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到高旻寺

∵1975年秋,我第一次去高旻寺。寺里没有菩萨,没有和尚,作为标志性建筑的大雄宝殿已被夷为平地。寺院所剩的残垣断壁已成为缫丝厂的简易厂房,一群姑娘正在热气腾腾的蒸汽中缫丝。

∵你不能不惊叹这群姑娘的美丽,即便有一两个不太出色,也只是未加修饰罢了。这倒不是正值青春年少的我,对异性有不加挑剔的喜欢,而是她们在招工时曾受到严格的筛选。具有良好的视力,整齐的牙齿和灵巧的双手,才能从事这个行当。

∵晾晒着的衣裤,五彩斑斓地在颓倾的牌坊立柱间习习生风;无拘无束的欢声笑语,牵着阳光缭绕在幽暗曲折的回廊。她们日渐成熟的阴柔之美,把视女性为洪水猛兽的庙宇奚落得狼狈不堪。

∵疯长的野草,湮没了破碎的玉石栏杆和碑座,间或草丛间露出一截手臂,半侧头颅,那是玉佛殿里遭肢解的千尊玉佛的残留。

∵黄昏来临,由绿转墨的平静湖水,倒映出湖心小岛上殿宇的身影,清晰得可以看见屋脊和飞檐上的剑戟蛇一般在水面扭动。最后一抹阳光,把高旻寺西北角土坡上的树林染得金碧交辉,一轮月亮已在东方的天空中显出轮廓。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第二次来到高旻寺。

∵刚刚落成的大雄宝殿里正在重塑佛身,一个老师傅斜伏在佛肩上为菩萨描眉画眼,一个年轻的和尚在佛脚边和腻调色。

∵搭话间年轻和尚告诉我,他刚从九华山慕名云游至此,因既无佛事又无香火,闲来无事,帮老师傅做个下手。老师傅插话说:我喝酒吃肉,不敢做你师傅。

∵我对和尚说:赶上塑佛,也是你的造化。听说匠人塑佛时,就比照和尚的样子,你是走了成佛的近路。老师傅又插话说:熟门熟路的活,菩萨就在我心里,还要按他的葫芦画瓢?

∵和尚唉地轻叹一声说:僧俗相对,互因互果,适得其禅。我问“禅”是什么意思,他说:和老师傅一样,佛在心中。

∵简易的厂房已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重返威仪的殿堂;锅炉烟囱颓倾了,取而代之的是再现阳刚的宝塔。

∵我突然想起了那群缫丝女工。她们出现又离开这方雄性至尊的土地,难道不能说是自然万物理性和规律的显现吗?

∵最近,我陪一群学术界的朋友去高旻寺。

∵初春,细雨如雾。低重深厚的诵经声,从甬道尽头的殿宇里传来,整个空间在有节奏的震颤中愈显静穆。

∵随着一记激越的鼓镲齐鸣,兀地一声变调后高亢的领诵,婉转的尾音穿透格孔漏窗扶摇而上,犹如伸出一只巨手,扯开厚重的云层。转眼间,天放晴了,远处重叠的树梢间,飘忽着一团团淡绿色的烟云。和声响起,如步履踏过苍凉,舒缓的沉思抚平那无羁的宣泄。

∵我向同行的一位长者谈起两到高旻寺的往事,说到当年对“禅”字的疑惑。

∵他告诉我:“禅”是古印度语的音译,佛家说“外离相为禅”,是叫人们通过内心的体验寻回自己的本性;而汉语的“禅”,是替代的意思,庄子说“万物皆种,以不同形相禅”,是指自然界通过事物转换显示自己的本质。

∵大雄宝殿北面的建筑群,已被一排青砖高墙隔开,从墙上门洞往里看,藏经阁和玉佛殿等建筑已修葺一新。

∵不知道玉佛殿里有没有重新凿塑佛像。如果还没有,我倒希望匠人们见过曾在这里出现过的那些女工。假如以她们为模特塑出的玉佛,一定会像兵马俑一样各有个性又具有整体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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