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公请额定水寺——王清毅

∵闲话观海卫之三十四∵王清毅

∵时当元末的一个秋天,有一位名叫戴良的隐逸之士,忽动游访之兴,偕一好友又一次来到湖山幽秀耸梵宫的旧游之地,信步游目,情动兴发,另有一番感吟:∵“路绕苍松迥,寺俯清泉幽。况复得佳友,来游当杪秋。情随水声远,兴挟山光浮。两涧涉游足,双峰睇吟眸。陆寻虞监宅,林访袁家丘……”读到这首∵《游清泉寺》的诗,当今的慈溪人敢情会说:哦,现在观海卫镇解家自然村境,原来曾印过六百四十余年前高士戴良秋游的屐痕。诗中的虞监宅,也就是世南以宅舍建的清泉寺,即后来的定水寺;至于袁家丘,这∵“丘”字在∵《方言》第十三中是这样解释的:∵“冢大者,谓之丘”,又有∵《周礼·春官冢人》说得更细:∵“以爵等为丘封之度,与其树数”,并直白加注:∵“王公曰丘,诸臣曰封”。袁韶位列公侯,其墓自然属∵“丘”级,韶墓周围当然还可以按规定种上许多棵松树。因此,上诗中∵“林访袁家丘”,实际上是说戴良与他的朋友访谒了松林青郁的袁韶墓区。

∵袁韶,淳熙十四年(1187)中进士,嘉定四年(1211)召任太常寺主簿,累迁户部侍郎、户部尚书,曾尹临安府十年。绍定元年∵(1228)同知枢密院事,拜参知政事。后,出为浙西制置使。端平初∵(1234)提举洞宵宫。累赠太师、越国公。戴良在∵《四明袁氏图谱序》中说∵“袁氏之居鄞者三族,曰西门袁氏、曰南袁氏、曰鉴桥袁氏。……南袁氏有清容先生谥文清者,以奥学雄文为世宗师”,而这位∵“元之盛际,以学问辞章名震天下”的清容先生,单名桷,是袁韶的曾孙,由此溯推,袁韶族出南袁氏。袁韶曾经的一品官阶不仅使他享受了生前的富贵荣耀,死后还按王朝法律规定在墓前神道两侧高立华表,设石虎、石羊、石马和文武石翁仲各一对,显示着墓主的尊贵身份。所以,袁桷自幼小时起随父辈拜谒气势恢宏的曾祖墓时,最深的印象便是∵“流年翁仲守”,当然这诗句也表露了他作为王公贵裔的自豪。

∵我以前曾经闪过一个揣想:袁韶墓在双峰山麓的成建与他功德寺的请额,可能有一种隐性的因果存在。后来随着阅读面的有所拓宽和相关资料的发现、梳理,居然竟有想中。

∵这里得扯一下功德院。功德院又别称功德寺、坟寺、香灯院等,是坟墓旁设立的僧寺或尼院,僧人或尼姑除负责看守坟茔外,还应在逝者的忌日、生辰设祀献供,并于春秋两季进行祭扫。虞世南舍宅为寺,并广置山林田产以养寺,是为了让寺僧永久守管祭扫近寺的生父坟茔,清泉寺实际就是虞氏功德院。不过,它没有享受皇帝的赐额、赐金、赐物等特权和朝廷准许免交各种科纳赋税的优惠。封建帝皇以功德院敕赐皇亲贵戚、达官宠臣是虞世南过世七十余年后才有的事,也就是始发于景云二年∵(711)的唐睿宗敕贵妃、公主家建功德院。入宋后,敕赐功德寺盛行,而且凡功德寺均有免租税赋役,及度僧的许可、紫衣师号下赐的特典;寺院住持的任免权与寺领管理事务的执行,也均在官权治外,等等。由于优惠多多,自然造成求赐功德院者日益增多。至南宋后期,要求皇帝敕赐功德院已成为王公贵族、高官宠臣群起巧取豪夺公私财产的手段和保障,他们不仅要求皇上敕赐新建功德院,也有畜谋指占寺产丰裕的有额寺院为自家坟寺的,甚至一人占霸多座。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袁韶经过深思熟虑,将自己墓址选定于慈溪双峰山麓的向阳处,实在是老谋深算的拍板:一是袁韶虽想叶落归根,但权相史浩、史弥远等前已在鄞县建有陵墓,并设功德院多至十多所,鄞境的风水宝地、寺产饶足的有额旧寺,几乎多被前于他的高官宠臣所占。袁韶费尽心力,好不容易在鄞西为父亲袁太师卫公找到了一块墓地下葬,勉强就近请建了功德院∵“广恩崇福寺”。这事更让袁韶明白,看来鄞境已没有自己理想的建墓和请设功德院的福地吉壤了;二是袁韶如将自己的墓室建于双峰山下,墓区三面环山,既有∵“靠背”,又有左右拱护,并且滨临湖曲,清美幽静,确是一处地理环境优越的风水宝地;三是可以由此理所当然地向皇上要求在近墓之处赐建功德院,好把人脉衰微的虞氏旧寺指占。这可够美的,一经皇上恩准改额,那梵宫僧寮、一千六百余亩田地山林及其他寺产,岂不是都可由虞转袁?此举虽有鸠占鹊巢之嫌,但既得大利又省工事,何乐而不为呢!

∵袁韶与儿孙们筹算既定,便时不我待,召集匠夫,兴师动众,经几番春夏秋冬,陵墓终于完竣。紧接着,在嘉熙初年(1237)袁枢密一纸请奏,要求圣上将虞氏旧寺改赐∵“定水教忠报德禅寺”额。理宗皇帝得奏,他那颗硕大头颅连想也没想,慷慨地一道敕令,就恩准了袁韶。从此而后,双峰山下的虞氏功德坟寺就被袁韶永远地消抹了。袁韶凭借皇权,使袁氏功德院由此显赫在湖山胜地,整个操作是那样的轻松,心绪是那么的忻然悠然。然而黄泉下的虞荔、虞世南如果有知,那恐怕只能唉声叹气一脸无奈。

∵也许有人会问:袁韶为什么要把他的功德院定名为∵“定水教忠报德禅寺”呢?我以为有它的背景与讲究。

∵因为坟寺与佛教福田思想有颇深的关系,所以它的寺额中常蕴有∵“报恩报本”、∵“替祖先祈冥福,达子孙之孝思”的寄意,和深涵∵“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涕零”,凡敕赐功德寺院之名往往冠以报忠、教忠、褒忠、慈孝、显孝、报亲、崇恩、资福等词,日久自然也就成了一种命名的程式。在宋代,佛教中的禅、教、律三宗都有功德院之设,其中,禅寺所占比例是最多的,何况虞氏旧寺原也是一座禅院。所以,袁韶功德寺名中出现∵“教忠报德禅寺”的字眼正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前置∵“定水”两字,可能有两种成因吧:一是,请额之前已有∵“定水”之寺名;二是因袁夫人∵“投钗定水”之故。

∵名列∵“南宋四大家”的诗人杨万里(1127-1206),号诚斋。一天,他收到了方外交德璘禅师寄去的蒸木犀香后,即吟诗五首回赠德璘禅师,其中三首诗语都可知当时德璘所住持的寺院是双峰山下定水寺:∵“春得鄞江信,香从定水来。”、∵“传语双峰老,汝师是如来。如何一瓣香,却为杨诚斋。”、∵“谁言定水禅,入定似枯木。飞入广寒宫,收得香万斛。”又据诗可证知清泉寺改名定水寺,至迟在杨万里寄此诗之前。袁韶请额功德院,是发生在杨万里离世30余年后的事,也就是说,彼时清泉寺早已改额定水寺了∵(笔者在发∵《鸣鹤山下清泉寺》一文时,因疏忽,误以为将清泉寺始改定水寺,是起于当年袁韶的请额。顺此补正)。一般地说,按宋代定则,要请赐旧额寺院为功德院,新额中应有旧寺主名在其中。因此当袁韶请功德院额时,自然要冠以∵“定水”两字了!

∵袁韶夫人金钗定水的故事,多为民间知、传。如果这个故事当年真有发生,那可能是袁韶与当时的住持僧宝叶源禅师,为突出∵“神天福佑”的神秘气氛及其显扬效果,而共同策划导演的,由此推想,袁韶请额时,当然也要为此而前加∵“定水”两字。

∵不过,故事当年到底有无发生,究竟何时起有此故事的传播,看来也还较难定论。目前就我知道最早涉及袁家投钗定水的文献,是编竣于嘉靖四十一年的∵《观海卫志》。志中记到:“普惠寺,旧名新庵,嘉靖二十年修,寺东有井水泛滥,宋袁枢密之女以金钗投之,波遂定平,遂名定水寺。”光绪∵《慈溪县志》的编纂者对此提出了批评:∵“考卫城创于明洪武间,建寺当在其后,而枢密韶系宋淳熙朝人,投钗系定水寺事,定水在杜岙∵(双峰山下),不得以卫城中之普惠寺当之。卫志误也。”卫志将袁家投钗定水误植于普惠寺固系不当,但它也给后人传递了一个信息:至迟在嘉靖间,袁家∵“投钗定水”一事已多在民间为人知传。或许正因为这一背景,此后天启间编《慈溪县志》,在∵“古迹”条下有如下记述:∵“定水寺,旧名清泉寺,建于唐贞观间。寺之前有二井,泉潆洄泛溢,袁清荣(袁韶有∵“清荣居士”之号)夫人以钗投之,旋波宁静,遂更名定水。”以后,雍正∵《慈溪县志·遗事》、光绪∵《慈溪县志》的相关记载中也都袭用了天启∵《慈溪县志》的这个说法。县志故事中投钗者都是袁韶夫人。较之卫志,却以女易母,是否系故事在传播中出现演化所至?

∵如果袁桷的曾祖母当年确实亲践∵“投钗定水”,并产生过轰动效应的话,我想在袁桷的笔下是应该有所张扬的,但是我细查他的集子,对他曾祖母的传奇活动不但只字未提,看来倒是持否定态度的。袁桷与定水寺住持砥平石禅师交谊很深,互有书信往还、诗作酬和。在他寄给砥平石长老的一首遥想定水寺边清泉的诗及注里,涉及了∵“投钗定水”一事:∵“寒彻清泉底,山童上水华。定金非在井∵(罗侯罗***语:传昔有一女子坠钗,其水遂定),煮米却成沙。洗目能生电,搜肠可当茶。人持一月去,此月落谁家。”诗中∵“定金非在井”句,已明白道出定水寺旁所谓的∵“定水井”其实并无谁将金钗投入过。至于注中所说,由佛界名人罗侯罗***的一句话而来的故事,即: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得道女子,她的钗坠落水波中,竟水止波平。或许这就是袁夫人母女∵“金钗投之,波遂宁静,遂更名定水”的民间传说之演传源头?

∵袁韶请得∵“定水教忠报德禅寺”额后,曾受朝廷赐金千两,一边增置田产,招纳佃户,一边大兴土木扩建寺宇、增设楼阁亭祠,给孩提时到过双峰山的袁桷留下不可磨灭的所见印象,过了几十年还把回忆留在诗句里,让读到他吟章的人,可以想见当年盛象,∵“阴阴虞监宅,郁郁越公祠”、∵“沈沈大士阁,千嶂万夫降”、∵“楼阁连云画不如”……当袁桷写上面诗句时,当然希望这也是他而后的袁韶裔孙们能以财势保持和看到的愿景,并很有对自己世族的自傲与自信。因此,他在∵《福源精舍记》中说下段话时,心里觉着这只是人家的事:∵“吾里卿相什百,各以功德院为请,有以其田园与子孙共分析,求利益。穹楼耸塔,坡阜松柏蔽翳,绵数十里。时运更易,各降在皂隶。孤童负囊,伥伥不能以入,每恨其祖、父作是为无益也。予尝过其祠宇,薪草杂糅,破炉凝煤,而主兹所者,僩然有曰:∵‘彼昔承宠恩,故幸若是。其子孙何能预?’”这里袁桷所说到的,大概是指南宋史氏一门三权相等鄞地豪门贵族的敕赐功德院由盛而衰的状况,及住持僧对其破落子弟尖刻而入理的嘲刺。当袁桷用透着隔山观火的平静,说完上段话后,似乎还甩出了他的一串话外之音,好像他们袁家总不会临到这种凄凉和尬尴。其实他是被感觉糊迷了理性,晕入了晚他600年的一位新月派诗人的诗境: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当袁桷在看郡邑豪门敕赐功德院由盛而衰的风景时,看袁家寺墓衰败风景的人也已经在∵“楼上”拭目而立了。

∵一部二十五史,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链接片。江山易主的岁月,通常是人们记忆历史的关键词。元至元十三年∵(1276)三月,一支鬃毛曾经抖擞过漠风的咄咄马队,以胜利者的铁蹄,敲着威风的得得声,踩进了西子湖头的凤阙金殿。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谢太后牵着宋室小皇帝,凄凄惶惶,泪洒墀阶,惴惴地,和一批妃子宫女、欲逃未及的文官武将,在灭宋主帅伯颜的掳押催逼下,诀别临安,北上元都。随着这一去,大宋王朝的敕赐功德院制也寿终正寝。这一年,袁桷十一岁,他扳指一算,离他曾祖父请额定水寺,才不过39个年头。入元后,所有敕赐功德寺的产业不再为原寺主所有,它种种的优惠及特权也被一概取消,袁家近四十年的定水寺寺主的地位终被削去。不过由于袁韶的孙子袁洪,作为宋室故官,当文天祥昂扬着气节,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泰然,准备着伸颈待刀,血溅千古的时侯,他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世故,北觐元帝套近乎,以此保住了身家性命,还用累世余财,资助乃翁先前的功德院,让新的寺方,延续先前袁家定水寺的曾经风采和继续照管袁韶大墓。轮到袁桷,他大多数时间供职于元廷的翰林国史院,虽然荣耀而并无实权,但是祖上的财势余荫尚可支持他资助定水寺,与寺方保持着一定的联系。然而,袁桷作古后,两个不肖子孙都不事产业。一个居然学道求神仙,终日寻真餐白石;一个坐吃山空仍从容,散尽藏书换小钱。袁家从此破败不振,似乎再也无后人来资助、照顾、过问鸣鹤山下袁氏的祖坟和旧寺过!日渐月久,神道石马头遭辟,祠亭颓废风雨侵,梵宇楼阁虫蚀拱,四壁败坏鼠缘藤……触目所及,也与史家等豪门一样,原先的袁家功德寺也跳不出封建时代∵“世事多变,由盛至衰”的哲理之圈,呈一派萧衰景况!

∵至正十七年∵(1357)春,高僧来复应选来住持定水寺,初临寺境,顾瞻寺宇颓败之状,不免唏嘘彷徨。但他素能坚韧而任事,劝集众僧,执意中兴,又四出化募,筹集资金,终于使定水寺一改旧观,又在寺周辟室建亭,还能以慈悲心肠关顾袁韶墓区,给如戴良等来访游客、士人缁流们营造了优游山水与观谒寺茔相合一的游驻氛围。

∵戴良的老师柳贯是袁桷的弟子,戴良本人原就是一位熟通文史的人,现又流寓相近地区。这就为戴良了解从虞家清泉寺到袁家功德院的兴衰、及这里的地方掌故创造了条件。因此他在体味这方山水风韵的同时,也颇有对这座最初由虞世南舍宅而创的寺院,特别是袁韶将它请额定水寺后兴衰变迁的感喟,以至直抒:∵“徘徊念畴昔,感叹罢冥搜。古今如大梦,身世一浮沤∵(水泡)……”当然,诗中也糅有自己身处乱世,前途难卜的复杂心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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