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华山脚下游走

到九华的人,肯定都有一个仰望的过程,就像一千多年前的李白一样,不是用一种仰望的姿势,是写不出“天河挂绿水”这样的句子的。有过许多的黄昏,清晨,或是夜晚,我游走在这座山的山脚,我在不同的位置,仰望着它,思忖着它,我想,要理解一座山,这或许是另一种方法吧。∵∵

六亩田的黄昏∵

在九华后山这个叫六亩田的地方,我没有看见一块巴掌大的田。∵∵

我看见的是山,山上硕大的石头,石头都是麻黑的颜色,它们在幽寂的山中静静地立着,像一群僧侣法相庄严,正是黄昏,夕阳落在它们的身上,晚风吹过它们的脸庞,于是,我仿佛听见了从九华山天台正顶上传来的诵经声。∵∵

据说,从六亩田一直往上,尽头就是天台,这从一路上斑驳的石阶、爬满了青藤的石桥可以得到证实,更可以从一路上的清泉幽林茂竹得到证实,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禅意,遥想百多年前,那些从四面八方赶到天台朝香的人,穿过一阵阵鸟鸣一阵阵竹影,朝香的人是有福的了。其实六亩田就有一个禅寺的,还是省级重点寺庙,叫心安禅寺,不过当地的老百姓都一总称为六亩田,他们说到六亩田去更多的就是指到心安寺去。∵∵

转过山脚,一条幽深的小径引领着我们,走不远,一座寺院便在山谷中浮现,夕光为它披上了一层佛黄,它不像坐落在山上,而像是凌空蹈虚在一片祥云上。走到近前,跨过寺前的石阶,一级级往上,檀香隐隐,木鱼声诵经声猛地充盈了耳朵,我不由顿住了脚步,这是安妥人心的声音啊,我不由喃喃道:“心安,心安,好一个心安哪!”∵∵

进到寺里,年轻的住持演慧法师向我们双手合十,然后将我们引向客堂,给我们沏茶,拿出一碟碟素果。演慧师面目慈和,给人一种温悦而宁静的风范。我便向他打听起禅寺以及六亩田的由来。演慧师微笑着说,这就有一段历史了,离心安寺不远的翠峰上有座华严禅堂,它曾是我国第一座佛教大学的所在地,一代大师虚云,月霞等就是在这儿闭门苦读,尔后走出世间弘法布道的。有一年禅堂来了一位做杂役的僧人,法号智妙,他虽不识字却喜听大师讲经,渐渐开悟佛学义理,此后便一心行善而不事张扬,有一次因为助人被师父误解,将他逐出山门,智妙也不解释,径直走了出去,到了这座山上,却遇见了一位老人,对他说,这山上的六亩田大的地方就给你了,你可结蓬修行,说毕不见了。智妙就搭起茅棚住了下来,这就是心安禅寺的前身,六亩田一称也就由此而来。∵∵

在这古老的山寺里,吃着素果,喝着佛茶,听着演慧住持说着那过去的传说,平日浮躁的心绪顿时变得宁静,那些过去读过的禅诗清一样流了过来,我看见了王维的新月惊起了山鸟,寒山寺的钟声撞起了一个诗人无边的客愁……∵∵

离开心安寺时,天色已暮,六亩田的黄昏即将过去,我们一步步往山下走去,我忍不住再一次回头仰望暮色中的那山那寺,我忽然想,谁说六亩田没有田呢,它就是一块安妥人灵魂的心田啊。∵

老田吴的正午∵

据说,金乔觉当初渡海来到九华山,第一站就是落脚于老田吴家,受到了老田吴家慷慨解囊,族人吴用之将饭煮好送给金乔觉,并指引上山修行之路,这才有了后来九华之盛。当时金乔觉还为此写了一首诗《酬惠米》,诗中说:“末敢扣门求地主,昨叨送米续晨炊”。∵∵

我们到了老田吴时,是日头正烈着的正午时分,村里的人好像没有午睡的习惯,两个老太太在屋子里摇着蒲扇聊天,我打量着眼前的房子,问道:“这房子有多少年了?”一个老太太立即答:“这房子没有多少年,要看老房子你到我家去,我家是老房子。”老太太说着在前面带路,拐进了一个窄窄的巷弄里,吱呀一声打开了老屋的门。∵∵

这确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老房子,斗拱,照壁,天井,雕花的门窗,日头从天井口照下来,一道光柱子晃动着,使老房子显得幽暗,过去气息氤氲着。时光终究还是不易察觉地一点点抹去了从前。有同行的人惊叫了一声,看。原来,在堂前的左厢板壁上,竟贴着一张乡试及第喜报,几百年过去了,先前想必是朱红的喜报褪去了红色,但那墨汁竟还在纸上一丝不苟地黑着,显示着它的坚守和期待。老太太说不清这喜报是她家的什么人,看见我们纷纷拿起相机拍照,她说,不晓得有多少人来照了,上面也不把钱修,光照有什么用呢?老太太发着牢骚,看得出来,对于这座老宅,她是自豪的,但又有一些迷惘。∵∵

走出老宅子,深巷里还静静地立着一口古井,麻石的井圈,一边已风化成一个大大的豁口,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长在地上的耳朵,它在倾听什么?我上前看看,井水还是满的,映着一方天空,∵∵一片白云迅疾地飘过。我想对着它说句话,想想,还是没说,我摸了摸它圆润的耳廓。∵∵

从井口抬起头,我望了一眼老田吴村的上空,正午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恍惚中,我好像听到一阵汲水声,念佛声,然后,是芒鞋踩在青石板道上的声音,这声音穿过街巷,一直往九华山方向去了。∵∵

长垅汪的歌声∵

有两个长垅,一是属于贵池区刘街的长垅,而另一个长垅则在青阳县的杜村乡,但两个长垅是连在一块的,在过往的年代里,人们走过长垅,目的只有一个———朝九华。∵∵

我事先并不知道我会遇上他,76岁的老人汪正科,这是当地目连戏最后的老艺人之一。九华山有每十年演出一场目连的传统,大多是在一年一届的庙会期间,1996年汪正科老人带着他的目连戏班子在九华山演出了好几天,而那也是目连戏中断了数十年之后的一次大规模的演出。这之前,为了搜集目连戏老本子,汪正科跑遍了周边县区,祁门、东至、南陵等,老头子骄傲地告诉我们,他在贵池的一个山里找到了一个老艺人,发现了戏本子,那人先不肯拿出来,他就在那家的堂前唱戏文,唱了一段又一段,最后,那人上楼端出了古本。“我付了三百元钱后,踩起脚踏车就跑,生怕他会反悔”,汪正科笑着说。∵∵

他开始给我们放别人给他录制的唱段,片子和机子好像都老了一点,画面上不是马赛格就是停止不动了,老头子用手拍拍机子,片子于是又走了一下,再停,再拍。还是我给你们唱几段,他说。在他家的八仙桌边,他紧了脸,开始唱了起来。∵∵

我们都静了,但我没有听出任何歌词,它的调子不是一般常说的悦耳,它也不同于古典的庄严,流行的缠绵,它是哀伤的,又是柔情的,它是悲悯的,又是愉悦的,它好像很单纯,但一下子又咀嚼不尽,它先是传得很远了,又一抖一抖地折了回来,隐隐地只觉得有一些别样滋味,牵扯着人的心魂。∵

走出老汪家的房子,我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九华诸峰,那些峰岩默默地注视着山脚下的村庄,我觉察到了难以言说的和谐,也许,人间的音乐确实是起源于神授吧。我在回想着刚才的曲调,时间在身边流过,苍茫的九华山脉间,荡漾着暮霭的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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