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中的寂静

十多年来,每当我走出寺门,迎面而来的全是山的沉寂与空漫,空山给了我孤独的个性,让我凄清,让我超然。我不大习惯在闹市中行走,在闹市里我失去了那份空灵……∵

出世的心应见性于寂寞之中,不习惯热闹的出家人并非清高;甘于寂静,是我们份内的行持。我写这篇文章,避开了热闹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深意,我只想写点儿自己熟悉的寂静与寂静中我熟悉的人。∵

定心石∵

随着社会的发展,空山里已有了现代化的气息,竹篁里不时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使本来空寂的山林涌出几分燥动,几分尴尬。车轮在盘山公路上绕行,将那条登山的古道辗得零零碎碎的,也辗碎了行者的心。∵

我初上九华山时,因大雪封山,车辆上不了山,我独个儿踏着前人的足迹,沿着古道攀缘而上——经二圣殿,过一天门,到甘露寺(甘露寺位于九华山北麓的半山腰上,是九华山佛学院的所在地)。古道两边的竹子被积雪压弯,拱成一道很深的隧道,我艰难地在“隧道”中攀登。∵

在甘露寺后的古道边,有一石横卧路东,厚厚的积雪掩住了石面,我当时不知道此石就是我今日要写的“定心石”,后来我在九华山佛学院上学,每当学习紧张或情绪不佳时,我总爱到竹林里走走,在定心石上坐坐。∵

坐在定心石上,心未必真定,纷杂的思绪随同林间的风儿飘浮游弋——出家了为什么还要学做人?学做人为什么偏念那本难念的经?∵

定心石是宽容的,经历了千年风雨的它根本没计较风雨中的幽恨;定心石是负重的,它负载着沉重的心,也负载着沉重的情;定心石是坚强的、也是无情的,它无动于人间悲苦,刚毅而矜持!∵

什么时候,方能修炼到定心石般如如不动呢?∵

龙潭∵

龙潭三面危山,山峭千丈,只有一个缺口通向远方。在山的西面峭壁上,凿有一条栈道,*悬崖边由一条像长蛇一样的铁链串着,“长蛇”曲曲弯弯、平平静静,挺寂寞的样子。我以为,这条道在九华山最险峻,在这种道上行走,你可以领略无限风光,低头望龙潭,你决不会闲思什么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你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步都迈得很稳,因为你已懂得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龙潭呈圆形,深不可测,水绿而清纯,东面两山像随时都可能合拢一般,两山之间冲出一股清泉,猝不及防地撞在拦道的石头上,碎成一团蘑菇般的云。我见过不少瀑布,包括世界上最大的尼加拉瓜大瀑布,但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龙潭瀑布的寂静与幽深。龙潭瀑布没有过多的炫耀与张扬,一泓清泉,纯纯净净,自自然然。我喜欢这样的山水,有好几次,我站在悬崖上,总想纵身一跃,将自己融化在这青山碧水间……∵

坐在龙潭边,扑面而来的全是微微的水气,心底的尘躁随之飘散。仰头看天,天蓝如洗,低头看潭,潭比天大,天潭相映,天潭如一。∵

望江亭∵

望江亭在何处?这不单是一般游人不知道,恐怕连常住在九华山的僧人也难以回答。我认识此亭还是借助于康熙年间出版的《九华山志》,山志中的望江亭简单而含糊,仅六字:“在碧霄亭之上”。碧霄亭在何处?听当地老人讲,碧霄亭在二天门上面的山峰上,只是早已废弃,好在《九华山志》中有幅古图,在古图中,顺着二天门寻去,还真有个碧霄亭,而望江亭就在碧霄亭的上面。看来古人的话虽不多,但比较可信。∵

望江亭废于何时,没人说得清,但在荒草丛中还能找到一些残砖破瓦。据说登临此亭不仅可以直视千里以外的长江,而且还能听到惊涛拍岸的江水声,不信?古人可以作证:“澎湃江声壮,登临试此亭。浪浮千里白,光逼万山青。∵”这是清代诗人许承家登望江亭时的所见所闻。∵

我在不同的季节里登临此亭,眺望远处的长江,不知是我目光短浅,看到的不及古人那么远?还是当今工业的污染太严重而使自然失去了本性?远处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到澎湃的江涛声……∵

九华街∵

九华山被称为幽冥世界,整日里被雾气笼罩着,显得忧郁而神秘。如果你是初上九华,你一定会惶惑地问:脚下曲折迂回的盘山公路到底是通向天堂,还是地狱?∵

九华山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是人间,是游人心里的净土。∵

我上九华山是在九0年的初春,那是个大雪封山的季节,山上冷冷的、净净的,雪花轻轻的、莹莹的,在古韵犹存的九华街上偶尔能见几位世外高人飘然而去的身影,那超然的神采正如踏雪无痕般轻盈。那时,我没想到在云雾飘渺的空中,真会有如此美丽的街市。∵

这几年,由于旅游业的兴旺,九华街上的人增多了,街道却变窄了,街道沿着寺院延伸,寺院被街道绳儿一般串起,游人常会问某某寺院在何处?当地人手一指,像是在说,在“绳儿”的那端。街上的人花花绿绿的,国内的、国外的,说什么语言的都有,可见面一声“阿弥陀佛”却发一样的音。街道两边的房子僧俗难分,民房仿古像寺院,寺院朴实似民房;可在颜色上寺院与民房却黄白分明。僧人在街上匆匆地走;游人在摊前悠悠地逛。一群信士在街上将僧人前呼后拥;领导来山上视察时僧人又陪在左右。山上的僧尼有点儿老死不相往来,外来的和尚他们都去亲近,应了那句话: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云游的尼众到九华山最难挂单,九华山的尼众一辈子走不出师父留下的那个庙门,她们认准了铁打的常住,铁打的心。山下有灾情总会找僧人献爱心,捐款最多的不一定是富僧;当地百姓总是叫山里苦,立街乞讨的不一定是穷人。街上的居民整日里听着寺院的钟声,他们却无动于钟(衷);外地人为听钟声从千里以外赶来,外地人总是说钟声清净,钟与心应。远来的香客为了几毛钱,她们在大街上跟生意人争红了脸,骂生意人只认钱不认人;在寺院里做功德她们将全部的积蓄都拿出,却怨自己力不足,心不诚。街头的磁卡电话僧人打得最多,谁也说不清电话的那头是什么地方什么人。∵

如今的街道留不住雪,如今的街上不能没有人,雪被人踩化,人怨佛不灵。山颠上的雪还是跟以往一样洁,眼前的人却没有从前那么纯,大家嘴上都在说吃的是地藏菩萨的饭,心里却嘀咕:菩萨也是人。

延寿堂∵

我走进的第一所寺院是延寿堂,延寿堂说是寺院,其实,不如将它说成养老院更确切。那时,我还没出家,当然不懂得什么是佛教,我来九华山是看母亲的,母亲在九华山出家已多年了。母亲出家时我还小,那时,我不能独个儿出远门,再说,我还得念那些无聊且无用的书。二十岁的时候,我已长大了,我很想母亲,于是,在一个雪夜我踏着月色,离开了养我二十年的老家。可见到母亲我又失望得很,母亲一身奇异的衣着拒我于千里之外,母亲怎么啦?母亲像陌生人。∵

我在延寿堂住了两天,才知道母亲在延寿堂照顾老人。延寿堂里住着两位老尼姑,她们的生活全由母亲操持,我觉得母亲做的事太丢人,我让母亲回去,母亲说不,她说她要为佛门做功德,为自己消业障。我当时不懂得母亲做的事有何功德?也不知母亲有何业障?我暗地里却为母亲伤悲。∵

如今母亲也老了,生活越来越不方便了,母亲常对我说,男孩子真没用,什么事都不会做,我听后感到羞愧和不安。∵

前阵子有居士看了我写的加拿大游记,并打来电话指责我,说我不会照顾老人,让老和尚(九华山方丈)整天里吃稀饭,而且稀饭还是老和尚自己煮的。面对居士的指责,我不以为然。我还年轻,我从未想到自己会老,也很少去想老人。前几天,我听人说,罗汉墩的老师太圆寂了,好几天了才被她山下的弟子发现。听后我一惊!∵

九华山的大小寺院应该有九十九座,而每个寺院都由一些年老的僧人支撑着,特别是小庙,又是路远山高,上山下山很不便利。冬日里,小庙里或山洞里的深夜是凄冷的,孤灯残照,木鱼无眠,老人们是怎样在严寒中期盼着生命的春天?这时,我不由地想起了延寿堂,延寿堂已在九华山改建中拆掉了,改成了一座挺庄严的大殿,里面供奉的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西竺庵∵

甘露寺西面的山上有座庙,叫西竺庵,庙里住着两个和尚,一老一小,老和尚叫云林,是九华山的老修行;小和尚就是我,刚剃掉头发,算是个小沙弥。老修行整天不知在忙些什么,凌晨三时就起来,将钟磬鼓钹弄得叮叮咣咣;小沙弥用被子蒙了头,梦里还抱怨:夜半钟声到客床。白日里,老修行在菜园里劳动,小沙弥也要去,老修行不让,老修行要小沙弥背功课,小沙弥拿了课诵,往草丛中一躺,将课诵仍得老远,仰面看天,天是那样的蓝。老修行下山去了,小沙弥成了小庙的主人,太阳爬过窗户,小沙弥才不紧不慢地起床。老修行临走时一再嘱咐,早晨要早起,别记忘了给菩萨上三柱香。小沙弥恭恭敬敬给菩萨上了三柱香,还学着老修行的样子将钟磬鼓钹弄得叮叮咣咣地响。园里的瓜果长得诱人,小沙弥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每日里他都要跑到园里去看黄瓜是不是跟昨天一个样,要么在南瓜上刻上“像冬瓜一样快活”的字样,字迹欢快又流畅。趁老修行不在,将不知是那一年留下的几缸臭菜全倒掉,老修行如果回来问起,就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语气坚定得要像刘胡兰。∵

日子不知不觉地过,小沙弥在田间地头偷偷地乐,西竺庵以外的世界小沙弥不知道是啥样,他也从未去想对面甘露寺的和尚在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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