,祈雨师到水池一边唱着歌,一边将吸入口中的水喷向四方,再把水喷遍全身。

还有一些国家的民族,则是选孪生子,然后先涂黑他们的脸,再用水洗净,表示雨水从黑云中滴落下来……

原始的习俗,生产力极为低下,人的简单生存方式,完全没有能力抵御大自然的各种灾害侵袭,在他们眼里,大自然是天,老天爷是神。神的一举一动,是人间福祸的掌控者,谁敢和神抗衡,谁就会自甘灭种。这种原始的自然崇拜,带着强烈的实用性。

不同民族,不同方式,不同风格,但动机和愿望却都是一样的,乞寒乞水。

据日本学者熊谷宣夫研究,从苏巴什舍利盒上的乐舞图反映的内容看,认为它是5世纪到7世纪的产物,也就是在我国隋代末期和盛唐初期。

这个时期,正是中央***在龟兹地区设立了都护府,成为西域政治文化中心。那时,龟兹地区农业、水利、交通和蚕桑业等发展迅速,佛教传播空前兴盛繁荣,从王室到庶民,都喜欢龟兹乐舞,不但在当地兴盛,还传到了中原。

西域商人和艺人们大量拥入长安,苏莫遮舞也随之传入。客居中原的“胡人”不忘乡俗,经常表演它,中原汉人也陆续加入,它普及到了大小街巷。后来,它传到了皇宫王室,苏莫遮舞的内容被乐舞大师们进行了修改,由祈盼丰收、驱邪除灾变成了新岁献忠、喜庆万年。

苏莫遮舞的演出,轰动了中原,对传统的封建文化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引起了不少朝廷官员的不满,他们认为它既伤风化又浪费物力人力,上书要求禁止。苏莫遮舞被禁止了,那热闹的乞寒场面从中原消失了。

苏莫遮舞还曾和中原地区的傩戏和南方吴地面具舞碰撞融合,形成一种新的面具乐舞叫伎乐,后来又传到了日本,现存有两百多个伎乐面具,中间不少是西域胡人的形象,舞姿也与苏莫遮舞者相似。

读完这些历史,当我再重新欣赏这张珍贵的乐舞图时,那热闹的场面、饱满的情绪、丰富的舞姿、华丽的服饰、多样的乐器以及每个人眉宇间的飞扬神彩,让我感受到它不是一张简单的乐舞图,而是古代龟兹文化艺术的结晶。

它是画家梦境中外乐器大汇聚。来自西亚的竖箜篌和曲项琵琶,从印度引进的的箜篌,中原古老的乐器排箫、大鼓、鼗鼓,还有很多舞者衣服的连珠纹饰,都是波斯萨珊王朝流行的典型装饰图案。而那些面具,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印度古典戏剧的影响,那几位将军武士的舞姿扮相不用多说了,酷似中原戏曲舞蹈造型,带着浓浓中原汉民族文化色彩,让我感觉到,中原、希腊、印度、波斯文化通过丝绸之路,汇聚在这个小小舍利盒的乐舞图上,充满了混合、兼容和开放特点的龟兹艺术。

它是对龟兹文化理念和胸襟的大透视。透过那些舞蹈动作、服装和眼神,看得出,他们物质生活是贫乏的,思想却是开放的;眼界是狭窄的,胸襟却是敞开的。不管哪个国家、哪个地域的东西,只要对自己有利、能让生活过得更好,他们都会拿来为我所用,种在自己的精神土壤里,给它施肥、浇水,让它发芽、开花、结果。

我最喜欢一位舞者,走在队伍最后面,那个手持棍的猴面独舞者,旋转如飞,衣摆飘起,尾巴甩动,看起来像一位技艺高超的艺人,三个童子围着他,击掌雀跃,正为这假面舞者的精彩压轴戏而喝彩。

猛一看,他高昂的头,一边舞着,一边回眸,伸手召唤着童子们的动作极为自然、流畅。仔细欣赏,他正对着童子们欢心笑颜着,在美妙的龟兹乐舞中,他正被一点点地融化、陶醉……这时候,我的眼睛,完全变得迷惑起来。他们是龟兹人,还是僧侣?他们被龟兹乐舞融化,还是被佛教音乐陶醉?

佛家把行德高并圆寂的高僧火化后留下的舍利,又放在精致的盒子里,让后人供奉。这本来是纯属佛教用的器物,上面却绘画着世俗乐舞人物。

他们在天国享受着乐舞幸福,憧憬着美好生活。此时,原本小小的舍利盒,在我眼里,一点点变得“放大”起来。苏莫遮舞者们,你们唱得那么动情,舞得那么独特,不再是世俗舞者,是佛。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舞者们取下假面具,一个个从舍利盒上跳下来,走出了苏巴什佛寺遗址,举行盛大的歌舞宴会,不再甘心埋于地下。欢歌起舞的鼓乐声,不再只属于遥远的千年之前。他们满身的多元文化色彩,舍利盒已装不下,苏巴什佛寺遗址也装不下,更广阔的天空和土壤正等着他们演绎出现代龟兹乐舞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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