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走进庙宇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在这之前,我的家是在通镇对江的和悦街上。其实和悦街也是有庙的,只是那时我太小,即使去过,以后也没有记忆了。我后来时常听我母亲说到一个叫塔里庵的庙,说塔里庵有一个叫德风的斋公,修行一向很好,一次他上街去,门口有人让他捎半斤猪肉,他碍于情面,用一只小指头勾着那半斤猪肉带回来了。德风死后,得了真身,唯那只小指化作腐肉。这故事的说教性是明显的,即使对一个孩子,也有着一种模糊的震慑作用。∵

我上小学后,已经得到允许可以单独坐着小划子到通镇去看戏或是买书。通镇的渡口处有一座叫作观音慈林的庙,我对那庙有着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感,每每听到那庙里传来钟钹之声,便不由得加快步伐,惟恐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勒命或追索。∵

后来我的家搬到了通镇。有一年夏天,我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必得经过那庙的门口。就在我经过那庙的门口时,那庙门坎上坐着的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其实在当时我并不认为那就是一个人,因为她穿着黑色的长袍,面容又是那样的苍白,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她是一个与我们平常所见到的老人不一样的“人”。但要命的是,我不知怎么就同她的眼光相碰了,而且她向我招了招手,让我靠近她去。这一次我是在同自己较劲,我就是要试试自己的胆子,抑或是为了今后在我的同伴面前增加一些炫耀的谈资,于是我向她走了过去。我在心里说,我难道真怕你不成?你到底能把我怎么呢?果然,那个老人并没有把我怎么,她问了我一些家里什么些人,家在哪里等等的话。最后,她说要给我一些吃的东西,她让我随她到庙里去。我就是这样被一种诱惑第一次走进了一座庙里去。一股浓浓的檀香气味让我在一刹那间处于一种恍愡的状态中。在这种恍愡的状态中,我看到了一尊很亲切的女人的金色塑像,后来我知道那是一尊观音。我克制着自己,没有让自己从这个庙里逃出去。∵

老人吩咐一个叫大年的小尼姑给我拿来一些糕点。大年歪着头朝我看了看,说:“长得那么瘦,像个小毛猴。”或许是这一句话刺伤了我,我坐在那里,无论如何不肯吃那种带有檀香气味的糕点。况且当时庙里有两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他们都用一种不屑的神情看着我。后来我知道他们一个叫国泰,一个叫国安,是庙里捡来的两个孤儿。∵

再次到观音慈林去,是同街道上几个恶作剧的小同伴们。当时我同他们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而吹起牛来。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同他们相比的内容,于是我说:“我敢到庙里去,我还敢同老尼姑讲话。”没想那几个同伴哈哈大笑起来,其中的一个说;“我不仅敢到庙里去,我还敢偷菩萨面前的供果吃。”我当即大声地说:“你吹牛!’在我看来,一个人敢到庙里去,已经很了不得了,就像我上次一样。谁还敢偷那庙里的供果呢?我那几个同伴似要激怒我,于是又说:“不信你同我们一起去,我当面偷把你看。”就这样,我们一同来到观音慈林。老尼姑见到我,自然很是亲切,她问我为什么好长时间没有来玩。或许是人太多的缘故,这一次老尼姑没有让大年拿糕点出来,但是,那菩萨龛前的确有一条方片糕和几颗桃子。就在我同老尼姑说话的份上,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同伴果然若无其事地将那几颗桃子悉数塞进了他们的口袋里。∵

同伴们得手之后很快就走了,但是我却一直坐在那里。我不敢离开这里,惟恐老尼姑发现桃子的丢失会牵涉到我的头上。如果老尼姑是一个精明的人,她应该看出了我眼里所流露出来的羞愧和胆怯。但是老尼姑没有,一直等人走后,她又吩咐大年为我去拿糕点。大年在菩萨面前站了一会,她一定发现那几颗桃子不见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我看了一眼,接着走进另一个房间。就在老尼姑同我说话的时候,从里间走出一个中年尼姑,我想,她一定是当家师本慈了。关于本慈,在通镇是很有些名气的,譬如她高明的医术,还譬如她的美貌和能言善辩等等,但我真正见到她,今天是第一次。她在菩萨面前上了一柱香,然后回头朝我笑了笑,她的笑里有一种非常高贵的东西,有着一种看透一切的内容,这越发使我不敢正视她们。我的脸胀得发热,我真想告诉老尼,到底是谁偷走了她们的桃子,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木木地坐在那里,直到我认为我不能不离开这里了,于是故作镇定地在身上拍了拍,这才走出观音慈林。我对自己说,我今后再也不要到这里了,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到这里了。∵

我后来果然没有再到那个庙里去。随着我进入少年时代后记事的增多,观音慈林从我的脑海中已不能再占据什么位置,我渐渐地将这座庙宇淡忘了。∵

观音慈林毁于1966年夏天,据说当时人们在那个庙里抄出了大量的金银财宝。在落实政策时,这些东西有一些归还到寺庙里,另一些则不知所终。不久,庙里那个叫大年的年轻尼姑同街道上一个老单身汉结婚成家了,国泰和国安也相继离开了观音慈林,而本慈却带着她的母亲,也就是我最早认识的那个老师太搬到离我家不远的一间老房子里住下。∵

1966年底我参加了大串连活动,在我串连结束回到通镇时,我看到本慈母女都已改换了俗装,留长了头发。与老师太不同的是,本慈的胸前总是挂着一只在当时很流行的红宝书袋。这似乎是一个革命的信号,这使得她们在那个火药味极浓的街道上免除了很多的麻烦。我只是在一次集体批斗大会上看到了低着头接受批判的本慈,此后似乎再也没有看到过她受辱的场面。而且即使是在那样一个批斗会上,挂着牌子的本慈仍不失她的那种高贵的气质。∵1968年,我下放到一个很蔽塞的山村,村子附近有一座寺庙叫大明寺,据说那寺是明代理学家王阳明读书的地方。有一个雪天我和我的一位女同学漫无目的地在山野里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大明寺来。寺里的菩萨早被革命一空,老尼也已改换了俗装。我们去时,老尼正与附近的一个老太坐在火桶里聊天。我们的到来,为她们增添了一些新的谈资。首先是那个老太问我:“你们知青将来结婚成家怎么办?”老尼接着说:“那当然是在他们伙子里找了。”当时我与那女同学并没有发展成恋爱的关系,而经两位老太的这一番调侃,我们顿时都感到很不自在。但是我们都得承认,老太们给我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再去大明寺时,我们又认识了庙里另一个中年尼姑。这中年尼姑背一只装有红宝书的小书包,而且满嘴革命词语。她能熟练地背出毛主席大段的语录,并且用这些语录随时批判老尼的一些不经意出口的“不健康”思想。这使我不得不再次想起通镇的本慈以及她的母亲老师太,我不知道老师太现在是不是也正坐在一只火桶里安详地与人聊天。∵

在那段日子里,大明寺成了我们无所事事的知青生活的一处寄托。只要有空,我们就会来到大明寺里,帮老尼姑挑一担水,或是锄一块菜地。这当然地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后来在公社举行的下放知青学习班上,公社主任不点名地批评了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去过大明寺。∵

成年以后,我认识了一些出家的僧人,由此而对佛学有了些兴趣,而且我还糊里糊涂地做了一所佛学院的客座教授。一次我到九华山去,恰遇一个从前的街邻。他是我父亲原先厂子里的一个同事,现在退休做了居士。老头见到我十分高兴,他称我“黄居士”。我赶紧向他解释说我不是居士,我只是一个业余的佛学爱好者。他说那就是居士,他向我说到许多信佛以后的感应,说得神乎其神。他最后说:“你应该去看看本慈,本慈在长龙山上做了一间很大的庙,庙里养了很多的孤佬。”这是我离开故乡以后第一次听到关于本慈的消息。∵

再次听到本慈的消息是前年夏天,从通镇回来的母亲告诉我说,你听说了吗,本慈死了。见我没什么反应,母亲又说,本慈是在夜里被一场大火烧死的。据说本慈把那座庙修成后,就一直住在山里的一座草庵里。那天夜里本慈起来,电却停了,本慈点燃了一根火柴,伸向床前的油灯,没想却引燃了附近的一堆干草,于是,大火熊熊燃起,本慈就这样与她晚年的草庵一起化作了浮云。∵

去年我回了一趟通镇,晚饭以后,朋友陪我在那条公路上散步,一阵鞭炮声将我们引到本慈的那座寺庙前。这天是佛教中的一个什么节日,所以来寺庙里烧香或做法事的人很多。趁这个机会,我好好地打量了本慈的这座寺庙。与其说这是一座寺庙,倒不如说这是一处幽雅的民居。因为无论从房屋的建筑风格还是内部的装璜,都看不出我们司空见惯的那种寺庙的堂皇和整肃。这也许就是本慈的本意,经过那一场劫难之后,本慈已经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平常的心性。只是她的死,却让一般的通镇人费尽了思量。∵

文/《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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