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焦虑

最近,常常因为焦虑而焦虑。

我知道,在夜晚的背后,总是深藏着一个黎明;那么在苦难的脚下,是否也踩着一朵怒放的鲜花?

读书原是为了明理,明理又是为了什么呢?答案似乎是幸福。而人生之智,又将如何诠释幸福?学海无涯苦作舟,难道我所要找的幸福就是苦难脚下的那朵鲜花?可这样一来,苦难变成了生活本身,幸福成为了点缀的副产品或奢侈品。时间的紧迫,生活的负担,思想的麻醉,让我周围的世界在浮躁与华丽中狂欢,可惜一切,与我无关。

我怀抱着重重的焦虑再次靠近我窗前的那堵红墙。八年以前,我造访这位邻居的时候还是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简单的快乐像空气一样,吸附在我这个小小的地球周围。那篇名为《造访法源寺》的文章曾引起众位语文老师的喟叹,犀利的笔触和无情的嘲弄是我少年时期狂傲与才华的集成……。啊,八年过去了,有过了刻骨铭心的爱,有过了撕心裂肺的疼,有过了涨满阳光的理想,有过了山穷水尽的绝望,在冰上烤火,在绝壁边微笑,在荆棘丛里壮烈地仆倒,少年的狂傲已经沉淀为更为深刻的思考,雕撰的才华已在经典的穿梭里不断武装。在别人眼里,我成功了,而我却清晰地看到,在一个梦成为现实之后,却又有千百个梦前呼后拥地向我走来,它们更为严肃,也更为玄虚;更为宏大,也更为具体。在梦里游走的人,是美丽的,更是凄凉的。

我喜欢在夜间的黑暗里思考,它能让我忆起顾城的那首诗:“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其实光明来到之日,我们发现它原来远远不及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美好,因为天亮了,我们要做事了,我们终于发现事乱如麻,而自己却手足无措。这时候,我们大概比不上一个盲人,他长久地驻足于对光明的渴求与幻想中,那光明该有多么美好啊。

而我,则在天亮之后焦虑着:

没错,我是一位名校的研究生了。我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六年前,我在别人钦羡的目光中到北外就读本科。疾病、幼稚和命运的安排让我在此后的四年里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定位。从健康走向孱弱,从优秀沦为平庸,从骄傲变成虚荣,让我深受源于内心世界另一声音的诘难。我知道这是我的本性和良知。

二.膨胀

北京越来越大了,它像一只胀气的胃,那焦虑就是消化不掉的食物。它因为膨胀而逐渐分裂,比如南城与北城的大相径庭,比如老城与新城的人流分化,再比如火柴盒的结构与人们心底胡同记忆的撕扯较量。

我最大的错误也是源于欲望的膨胀——

这些年来,我的爱情像北京的交通事故频频出现,我也如那个醉酒的肇事者,不免受伤。诚然,伤害从来都是成长的营养品,只是我不该把爱情的道路当成开碰碰车的游戏场。时间老人慈祥地让我忘掉过去,宽容的命运使我在别人的眼中已足够幸福,可是我自己,却依然不确定我的爱,依然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依然对爱我的人亮出马蜂的毒刺,而随后的痛苦又像一条蛇将我紧紧缠住,我是谁?天使还是魔鬼?我在做什么?朋友小西也在经历类似的爱情风雨,我们以新的大女人的姿态,挑战着传统的道德标准,新道德的树立又在对辛苦的逃避中沦为泡影。没有对经典的崇拜,没有对更大力量的信服,尼采的超人哲学常常在心里作祟,对个人奋斗的笃信足以忽略别人的存在。在给她的短信里我说:“如果没有信仰,我无论怎样选择都不会感到幸福,因为我不配。你也一样。自负的毛驴正哭天喊地,而有佛性的人会在血肉模糊的灵魂里绽放出悲悯的微笑。”

从来不想抱怨物欲横流的社会,这也不是一个知识女性应有的心态。而在大学的四年中,物质攀比成风,出淤泥而不染的凛然之气渐渐被乌烟瘴气所同化。大学毕业后重回安静的南城,我知道我已无法回归于那个简单的少年之态,只能选择悔悟之后的升华与重铸,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希望找到我的信仰。我逐渐吸引于那种很大的平静和深刻的救赎。

三.我的后殖民批评

除了欲望,学业也让我焦虑。在北外,我远离了心爱的文学,在一片西化的海市蜃楼里做着各式各样的游戏。而另一方面,我始终认为文学是离灵魂最近的土地,所以回归文学,本身就是一个浮士德的自我保护。在选择学校的时候,我不喜欢北大那种可以纵容我更加疯狂的气氛,而清华的冷静则如夏日的凉风。清华的文学虽在学术上暂不能望北大之项背,而其深厚的底蕴和无限的潜力则注定了日后独领风骚的学术地位。两年半断断续续的复习准备,是实实在在的积累。一方面,我在中国文学的纵深认识中汗颜,原来我的创作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另一方面,我在世界文学的广博了解中紧张,学海之涯,岂是河蟹之臂所能企及?我的专业是文艺学与比较文学,跨国界跨学科的特点使其成为最有学术前景的前沿科学,而其研究难度更在其特点中不待明言而自彰。最近,我在读书中意识到后殖民批判中的宗教情怀,与我在紧张中知难而进的感觉相契合,使我对佛教由八年前的不屑一顾飞跃为今天的肃然起敬。在我看来,佛教是世界中唯一能与基督教相抗衡的最健康也最纯净的宗教信仰,是后殖民批评可以仰仗的文化情怀,是亚洲人不可忽略的传统心态。

学术研究是事业也是营生,而创作,作为灵魂的表达,更也是我人生中不能停滞的脚步。我一直在构思一篇名为《膨胀》的小说。我并不希望它是畅销的读物,却要求它能触及人类最本真的心态和这个时代最疼痛的悲哀。几次动笔,几次失败。后来我明白,这是由于我积累尚浅,修炼未成。我希望能在把佛教的真谛作为救赎的法宝传递给已经或即将丢了灵魂的芸芸众生。我并不好为人师,只是在历史的大转折中作为新一代知识女性,受到内外合力的声声召唤。

四.再访法源寺

脚印留在身后,风用尘土把它们掩埋,于是我们无法把昨天化成一条清晰的直线,来预测未来,所以愈感悲哀。我转过头,窗前的红墙就渐渐明晰起来。它始终没有招揽的姿态,而那种静默本身,便是一种威严的力量。

与好友小郭在法源寺门前踢毽子,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缘分在冥冥之中,可遇而不可求。我们并没有像事先计划的那样偶遇一位得道高僧,却意外地结识两位居士。他们是一对衣着简单,相貌普通的夫妻,听我们说明心意,便很高兴地折回寺中,为我们引荐了佛学院的正澄法师。

丁香为友,曲径通幽。正澄法师的房舍狭小而不凌乱,温暖而不局促。一联字悬于汗牛之侧,上书司空图名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寺院中的清风从纱窗中探出头来,似乎疑惑于我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正澄法师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似乎丝毫不介意我们打扰了他的静修。他一身僧衣,向引领我们到来的两位居士合十称谢,又礼貌谦恭地请我们入座,年轻的眉宇之间已有大师之态。峨眉山的新茗,清香如花。这一切都使我宛若穿越时空,步入洛阳迦蓝,笼罩于颖悟、旷达、真率的魏晋风流,偶遇玄心、洞见、妙赏的释道智慧。

由于初次拜访,也因我面对这一切时,已羞赧于拘泥自己的狭小视野,便未轻易开口,以求解难解之题、释难释之怀。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中,我们泛泛谈到了唯物与唯心的世界本原问题,谈到了大乘佛法与小乘佛法的区别问题,谈到了善恶的选择问题,也谈到了世间纷扰与灵魂净化问题。

在正澄法师看来,佛教既非唯心也非唯物,既有别于世间风靡的拜物之俗,也不同于常人所讲的封建迷信,而是看重内在心灵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佛陀是真理的发现者,而并非创造者,创造真理的乃是自然宇宙。关于大小乘佛法的问题,他讲到,大乘佛法重视内心修炼的同时,也愿积极改造外部世界,而小乘佛法更偏重于独善其身——由于与兼济天下的儒家思想相结合,中国的佛教在不自觉地文化选择上更贴近于大乘佛法。至于善恶选择,佛教认为世间万物分为三种,即善者、恶者与不善不恶者,这里所讲到的善、恶均指长远的善、恶。当我问及“为了对别人好而对自己不好”究竟属善还是属恶时,他说,从长远看,这是善举,对自己的不好只是暂时的。佛教并不空洞地去讲弃恶从善,而是有具体的方法论内容,它要求人们多看善,让善的东西在心里多留下影子,从而挤掉恶的东西。最令我感动的是正澄法师的宗教宽容,他说,有一种信仰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无论这个人有哪一种信仰,你都千万不可伤害这种信仰,因为你一旦伤害了它,就等于毁掉了一个人的灵魂,让他失去了道德自律的意识。

正澄法师的讲解非常浅显,以至于我这个佛门之外的小学生也能理解一二。当窗外的天空由灰变黑,我们不便久留,只好道谢拜别。丁香花的幽香愈发浓郁,我忽然想到了戴望舒的诗句:“……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而在这明月如镜的晴空之下,丁香伫立在寂静的寺院里,它的婉约与安详,更像一位走出了愁怨的姑娘。

五.我的随想

这篇文章大概已经写完了,而我的思绪却没法就此打住。这几年来,我似乎成长得很快,其实内心的各种想法却纠结得厉害,它们往往是功利与良知的对抗,是放纵的欢愉受到道德的重压,是在欲望的燃烧中对平静的渴望。这一路走来,我的确得感谢很多的人,这些良师益友乃至有一面之缘的萍水相逢者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给我道德准则和生活态度以明确的航标,也给我了一份找寻信仰的力量。

时而,我热烈地希望自己能够皈依佛教,做一个心中有佛的居士,让自己的短浅慧根能在佛光的普照里发芽。时而,我又深知信仰需要的是幼年时的教育和多年的积累。时至今日,我已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全身心地信奉一种教义。但我愿意尝试。

听今天引路的两位居士说,每个周日都会有大放生的活动,如果我们感兴趣,可以去参加。它让我立刻想到普希金的一首诗,在字面的背后,它似乎已经超出了宗教的框架,而是全人类的一种悲悯情怀,我想以次来结束这篇文章:

“在遥远的异乡我恪守着

家乡古老的风俗;

在明媚的春天节日,

我放生了一只小鸟。

我心中感到无限的欣慰,

为什么还要对上帝唠叨?

当我能把自由当礼物,

哪怕送给一个生灵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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