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悟与大明寺(外二篇)

□∵潘宝明

星悟何许人?他是光绪年间大明寺的住持,是欧阳修的后裔。大明寺上留有他的诗、匾、画,皆勒石嵌于墙壁门额,可惜游人皆易忽略,当为憾事。现列举如下,以飨读者。

“仙人旧馆”匾。大明寺西侧。院墙上有八角形门洞,上嵌“仙人旧馆”砖额,此额即星悟法师所题,印章为“欧阳子之家”,点明他是欧阳修的后代。“仙人旧馆”取自唐王勃《滕王阁序》,中有“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这里仙人指滕王李渊之了,旧馆指滕王阁。星悟巧借四字,因欧阳修有“文仙”之称,苏东坡《平山堂》词有“十年不见老仙翁”的诗句。“仙人旧馆”即平山堂,是诗仙欧阳修的故所。四字为颜体,笔力饱满厚实,看出星悟禅师的书法功力。

兰花碑刻。星悟能诗善画,在平山堂西壁有他的一幅兰花,寥寥几笔,一丛兰花十分飘逸灵秀,题诗曰:“未须竹石湛清华,只着一花几茎叶。独向春风生远香,不与群芳竞开歇。”诗意及画意似乎受郑板桥兰花影响,不仅“敢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以少胜多,而且雅洁自好,不与世俗争锋。另一幅兰花嵌于欧阳修祠外西壁,是横幅,构图和前幅不同,画面之右是两石块,左边为几丛兰,题诗曰:“满庭风露接孤尘,怅望千秋亦有因。早识遗踪未摇落,不须回首问灵均。”这里他把自己和屈原相比,赞兰花隐寂,颂屈原的人品,联系前首诗,可推测星悟早年未必没有报国之志,当是怀才不遇方遁入空门。

鹤冢。平山堂西园有鹤冢一座,在大雄宝殿的东廊有“双鹤铭并序”,两者联系,当知鹤冢来历。双鹤铭是星悟的好友湘南李郁华撰书。原来,两淮副转运使徐生槎,修葺平山堂后,“纵双鹤其中,主僧星悟珍护之,俯仰池亭,饮啄自适。未几,一鹤病足毙,一鹤巡绕哀鸣,绝粒以殉。”星悟深为感动,于是葬双鹤于一冢,并立碑说:“无意羽毛之族,尚有如此情义,而世有不知羽禽之道义,乃可悲可愧乎。”星悟法师是以鹤喻人,借题发挥,分明对当时世态中不重道义,尔虞我诈丑行抨击。他的好友李郁华为星悟法师义举感动,欣然命笔,其目的是“相彼羽族兮而贞烈其心,世之不义愧斯禽。”现在鹤冢已成大明寺西园中一景,伫立冢前一则为双鹤之友情感叹唏嘘,另则也为星悟法师和李郁华的友情羡之仰之。再则星悟的诗、书、画皆绝,理应引起扬州文化界的重视。

伊秉绶与扬州文化

伊秉绶,这位清代的扬州太守,倒是德才兼备,有口皆碑。在扬州任太守期间,曾亲往高邮、宝应指导抗洪赈灾;他曾整顿吏治,惩治奸滑;他曾整顿秩序,匡正世风;他曾力倡风雅,善待文人,对扬州文化的贡献很大。

他能诗善联,尤其是联对,不拘常格,追求整体意境。现悬挂于扬州园林厅堂的对联不少,常引动人们揣摩品味。比如瘦西湖湖上草堂一联:“莲出绿波,桂生高岭;桐间露落,柳下风来。”上联“出”“生”皆动词,下联“间”“下”皆名词,本不对应,但“出”与“生”对,“间”与“下”对,上联言山言水,下联言露言风,突出天。而另一联突出地,“白云初晴,旧雨适至;幽赏末已,高谭转清。”表面看似乎写景,其实用了两典,一是“旧雨”,为老朋友,一是“高谭”,即“高谈阔论”,如果细细品味,此联如一幅动画,白云飘来,天刚放晴,老朋友就到了,雨后的美景令人欣赏不够,而旧友重逢,所谈天南海北之事,无不高雅新鲜。两联从天、地、人诸方面写出太守的自得其乐。最为人们熟悉的是平山堂联,“隔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下”与“欢”分明不对,“隔江”与“太守”也颇为勉强,但该联气魄很大,尤其是上联,再小的山也比堂高峻、雄伟,但“诸山”却都到堂下来集中,分明以堂喻欧阳修,以山喻有才识的人,使人遥想平山堂上高明满座、举觞论文的盛景。过后他重入庙堂,主持礼部考试时,废除了“太学体”的考试形式,而以散文取士,这才出现了唐宋八大家中的宋代诸家,实现了“与众宾欢”的愿望。

其实他的书名更盛于联名,他是隶书大家,他所处的乾嘉年间,有金农的刷笔隶,郑板桥的行书隶,邓石如的长形隶,而他自己则以颜法入隶,至今留存扬州的“湖上草堂”匾,“隋炀帝陵”碑,着笔厚重,圆润生动,有平实的纵笔,浑厚的横笔,主划之笔既壮且阔,轻让之笔既秀且媚,有“法书珍品”之誉,如今隋炀帝陵已复建,陵前碑为清代原物,是伊秉绶遵阮元之嘱题写,弥足珍贵。

伊秉绶还是美食家,我们常说的扬州炒饭,为什么能在闽粤一带名声远扬,当赖于他的传播。最近畅销“伊面”,即伊府炒面,伊府厨师将生面条在油锅里炒过,约至半酥,留为后用,入口时不仅滑爽,又多了酥香,而扬州炒饭更是他传过来的。香港实业家凌云超先生在《中国书法三千年》中详载此事,“汀州后任扬州知府时,颇讲究美食,口福之佳,当不在话下,汀州晚年于公文案牍之余,除遣兴书画诗文之外,那就是喜欢研究美食了,盛传广州香港的酒家菜馆,着名的“伊府面”、“扬州炒饭”,乃伊府厨师所发明的。又江苏式炒饭,即葱油蛋炒饭是也,所不同的伊府厨师又锦上添花,再加一些虾仁和叉烧同炒,所以能味美逾恒。此味华南人士即称之为扬州炒饭,因为江苏人不会制叉烧,想念乃伊府之粤籍厨师跟随主人退休故里时,而在广州酒楼菜馆当厨政时所供献的,迄今仍为粤式菜谱中所必备的美馔。”感谢这位大家,他把扬州方便食品传到闽粤,并始终冠以扬州之名。

他还是个画家,山水人物花卉皆精,他曾有纸本自画像。野地闲坐,一株古梅,老干虬枝,树旁一丛修篁倒也清新淡幽,他踞石而坐,神态安详。这是他在嘉庆乙亥年(1815年)的自画像,其时他62岁。8年前,他因奔父丧离开扬州,这一年再至扬州,可惜当年即病逝于扬州,此画当是他的绝笔画,题诗是,“生性禁寒又占春,年年恼我亦前因,一枝乍放雪初霁,不负月明能几人?”这一年他还作〈孤鹤图〉,分明是以梅月自比,傲尽霜雪方能独步早春,而数点梅花,二分明月,本是扬州人高洁的象征,他的高洁又为扬州的梅花明月增色添彩。

听∵雨

阴晴雨露,风花雪月,这些原本自然的东西,到了文人笔下就有了感情,对花流泪,对月伤感,也许这就是世人津津乐道的天人合一。

我看过齐白石的〈留得残荷听雨声〉。齐老长期生少在湖南乡村。前日在他的故乡湘潭,面对青山绿水,乡村田畴,似乎感受到他画中的意境,到底是鞭蓉国,到处是荷花,有点风雨,“荷背风翻白,莲腮思褪红”,真是恬淡自然,自得天趣。尤其是我长期生活在闹市,那种舒畅实在难以言表,比看大师的画更富有情趣。

回到家乡开始留心“听雨”,想不到它是个永恒的题材。

“雨”实在有听头,何园有联,“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看来春花秋月,三五好友,赏和风细雨,论世沧桑,其乐无穷。扬州人听雨,从来不求功利性,“春夏秋冬山光异趣,风晴雨露竹景多姿(个园)”,不管什么环境,总能在听雨中恬适自安,寻求乐趣,这当是好的心态。有了这好心态,一切就有了灵气、活气,走到长堤春柳上,感受到“沾衣欲涩桃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坐有月观里,体会到“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雨”。这是扬州人的情趣,能在落英缤纷里听到桃花雨、杏花雨,并且还能影响他方。鉴真东渡传法被誉为“风月长屋,花雨奈良”,是说听他东国说法如同听释迦牟尼说法,天女连散天雨花,人们在听雨中,灵魂受到洗礼。

扬州人听雨不同于他处,个园宜雨轩有联“朝宜调琴,暮宜鼓瑟;旧雨适至,今雨初来”,世人多以为此处最宜听雨弄琴,殊不知“旧雨”是老朋友,“今雨”是新朋友,听雨饱含友情。这不由人想起孔子,他即使闲居,听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为百姓得救而欣喜若狂。无独有偶,子听到“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想到“则苗渤然兴之矣”。他们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把听雨和知民情紧密相连,忧国忧民,无愧于一代宗师。当然,更我的是在听雨中感叹个人不幸,苏东坡尽管迭遭贬谪,但他达自适,相信“参横斗转欲三更”,随着时间的推移,“苦雨终风也解情”,无奈中透着苦涩。他的弟子黄庭坚不幸,竟然流落到巴山蜀水之间,整日与雨为伴,“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时时在淋雨中听雨,个中滋味,不是身临其境谁能感知。

只要是有雨之地,必有听雨之人,其中不乏听雨时木然的,但更多的是喜怒哀乐后的思考,如果思考不是囿于一时一地一事的功利,而是将思考提炼为哲理劝告世人,那么这听雨的意义就突破了时空,突破了个人的圈子,而成为一种永恒。个园住秋阁有郑板桥联,“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寒梅蕊上寻”,初看惊叹这位艺术家居然能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提示四季交变是渐变而不是突变;又看则可体会他暗点出个园四季假山不但堆迭巧妙,而过渡自然;再看不由拍案叫绝,如果视人生得意为“夏雨”,那么失意则为“秋”,他在听雨中感受到的不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而是始终要有危机感。

一位中央领导人来扬州,召见相关领导,最后特地朗育〈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秋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矣,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是南宋着名词人蒋捷的词,以听雨为线,揭示出人生上中下的三部曲。谁不希望听雨歌楼上,烛影摇红,拥罗抱翠,但是人生更多的是听雨客舟中,总是“月初圆忽被阴云,花正发频遭骤雨”,“疏雨打新荷,有梦都惊破”,为了生计,到处漂泊;而且还应提防听雨僧庐下。清人汪琬曾来扬州,凭吊隋炀帝陵,发出“萧娘行雨知何处,唯见横塘蛱蝶飞”的感慨。是的,隋炀帝“行雨”之时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被手下人砍了脑袋,而他的“行雨”之处竟然真的成了僧庐观音山,历史太严峻了。颇富戏剧性的是,那位中央领导走后,有的干部僧庐听雨,廉洁自律,俯仰无愧,深受人民爱戴;也有仍旧歌楼听雨,只落得监狱听雨时,才“眼前无路想回头”。

让我们都能在听雨中思考人生,思考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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