髫龄之时,翻读旧书,每每为书中终南山鬼怪神异的故事惊叹。金庸小说中的人物也多半与终南山有关。稍长,又在《千家诗》中读到王维《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的句子,更进一步联想到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不知不觉间,对那遥远的终南山既敬畏,又向往。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前去拜谒这个神秘之所在。

终于,机缘成熟,到大学去念佛教史的研究生。恰巧,这所大学距离终南山很近。

一个秋雨霏霏的日子,师友数人一同游访了律宗祖庭——终南山净业寺,得以亲近这个魂牵梦萦的所在。不过,没有证得什麽神仙鬼怪的影子,却在山寺旁的“品山亭”里品茗、观山,远离尘世的喧嚣,在梵呗、清风、细雨中更真切地体味到一种不同于世俗百味,更显清凉纯净的“法味”。∵∵

净业寺座落于终南山沣峪口内。下车后,在山底驻足仰望,一条石级小路蜿蜒而上。初秋的绵密的细雨中,满山瑞草嘉木,仍然葱茏茂盛,被雨水洗过,更觉青翠可爱。净业寺高踞山崖上,掩映在层层林木中间。寺院占地不广,仅大殿、客堂、寮房数间,围成一个小院落,寺僧将它收拾得干净整齐。曲径通幽,禅房花深,远离城市,不但是佛子们闻思修的极佳所在,即使是俗人来到这里,也会觉得澄心静虑,精神放松不少。

巡礼了祖师洞、大殿、天人应供台和道宣舍利塔后,知客僧道亦法师领着我们来到一座造型别致古朴的山亭前。仰视亭额,有题款曰:“品山亭”。道亦法师介绍,此亭系本寺僧众自己所建,设计蓝图、砍伐树木,均系寺僧自己动手,不假外力。

亭子是草木结构,位于山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一面靠山,三面临空,恰如一只飞燕欲临空而起。上部茅草覆顶,四角攒尖,柱、栏、地板均为木作,斧凿痕迹历历,亦无彩绘涂饰。亭中心的地板上升起一方盘,各类茶具齐备。

当下数人围坐,道亦法师挽起袖口为我们煮水烹茶。山里很静,法师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地完成着烹茶的每一道工序:温壶、烫杯、洗茶、泡茶、翻杯……

“好了,请用。”他轻声说道。众人小心地捧起茶杯,轻啜一口,细细品味,茶汤在舌尖回旋不绝,茶香、茶味尽得。茶水甘冽,饮后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大家静静地品茶,静默着,没有人说话。山里很静,只有微风拂面,略微传来树叶上细雨的沙沙声。

品茶?品山?茶可以品,山也可以品吗?

抬眼望去,山色如峨,花光似颊,雨中空气潮润,草木空翠浸人。不久,雨似乎停了,山林表面升起了一层乳白色的雾气,在亭子下面弥漫升腾,越来越浓,我们的“品山亭”好像飘浮在云雾中。坐于山亭,置身于群山怀抱,清风阵阵,对面的山峰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正象王维所描绘的“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不知是雾在山中呢?还是山在雾中?造化弄人,变幻莫测。心里觉得没有变化,可看去一切都在变,这山如何“品”?

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以“品山”作为亭名的原因:茶在其味,山在其景,从现象上看,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它们都是外境的显现,在根本上是无差别的,是不二的。品山?品山,实际上是品“心”,是对心的观照啊!

我们静静地坐着,道亦法师煮水冲茶,表情一直是平和的,慈悲清寂的脸上透出安详、宁静。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法喜、禅悦。在无限欢喜的心境中,我们品茶,观心,没有妄念,没有烦恼。有如印光大师所说的“慧风扫荡障云尽,心月孤圆朗中天”。面对清泉飞瀑,松涛林海,上下虚空,只感到目如清莲,身体一片空灵,出离了红尘之累,此间无异于净土宝华。“我”是谁?念佛者是谁?拖死尸者是谁?一瞬间,“我”似乎已不存在,融于自然,物我一体,这才是真正的“本来无一物”啊。∵

所谓“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浩浩数十万卷的三藏告诉人们的,其实就是一个道理:不执。放下万缘,万缘放下,直至脱落身心,脱离染污,见性成佛。

“茶有十德”,正是在这平常的冲茶品茶过程中,我们体味到的是涤除烦恼,归真返扑,平和广大的境界。赵朴老有诗云: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好一个“吃茶去”!当年赵州和尚接引学人正是这一句回答,打破了参学者执着于文字、妄念之相,豁然开悟,与德山棒、临济喝皆是同一妙用,成为以心印心、妙传心印的载体。茶事融于佛事,茶风与禅风合一,圆悟克勤禅师将之概括为“茶禅一味”,日本茶人村田珠光亦说“佛法位于茶汤”,正是缘于宗门提倡的世间法即佛法,佛法即世间法。灵性显露之时,触目皆是菩提,举足都是道场。世间生活的一机一境,皆是触发悟机、契入本心的载体。尘世之人,每每(下转59页)(上接62页)对此视而不见,终日汲汲于名利,戚戚于贫贱,役于外物,纵有修行向道之举,又怎能扫除障缘,识得本心呢?终日昏昏,得此机缘,真有“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之幸。坐于山亭内,于静默中品茶,在品茶中品山,观心,耳边回荡的是梵呗与清风的合奏。在这里,不需要参话头,辩机锋,佛法至理尽显。在平常的举手投足中深味脱离尘世之累,除却熏染的美,物我两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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