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宫∵沈君山∵09/20∵04:24

《二进宫》是一出平剧的剧名,讲明朝一位大臣二度进宫,帮助皇后、太子夺回皇权。此处我借来叙述二度中风的经过,与病中感想。世上二度中风能活下来的本就不多,还能写文章的就更少了,所以本文有些「独家」的味道,弥足珍贵的。∵

在生死相关的重大问题上,还自作清高不去找关系是十分愚昧的∵

我第一次中风是六年多前一个星期六下午,下着毛毛雨的一个傍晚,自己拄了雨伞走进急诊室报到。因为是周末,只有一个值班的见习医生在,他看了一下,拿不定主意,说分不清是溢血还是栓塞,要观察一下,让我到一个小房间的病床上去休息,却不知这一休息就休息了近二十个小时。当然不久家人也来了,但因为没有经验,既然医生说观察就只有观察,到了第二天中午,手指脚趾渐渐全不能动了,才紧张起来,打电话给原本相识的副院长。他马上来了,但他是肠胃科医师,只有再去找真正的脑科专家,下午四时才开始紧急处理。後来回想这段经历,当然十分怨气,但再想想,自己也不是没有过失,那个小医生牺牲了周末来值班,他的知识经验或许只能作这样不做不错的处理。事已至此,只有调整自己,去适应未来。但汲取了一个教训:在生死相关的重大问题上,还自作清高不去找关系是十分愚昧的。不过这教训代价太大了。∵

中风後两、三周,是最难熬的时刻,病情稳定了,也知道以後大概的生活限制,觉得像忽然掉进一个泥沼,而且以後一辈子都要陷在这个泥沼中,心里非常恐慌不安,总想理出个头绪来,就问主治的医师,以後可能的变化。∵

医师经历多了,了解我这型凡事不弄清楚就不甘心的人,就老实地对我说,复健有空间,但也有极限,而且二次中风的或然率,要比一般人高,五年内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再发机会,主要看你自己。这些冰冷的话,他用非常诚恳的态度说出来,使我觉得他没有骗我,没有把我当傻瓜。那我也得面对现实。生死的问题,我过去想过,也参加过一些安乐死之类的讨论会,有一定的哲理认识,但那是「学术性」的,谈的是别人的事,现在临到自己身上,得落实的规画一下,先想「死」,想了三条,写成生命遗嘱的法律形式,大意是:∵

「我确信如何处理个人之生命乃个人之基本权利,因此在因病或其他原因使本人身体受到伤害:∵

一,∵此伤害使本人陷入长期痛苦而无法正常生活之状态∵

二,∵此状态将无法复原∵

三,∵维持延续生命对家人及社会造成沉重之负担∵

在上述情形皆确定时,本人希以积极方式有尊严地走完人生,届时或将寻求相关人士直接或间接的协助,以寻求生命之终止,为避免上述人士负担道义上或法律上之责任,特此立遗嘱。」∵

构想此遗嘱时,我是以二度严重中风病人的情况做参考,在复健病房,每天都可见到这样毫无尊严也没有意义拖延着生命的病人。遗嘱写完後,分送给律师和有关亲友,也写在《浮生後记》第一章里。这样,把如何死规画好了,心里落实很多,就来处理如何生。那可复杂得多,单求生并不难,但要生得有生趣有生机却不容易,着实过了两、三年才调适过来。∵

第二次中风忽然降临,伸手去拿电话,手指却不听使唤,电话机在面前,

就差那麽一点儿∵

最近两年生活非常单纯,大部分时间在清华,每天早上一、两个钟头写文章,或在电脑上打打桥牌、下棋,下午就做复健,散步,每星期来台北两、三次,处理三个基金会的事,一年出国两、三次,像我一个月前就刚到美国看孙女儿,生活调适得很好。但不知道,突然,第二次中风忽然降临到我头上。∵

第一次中风之後,妻带着儿子晓津在台北读国小,跟建构式数学奋战,我独居在新竹,请个管家照顾我三餐。八月五号礼拜五晚上上床时,已经觉得脚很重,但不知已是二度中风的开始,半夜两点多想起来如厕时却爬不起来,才知事态严重:「我再次中风了。」∵

当时第一个反应是打电话找人,但也知道只有力气打一两个电话,所以找的人一要可信赖二要能干,会安排,不会乱。我直觉的想到纪政,她和我二十五年前有过一段炽烈的感情,现在还是最堪信赖的朋友,曾在我第一次中风时全力帮助我复健,而且她各方关系也好。∵

我伸手去拿电话,手指却不听使唤,电话机在面前,就差那麽一点儿。我叹口气对自己说,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後一个电话,现在不打,力气只会越来越小,就再也打不成了。我深吸一口气,沉思默念一番,猛的手伸出去,这一伸,似乎长了半个手臂,居然触到了电话。但却无法打,只好用力将电话勾过来,茶几上东西乒乒砰砰打翻,也顾不着了,一寸一寸把电话勾到眼前。屋内暗暗的,开灯是无力的了,只好闭着眼,按着方位,一个个把号码按下去,头两次都拨错了,而且错到同一个号码,一个半夜被吵醒的倒楣人,第一次他还耐性解释说打错了,第二次火大了,就直接开骂,用闽南话骂,我没听懂,咕噜咕噜的回答,他大概也没懂,只好在此补个抱歉。∵

等待送医急救的二十分钟内,作了三个重要的决定∵

第三次重复默想一番,确定了号码和方位再按。这次响了,可没人接。我耐心等它一直响下去,终於有人接了,有点睡意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纪政,松了一口气。她说请问是谁,我说我是沈君山,我中风了,这下她清楚了,马上醒过来:「你中风了?」我说「是」,心里一块石头放下,知道打通了。∵

不到二十分钟,管家、一一九都被纪政找来了,这段时间中我想了一想,接下来该怎麽做。决定了三点,一是先送新竹马偕急救,再送台大,马偕离我家只有三、五分钟的路,但接下来一定要送台大。二是到了马偕,我请他们用最强的药打点滴,医生却只愿打点滴,值班的都是实习医生,但第一时间处理帮助很大。三是等纪政从台北赶下来再上路,因为我知道没她,即使早点到台北,也一定找不到病床。果然不久後台大打给马偕,说病人别来了,没病床。纪政马上打电话给叶金川,他是台大毕业的校友,人缘又好,一调就调到病床。

我这三个决定都很重要,一是去台大,因为在医院的伦理,一个医生开始处理了,别的医生都不愿意再碰,而我知道我的病历都在台大;二是马上打抗栓塞的点滴,我有经验了,中风重要在头几分钟,虽是惨痛的经验,总是识途老马;三是在马偕等纪政,没有她,随便找一个人不行,纪政从陈水扁到工友,大家都认得她。∵

到台大,照了核磁共震、超音波等等。从前主治我的医师在美国,还没回来,别的医生不愿碰,但叶金川有个朋友黄教授替我看了,说很严重,中风的地方在脑干,就给我先做处理。∵

我用茫然的眼光看着他:三加二啊?喔,等於四!∵

有个小插曲满有意思,我这一路上过来,一直碰到实习医生,每个人都用一枝铅笔在眼前晃来晃去,左晃到右,右又晃到左,让我的眼珠跟着动,然後问我两个问题:「你叫什麽名字?三加二等於多少?」大概是试我的神智清不清楚。但他们每个问题都一模一样,到了第五个人,我厌烦了,这次是个大概七年级的实习医生,又问我三加二等於多少,我看了他一眼,决定跟他开个玩笑,就说三加二等於四。他吃了一惊,问我:「三加二耶,等於多少?」我故意扳着已经渐渐不能动的手指,用茫然的眼光看着他:「三加二啊?喔,等於四。」∵

他好紧张跑了出去:「沈教授不得了了,他说三加二等於四!」这时来了个年纪大一点的医生,我向他神秘笑了一下,他才知道我在捣蛋。∵

另外一件趣事,是後来发生的,到了台大医院,护士们告诉我,林志玲就住在楼上,我开玩笑说,能不能看她一下,这当然不可能,说过也就算了。但次日,管家从新竹赶来,却弄到一张林志玲的海报,把它贴在墙上。妻看见了,十分不以为然,说:「满身挂了瓶瓶罐罐,墙上还贴林志玲,太不相称了,也显得轻浮。」我那时还能模糊不清的说些话,就辩称:「现在整天都看些丑陋古怪的形象,包括镜子里的我,晚上瞄一眼林志玲,才不会做恶梦。」主治医师是十分通达的人,听了我的辩解,嘻嘻的笑出来,接着说:「也对,对心理健康有益,我们就让林志玲做中风小天使,挂在墙上无妨的。」病房里面医生最大,有了他的御批,就万事合法了。消息传出去,送花的朋友们少了些,送林志玲海报的却一大堆,现在(中风後两周)我有十三张林志玲的海报,看来可以开特展了。∵

与其成为植物人或四肢瘫痪,不如让我走∵

星期六清晨坐救护车到了台大,原来的主治医师还没回来,并且也要等检查的结果,黄医师先给我开了一般的药。星期一主治医师从国外回来,一切检查也都出来,会诊之後,主治医师告诉妻,情形不乐观,第二次中风,又是中在脑干部分,再延续下去,可能全身瘫痪也可能危及生命。他建议用血管摄影再彻底检查一次,如果大血管有问题,马上开刀,小血管有问题,用抗凝血剂,这都是危险度很高的,尤其开刀,也许只有一半一半机会,要她具结,医院会尽力做,但不能负责。妻说君山的生死观她很清楚,还早写好了生命遗嘱,她签字没问题,但现在他自己神智很清楚,你不妨问他。主治医师是很通达的,也看过《浮生後记》里面讲生死的一章,就来问我。我说一切听你的,但有个但书,作为我们的君子协定。在救护车从新竹上来时,我仔细的想过,在选择的顺位上,倒过来排。〈一〉昏迷不醒的植物人,〈二〉四肢瘫痪,第三才是死亡。因此要他答应我,假如不行的话,与其成为植物人或四肢瘫痪,不如让我走,这样不至於连累他人,自己也痛快些。主治医师爽快的答应了〈一〉,换句话说,若成为植物人,就让我走;但无法答应〈二〉,他说这不合法,他不能做违法的事。

我想了想确实如此,法律走在伦理後面,伦理走在科技後面,这是人自找的麻烦,本来「天」帮你解决的问题,硬要人定「胜」天,但其实人只能在战役上胜天,永不能在战争中胜天(Win∵the∵battle,∵not∵the∵war),廿世纪人定「胜」天已臻极致,环保、生态、生死都引出种种问题,廿一世纪就要人定「和」天,但科技跑太快,法律伦理都跟不上,我既然只活到廿一世纪初,就要遵守廿一世纪初的法律伦理才行。何况要判断什麽叫「四肢瘫痪」也有技术上的困难,眼珠还能跟着铅笔动,算不算瘫痪呢?「人生泰半原是由不得己的!」叹口气,也只好同意,替对方想,各让一半,也算是妥协吧。∵

交代了四件事,兴高采烈进开刀房∵

自从星期六进院後,手足一刻比一刻软弱,根据第一次中风经验,一开始复健至少有一段时间,不能处理事情,因此星期一上午,我把秘书及两个出版社的编辑都找了来,下午为进摄影房签了具结书,还有三四十分钟才能进房,正好把一些未完的事一一交代。首先是明天星期二,原定去溪头吴大猷科学营和黄荣村校长对话「如何打造第一流大学」,黄在教育部长任内编列了五年五百亿的预算,有一些构想牵涉到清交合并,我对他的看法不太赞同,已经交锋过好几次,但尽管「政见不同」,却都能谈得来,朋友还是朋友,乃相约在今年的科学营好好辩论一次,由参加的学员作评判,现在显然无法应约了,乃交代秘书请吴大猷基金会的执行长彭宗平校长代我应战,还告诉他不可口软,好好的修理黄前部长一番。

第二件事,是四五天前和张忠谋共宴,谈起一本书《甘地之道》,讲竞争双方解决冲突之道,我以为是本好书,向他推荐,并答应送他一本,就告诉秘书把这件事当天办了。

第三件事是一本漫画故事书《沈爷爷讲围棋棋王故事》已经写完很久,但缺一篇序,拖在那儿,「汉声」九月要出版此书,我告诉编辑,没法写序了,就口述几句话代序,大致是说,假如做一件事带给自己快乐,也带给大家快乐,那就是最快乐的事。这套故事书,我讲时很快乐,若也能带给阅读的小朋友快乐,那便更加快乐了。

第四件事是把上次中风後写的第四本书《浮生再记》,补些照片。交代了这四件事,快三点了,我觉得心情愉快,泰然进了血管摄影室,准备接着进开刀房。∵

妻後来跟我说,看我兴高采烈的进去,不难过也就罢了,兴高采烈些什麽?我说,先讲一个希腊神话,传说是世上第一个女人的潘朵拉,神给了她一个盒子,说里面装满了各种东西,要她千万不要打开,但好奇是女人的天性,有一天还是将盒子打开,想瞄一眼。瞬间各种妖魔鬼怪:妒忌、怨恨、病痛、战争都跑出来,潘朵拉吓坏了,赶紧关起来,於是最後留住了一样东西,叫做「希望」的,没跑出来,从此地球上充满了各种灾祸,但还有「希望」。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有一缕光明,人就可以凭着希望走下去。∵

第一次中风是连本第二次中风是带利老天要拿回去∵

生老病死四事,想像中应以生最苦,在完全陌生漆黑的通道里,凭着直觉挣扎前进,通过一道道关卡,只有母体的蠕动帮忙,但是那时并不自觉,当然以後更没有记忆。死的痛苦主要是心理的,死是一切的终结,从此人天永绝,假若从小我看,唯一的我没了,就是没了,确实很绝望,但从群体看,好像树上的叶子,不去旧黄哪来新绿?∵

对抗绝望恐惧,宗教信仰也许最有效,心中有个天堂,或者轮回来生,至少那就有了希望,一切并不就此终结。但并不是人人都能真正有信仰的,至少像我,虽然明知「持分明知不能证真如」,平时也不去想那想不通的生死大道,但要我真心去相信那并无理性知识支持的天堂与来生,却也是不能。我能懂的是大我与小我之分,亿万众生,个人不过沧海之一粟,「不去旧黄,哪来新绿?」但这只是理性的悟解,感性上还是难以绝对超然的。我有一个很有学问的朋友,中风住院後,他打电话来慰问,说他自己心脏也不好,这两天就要去装支架,心情也很消沉。我说很羡慕他这样心脏病的病人,要嘛就好了,要嘛就乾脆走了,不像中风拖拖拉拉的,复健以後也不过维持一个打了折扣甚至没有生活的生命。∵

我进血管摄影房又准备接受开刀时,心情十分泰然。七十三岁了,前面六十七年,健康快乐,老天给我的条件很好,该做的事也已做了。现在,第一次中风是连本第二次中风是带利,老天要拿回去,本来应该就此结束,但世事也由不得己,还是得跟世上的伦理规范走,开刀打抗凝血剂是一个机会,也许就此走了,岂非正好。但就此决然告别尘世,总也有些依依不舍,一半一半的机会,却给你希望。人生烦恼,泰半是由有抉择要负责而来,现在一切交给医生,心情自然就轻松起来。∵

加护病房的机器坏了,差点就完蛋了∵

检查出来,医生向我恭喜,说大血管没问题,只是微血管栓塞,打抗凝血剂就可以了,那只有10%的危险,说实话,那时我反有些怅然若失,既然走不了,看来只有面对现实,慢慢调适自己,总希望不要真的四肢瘫痪才好,人生本来就有两条路,该放手时要放手,既然放不了手,只有在现实条件下尽其在我快乐的活。∵

在告别中风,进入复健之前,我注定还要有一次经历。∵

从摄影室出来,打了抗凝血剂,就被送去加护病房。六、七年前吴大猷先生生命末期,在加护病房度过两、三个月,那时我常去看他,所以我对加护病房并不陌生。直觉中,加护病房应该是一个肃穆安静的地方,刚刚相反,嘈杂得很。大部分加护病房的病人都没有知觉,不是很清醒,所以加护病房里的护士总是叽哩呱啦讲话没有忌惮。

病床侧有一个量压剂,二十分钟量一次血压,然後将数字显示在病床对面的显示器上,平常病人昏昏沉沉的大概也不会注意,我却很清醒,慢慢看出什麽是收缩压,什麽是舒张压。显示的数字十分惊人,收缩压九十,舒张压六十(收缩压正常值为一一○至一四○,舒张压为七十至九十),我吓了一跳,把护士找来,护士看了也吓一跳,又找来住院医师,她亦十分紧张,就建议为我打升压剂,提高血压,我不放心,坚持要主治医师同意,但他们找不到主治医师(那时是凌晨二时),另外找一位教授问了,他却不同意,说升压剂不能随便打,同时住院医师又打电话给我太太,说「沈君山病危」,把我太太从床上拉起来。在等待她来院期间,大家没事做,住院医生於是建议由护士用手再量一次血压。这一次,收缩压是一三五,是正常值。搞半天,原来机器坏了,要不是我有凡事弄清楚的训练,医生说什麽就相信什麽,升压剂一针打下去,完蛋了。妻却半夜赶来,在加护病房外等了一夜。∵

活着出加护病房,一条漫长艰苦的路正等着我∵

受了这般折腾,加护病房里又热又闷,睡在床上手脚不能动,护士们在外面叽叽呱呱,实在很生气。昏迷的病人其实大多是有知觉的,只是表达不出来,而死亡时最後失去的是听觉,又想起吴大猷先生在加护病房昏迷不醒的住了一个多月,去世前一周,李政道先生特地来看他,眼珠还能动一下,岂不是更痛苦?想到这里,油然兴起一种使命感,光自己生气没用,一定要把这些感觉写出来,一方面替病友申冤,一方面也为自己出气,或者还可促进医院有些改进吧!想到这里,气消了一些,也不觉得那麽热了,大概是心静自然凉的缘故,居然昏昏沉沉的睡了。次日(八月九日)上午十点,一觉醒来,身上的瓶瓶管管少了一些,终於活着出加护病房了。∵

当天下午,主治医师告诉我:「你已经脱离了危险期,现在是你感觉最虚弱的时候,四肢瘫痪,言语不清,但这些都是自然的,以後会进步,当然不会完全复原,但会进步,进步多少,要看你复健的努力。」这话我听得懂,因为有过一次经验,这次只会更困难,一条漫长艰苦的路,正等着我。∵

2005/09/18∵联合报∵联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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