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开化寺:佛法南传第一寺

史幼波

大邑,蜀之望县也。斜江、干溪,合流于其前,鹤鸣、雾山,环绕于其后。沃野千里,名于三蜀;仙佛同源,萃于二山。鹤鸣二十四洞,张道陵之所登真也;雾山一百八盘,僧腾兰之所卓锡也。今鹤鸣为莽苍之墟,而雾山拥庄严之美,则又系于其太平演教之隆替也。……开化寺者,雾中之丛林,禅教之总持也。相传西汉时,此境时有金色布地,玉砌天峦,异象无穷,庶甿惊罕。

——[明]杨慎《雾中开化寺碑记》

1、天下无双地

我们从雾山乡弃车登山,踏着一路湿滑的青石古道缓缓而上,满眼都是云缭雾绕的迷离山色,令人顿生如梦如幻、如处上界仙乡之感。有“明代蜀中第一人”之称的状元郎杨升庵,曾与雾中山有大因缘,其在赠雾中山开化寺高僧贞着的诗中,有“山房请我题云寮,碧云诗和白云谣。云耶雾耶远莫辨,禅涌山中昏复朝”这样的句子,可见这座以云雾命名的佛教名山,自古以来便蒙着一层幽玄莫辨的神秘面纱。

雾中山古称大光明山、天诚山,位于成都大邑县城西25公里处的雾山乡境内,为古蜀经云南通往缅、印等国的蜀身毒道上的锁钥之地。此山因“山恒孕雾”,明代御史王圻谓之活似“李唐范宽一幅烟雨奇画”,故更名为雾中山。据明代《开化寺碑记》、《雾中山记》等文献记载,早在西汉时期,此山便是异象奇观频频,令时人称叹不已,谓之“金色布地,玉砌天峦,异象无穷,庶甿惊罕”,“为古佛弥陀的道化之地”。至东汉明帝时,初来中华的印度佛教凭籍着蜀身毒道这一交通线,向南北传播,在西南川滇之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汉明帝十六年,经朝庭士官奏请,皇帝特派朝臣付英,与古印度首度来华传教的“东汉二大士”——高僧迦什摩腾、竺法兰,一起来到此山,兴教建寺,以佛法甘露,普润四方。

据教内相传,释迦佛祖在拘尸那揭罗城临入涅盘时,曾对弟子娑伽说:“我灭去七百年,尔往震旦雾中大光明山。山脉发源于昆仑,有七十二峰,为古佛弥陀道化之所。严密保护,嗣后圣者来居。”此传说正与迦什摩腾、竺法兰二大士到雾中山建寺兴教一事遥遥相符,故雾中山作为佛教传入中国的早期圣地,便具有了一种更加宗教神秘化了的传奇。

县文化馆的一可老弟是雾中山的常客,他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讲着这座佛教名山的来历掌故。一路上,虽然满眼的春山景色并未使我把心思都集中在他的讲述中,但在我那如同此山云雾般时开时合的心境中,还是留下了不少前所未闻的雾中山秘史。比如在明代,雾中山佛教达到了极盛时期,全山七十二峰、九关、一百零八盘,共有一百八十寺、四十八庵。据《雾中山记》载:“两河以北,龙窝以南,方数十里,栋宇错落,皆缁舍,绝无杂居。”“僧厨佛宇,鳞次星斗,列寺四围,不可胜数。”以现在的概念来说,其建筑面积达40多万平方米,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且在明正统年间,皇帝特别在雾中山敕建都纲院,敕封高僧圆曦为都纲史官,管理寺庙的一切事务,每岁征收二州八县的钱粮赋税,以供山上僧众之用。当时,全山佛寺香火之鼎旺,规模之浩大,以致当地民间有“大和尚万万五,小和尚不可数”的盛传。

当年杨升庵游历于雾中诸山时,曾在“天国名山”坊,信手题联云:“天下无双地;雾中第一山”。以杨慎状元郎的渊博学识和深邃见地,敢放言雾中山天下无双,并且在《雾中开化寺碑记》中说此地为“禅教之总持”,可见在有明一代,雾中山佛教地位之崇高,的确是他方诸山所难以撼动的。

2、接王寺的树与蛇

当我们转过云集桥时,远远看见数棵参天蔽日的古桢楠枝繁叶茂,高大绮丽,如同数张亭亭华盖,罩住了下边的古接王亭和着名的“霞嶂关”石坊。据说三国蜀汉昭烈帝刘备、后蜀主孟昶、唐明皇李隆基等帝王,都来过雾中山祈佛。明成化年间,蜀王还赐大经三藏,永镇此山。这个古接王亭,就是过去迎接历朝人王的地方。接王亭上行数步的接王寺,是过去雾中山主寺开化寺所辖的子庙,是僧人们按时领取钱粮的地方。寺门前左右有两个古趣盎然的明代石狮,其形貌威武朴拙,令人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最惹眼的则是右侧那棵用铁栏围护着的“红豆杉王”,这棵古树当地人称之为“鲸柏”,其主干数人合抱,高数十米,姿容苍雄,非同凡品,是目前国内罕见的珍贵名木。

说到这棵红豆杉,此前我便听到过一则传闻。说在文革期间,有一群县城来的造反派在上山捣毁接王寺时,从寺里蹿出了一条手臂粗细的大蛇。这条受伤的大蛇在人们的追赶声,急急慌慌中钻进了红豆杉树干上的一个大洞穴。这群疯狂追逐的人来了兴致,于是聚到树下,要伐掉这棵千年古树。就在他们叫嚣着准备动手之际,突然从那个洞穴里飞快地钻出一条又一条大蛇来!这些造反派被这一大群数十条汹汹吐信的大蛇吓得立即四散逃离。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山下集合,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在河边上了一条渡船。谁知渡船一到河心,便被一个巨浪掀翻,这一群数十个人落水之后,竟无一人生还!奇怪的是,同船的船工和其他乘客,竟都安然上岸,只打湿了一身衣服。

这个故事还有其他的版本,有人说树上钻出的蛇是三十六条,而这群造反派也正好是三十六个人。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是真是假也没什么好追究的了。反正在这个千年佛门圣地,因果报应的故事自然比比皆是,虽然查无实据,但也事出有因。说来也有几分道理,想想上世纪大跃进乃至文革期间,雾中山一带的大树差不多都砍伐一空了。接王寺离山脚下的雾山乡不远,我们一路所见,绝大多数都是近二三十年来栽上的松柏杉树,所以,接王寺山门前的这棵“红豆杉王”和数棵几百年树龄的桢楠,远远地就能看见。它们蓊郁的身影点缀在这片山野之中,显得格外突出,也格外苍秀。

我们进接王寺山门时,正碰上今年已95岁高龄的果章老和尚。老和尚慈眉善目,精神矍烁,看得出与一可是老相识,因此一见面便十分融洽。大家相互寒喧了一些仿佛是家常里短的话,平易而温和,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整个寺庙规模很小,只有两个小天井围成的院子相连,在显得清净朴素的同时,也显得残旧简陋了一些,与山门外那座气势轩昂古石坊和威严雄砺的石狮相比,就显得极不相称了,让人难以想像这里曾经有接见历朝人王的华贵气派。见有一些居士在小院里忙着登记功德款、准备香烛,我们才猛然记起明天就是农历二月十九观音会,可能是这座隐蔽于云雾深山的小庙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

告别果章老和尚,我们从接王寺后门出来,一大片油菜花正开得浓郁,有一股湿湿的清香浮动在满眼的金黄上。一可不时指着我们的脚下:看!——虽然我们已踩在山民们的菜地田梗上,但偶尔裸露出来的古老屋基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是如此盛大!那曾经是满眼的红墙绿瓦、满耳的缭绕梵音,在光阴的无情大手面前,也只有在幽黯沉厚的历史记忆之中,才能闪出一点点蛛丝蚂迹来。

3、那惊人的残垣断壁

只有当我们沿着荒草丛生的青石山道,爬到灵官殿旧址和号称“云锁三关”的几重颓圮的古石坊跟前时,才突然发现在刚才在接王寺外的感叹是多么轻佻!

虽然荒草掩径已经多年,但从那宽阔的残余路基上看,这条古老的山道曾经也有过人喧马嘶、络绎不绝的体面风光。我们行走的这条荒道,正是当年香客进山朝礼的主干道,路边草丛里随处都是散碎的梁柱瓦砾、雕砖刻石。有的石柱石梁重以吨计,青苔遍覆,横卧在古道两旁;还有一些经过时间风化残损的石刻砖雕,往往图案极其精美古雅,内容虽不无劝世说教的成份,但却喻意深长,不乏扶正世风、化育人心之功效。

灵官殿原是道教的产物,专门用来供奉灵官,即仙官。灵官在道教神灵谱系中,是镇守山门、监坛护法之神,司掌天上人间纠察之职。设置在登临金殿之前的灵官殿,一般供奉的“正灵官”,是道教所遵奉的雷部、火部天将及护法诸神,有如佛教之伽蓝神韦驮。由于灵官在道教中曾被封为“玉枢火府天将”,因此,后世人们又把灵官看成火神。雾中山灵官殿,如今只剩下这个赫然的名字和荒草中残存的巨大石基,从中也可以看出,此山过去曾是仙佛兼融之地。雾中山与号称中国道教之源的鹤鸣山,仅有20公里距离,可谓是一气相连,不分彼此。由此可见,历来人称此地为“仙佛同源”,并非好事者浪传。

就在灵官殿前的那座龙凤石坊,可谓是气派恢宏,卓尔不群。虽然其年辰久远,经过日晒雨淋,早有部分残损,但石坊整体气韵犹存,高大巍伟,傲然独世。其正面额书是御赐的“天国名山”四个大字,外联为杨升庵所题名联:“天下无双地,雾中第一山”,内联“春水夏云,秋月冬风,宝地占四时之景;西瞿东胜,北庐南瞻,京天统万法之宗”同为杨升庵所题。石坊背面是明代临邛进士王廷简所撰匾书“西维灵閟”,明代书法大家赵纪沛手书。另外,坊前还有左右龙凤石屏、高大石碑、石人石兽等,全都是苔痕满布,风雨剥蚀,难以拨识,令人不胜唏嘘,感叹良久!

昔年“云锁三关”那“京天统万法之宗”的空前盛况,早已湮没在沧桑乱世的兵患人祸之中了。历史上最严重的扫荡是明末张献忠的屠山。我们眼前的这番苍痍狼籍,全都得拜这位以杀人闻名的大西皇帝所赐。据说明朝末代蜀王曾将大量财宝移藏至雾中山,张献忠率部追踪至此,与全山僧兵展开浴血大战,几经进退,方才得手。由是大肆杀戳,毁寺灭僧,无所不用其极。满清康乾之治以后,雾中山佛教有所恢复,然不过极盛时期的十之二三,哪里经得起清末民国近百年的烽烟动荡。最后,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竟连残存的一点点仙踪佛迹,也被红卫兵们破坏得干干净净。

过了“云锁三关”之后再上行十数分钟,已经能看见远远看见初步修复的开化寺了。越靠近雾中圣地的腹心地带,那零落满目的残垣断壁便越是令人惊心动魄。见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一可便开玩笑似地跟我们说,县上开发雾中山的旅游项目时,有人提出打造一个“中国西部佛教圆明园”的品牌出来。——你们看,这些躺在荒草里的大石头,同样也可以体现我佛慈悲,虽已是残肢断臂,照样造福一方百姓。

4、在开化古寺前

坐在雾中山人刘宁家那花草茂密的小院里,一抬眼,就能看见开化寺大雄宝殿俊逸飞扬的檐角和精致的鸱尾。对于这座早已闻名多年的千古名刹,我是直到今天,才得以亲眼目睹它历尽劫难后的沧桑面目。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座在中国佛教史上地位极其崇高的古寺,如今却只有十多位出家人在这里常住,像一群深山里孤独倔犟的遗世者,苦苦守护这悬乎一线的如来家业。

由迦什摩腾和竺法兰兴建的这座佛寺,比同为此二大士所创建之白马寺——中国佛教历史上的第一座寺庙,仅晚了6年,因此,算得上中国佛教有史以来的第二座寺庙,也是佛法南传的第一寺,汉明帝敕赐寺名为“大光明普照寺”。自汉以后,历代均有着名的高僧大德卓锡弘教,敷演宗乘。晋永和年间,着名西域高僧佛图澄中兴雾山,改寺名为天诚山显应寺;唐高宗时,僧伽、僧护二位大师住锡于此,奉敕复还大光明山普照寺原名;宋孝宗时,圆泽老长奉敕扩建增饰,使之蔚为大观;明宣宗时,蕃僧普达舍耶、释噶叭再度奉敕重建,并请额御赐为雾中山开化寺,寺名一直沿用至今。这期间,雾中开化寺历时近两千年,寺庙旋圮旋葺,饱经沧桑,却延递至今。从中亦可见佛法之艰韧,人心之坚贞,信仰之绵恒。

如今,开化寺的众多的古代殿宇楼阁早已不见其踪了,清代重修后遗留下来的二十来间偏殿僧舍,也变成了周围农民的住房,或乡村小学的教室。新建的大雄宝殿、经堂、佛祖殿、僧舍等屋宇,杂处于农户田畴之间,并无院墙相隔。时常有牧人耕牛,或学童村妇为就近还家,从大殿祖堂前若无其事地招摇而过,为此,僧俗之间也少不了为一些日常琐事,而引起无关痛痒的口角事非。

整个开化寺中还尚存一息古风的,惟余殿前的石屏、石碑、石坊、石兽等古物,以及大殿前那几个罕见的巨型盘龙柱基。但这些古物在光阴的磨蚀下都已是斑驳陆离,伤痕累累,令人不堪注目了。其中至为珍贵的文物,当数殿前的五通题为《开化寺碑记》的明碑。其一为明代大学士胡子衡撰文,陈家谟篆额,梁奕书丹;其二为明成化年间文渊阁、武英殿、谨身殿、华盖殿大学士眉山万安撰文,继任万安的大学士新都杨廷和书丹;其三是新都状元杨慎撰文,成都梁奕书丹,据说这块名碑曾沦为农家的磉磴。另外两块古碑,碑文已剥蚀难辨,学者推测量为明代以前的古碑。正是这些历尽沧桑遗存下来的古代文字,才使得后人有据可依,得以在想像之中复原这座天下名寺的昔日风貌。

我与同行在重建的大雄宝殿前遇见了开化寺的现任主持照力师。照力师年纪六十开外,为人平易朴素,淳实厚道,是在前任方丈、当代着名高僧普观大师圆寂以后才继任的。普观大师先后入住过雷音寺、慈圣庵、万年寺等峨眉山大丛林,曾在峨眉山毗卢殿佛学院讲经说法,为禅门临济正宗传人。其戒行并重,道养玄渊,深为整个峨眉山僧众,乃至广大海内外佛教信众所景仰。1992年,普观大师两次云游至雾中山,深感雾中禅林作为佛教南传之圣地、古佛弥陀之道场,却埋迹于乱石蒿草之中,颓圮于山野荒径之侧,实在令人痛心疾首。于是,大师不顾年迈多病,发愿重振如来道场,于1992年8月正式担任开化寺方丈,主持寺庙的全面恢复和重建工作。在短短数年之间,重建和培修了大雄宝殿、经堂、佛祖殿,以及寺厨僧舍等配套设施,为中兴雾中山圣地,可谓竭尽了全力。据照力师说,大师在圆寂前,曾留下遗嘱:“吾死后三年,如尸身不腐,可在寺内盛装展出,将以募集善缘,修复开化古寺。”

然而普观大师圆寂以后,开化寺的恢复工作便日趋停滞,许多僧人也离开寺庙,迁往他方。谈到这里时,照力师也自感势孤力薄,难以承担中兴开化寺之大任。“好在老和尚圆寂时说了,十六年后他又会回来。我替他守上这么些年,等他再回来了,就把寺庙交还给他。”一说到普观大师“乘愿再来”的许诺,本来已显得满脸无奈的照力师,眼睛里又闪动着一线难得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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