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心∵中华情∵世界观∵科技脑∵*∵∵∵∵第∵226期∵97∵年5月7日

∵∵∵《转山》---边境的流浪者

∵我们都有出走的理由了∵∵∵蒋勳∵

二○○四年第一次见到旺霖是在云门第一届的「流浪者计划」评审会上。林怀民得到国家文艺奖,有六十万奖金,他大概觉得自己生活没有更多需要,便把奖金捐出来,成立了「流浪者计划」,加上其他人的赞助,每年可以鼓励一些青年去各地旅行、学习、磨练自己,也认识世界。∵

申请的人不少,经过初步的筛选,最後大约有二十人左右入围面试。∵

每一年奖助是有限的,我又希望更多年轻人可以得到帮助走出去,有时候会幻想林怀民再得一个什麽奖,而他个人生活的欲求还是那麽少,或许就可以多一个青年在流浪的门口获得多一点鼓励与支持。∵

於是,我看到谢旺霖坐在我的面前,个子不高,初看有点腼腆,话不多,说话速度也很慢。∵

他其实已经在「流浪」了,大三那年,他自己说:是因为「失恋」了,想走到可以把爱人忘掉的地方。我还记得旺霖说话缓慢平静的速度,因为缓慢,我可以思考他说话的内容。∵

要跑到多远才能忘掉心中忘不掉的人啊!∵

这个沉默的青年因此去了云南,在遥远的滇藏边界一个人骑着单车,经历着他孤独的肉体与心灵之旅。他是在云南接到家人的通知,临时中断了旅程,赶回台北参加流浪者入围者的面试。∵

旺霖说了一些旅程中的遭遇,大概有点像收到这本集子中〈梅里雪山前的失足〉,他连人带车摔下断崖,「前轮死死卡在岩缝下,而後轮和双腿完全悬荡在断崖之外─」。∵

怀民、照堂和我,都无言语,一个年轻的生命走出去了,遇到他一定会遇到的各种危险、挫折,我们或许有很多的不忍,心疼,但知道他必须这样走下去,用自己的力量排除危险,克服挫折。∵

「你不害怕吗?」我问旺霖。∵

「害怕得要死!」旺霖仍然平静地说。∵

旺霖得到了入选,继续他的流浪。我偶然听到云门的工作人员传来片段他的消息,但大部分时间我并不记得有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人在遥远偏僻的大山里骑着单车,一直到我看到出版社转来的打印稿,十八篇文字,即将出版的《转山》,我正好要南下上课,把打印稿带在身边,没有想到一开始看就停不下来,一个上午就着南***明亮的阳光,几度热泪盈眶,读完了旺霖的游记。∵

旺霖的文字很稚拙,没有太多文学的修饰,他大概一旦要修饰文字,自己先就不安起来了,就像他在〈八宿记事〉里打破了一只民宿的热水瓶,几度要藏藏匿匿,最终发现不过只是赔二十元人民币的事,旺霖的稚拙来自他的单纯天真,所有生活的细节如此琐碎也如此真实,旺霖娓娓道来,用第二人称的「你」称呼自己,像是看着另一个「我」,有了反省与观察的距离。∵

我喜欢旺霖写的〈泸沽湖的女儿〉,那个里格村新婚的少妇,在众人彻夜的歌舞里,摩梭族的篝火似乎从慾望底层勾引起古老原始的调情,旺霖不只一次说到那少妇的名字:「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那声音被黄昏的风吹散了::」∵

我忽然想起旺霖说要到遥远的地方,把思念的人忘掉,旺霖写的那个摩梭族的少妇叫「松娜」,在旺霖的文字中,松娜美极了,一定是在极深情的爱恋中才能把一个女性描写得那麽美吧!∵

旺霖年轻,很多事似乎还无法全弄清楚,或者他也并不想即刻清楚,他的文字就有着又像描述又带着一点意见的夹议夹叙,但是,他每每对自己的很多意见不多久又有修正,像一个初学画的人,画稿涂涂改改,留了很多修改的痕迹,那痕迹稚拙又真实,比太确定太自信的线条更好。∵

许多最动人的片段都是旺霖自己与自己的对话,走到了大山之间,到了孤独的极致,与自己的对话变得很纯粹,那使旺霖从一个稚拙的青年一下成长了起来,有一种男子的沉稳。∵

我读着读着,忽然梦想着,或许旺霖的书会是一个运动的开始,***的青年读完《转山》,带着书,都纷纷出走,走向他们各自孤独的旅程。∵

孤独的旅程有荒谬幽默的喜剧,像〈帮达奚大哥〉,旺霖假借一个厦门大学姓奚的学生身分,在偏僻的帮达竟然扮演起「人生导师」的角色,一种不经意的偶然,却可能对另一个人发生一生的影响。∵

这本书越看到後面越可以感觉到三个月单车的滇藏之旅,旺霖如何逐渐成熟的心境,到他写下〈直贡梯寺的天葬〉时,文字的精简,叙事的深沉,细节的冷静,使人忽然觉得那个原来稚拙的青年竟然从身体中生长出如此厚重身长的生命信仰。∵

是的,或许因为「害怕得要死」,才可能走到生命无所畏惧的地方。∵

旺霖二○○四年十二月三日,结束他三个月的单车之旅,他在拉萨把车卖了,那辆单车,骑过一座一座大山,摔下断崖,在雪地里挣扎上坡,对旺霖是不能忘记的经验,他把车子以一千八百元人民币卖给另一个年轻人。∵

我喜欢他书的结尾,两年後,他收到一封来自***的E-MAIL,那个买车的人告诉旺霖,因为失恋,所以买了单车,一个人去旅行。∵

旺霖没有眷恋他的单车,单车当然应该是另一个人骑去更广阔的世界。∵

因为谢旺霖,我们都有出走的理由了!∵

我还是在梦想,***的青年,读完了旺霖的书,纷纷开始了他们的出走与流浪。∵

∵∵∵∵三个落泪处彭蕙仙

谢旺霖的《转山》让我掉了三次眼泪;我发现,三次都不是跟看到什麽奇山大景有关,三次,都跟人有关。

第一次,书一开始没多久,谢旺霖在准备赴***的单车旅之前,在桃园中坜一带练体力。太阳下,他累得气喘吁吁,突然有位骑着摩托车的中年人跟上来,还递给他一瓶舒跑,「很羡慕你这种刻苦的骑士,我年轻时也干过这种事情喔!」然後,这名路人甲在高喊「加油,加油、加油」後,扬长而去。

我年轻时也干过这种事情喔。

这句话像被风吹着的门一样,撞击着,开来、阖去;阖去,开来∵...∵在我心里盘旋不止。

第二次,在左贡县城。一路疯狂的行程,让谢旺霖累出病来;千万不甘,他还是去了当地一家看起来实在让人不大放心的卫生所看病(恐怕比蒙古大夫还要更蒙古夫夫吧,我要是谢旺霖,肯定会这麽想)。

穿着拖鞋、肚腹微凸的藏族医生出来检查了。因为担心一路自己服用成药的谢旺霖体内已对西药产生抗药性,因此医生给了他藏药,然後象徵性地收了点钱,「其余的,补助你骑去拉萨。」接着他在谢旺霖这位从***来的年轻人的脖子上献上了一条「哈达」,双手紧紧握住谢旺霖:「一路平安;一路吉祥;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

在天涯尽头、在体力的极限处,心中的那分执着与信心,就这样在一个偶遇的陌生人口中,被如实吐出。

第三次,也是哭得最严重的一次;哭到读不下去了,索性阖起书来,哭个痛快。

没有中国人民身分证的谢旺霖在入藏前,跟一位姓「奚」的厦门大学研究生借了人民身分证。在***山区,他看到一座军营,想借住,有个士兵来盘查他,谢拿出奚的证件,一看是位研究生,不得了,这位年轻士兵高兴地翻了,赶忙通知其他同袍:「这里来了个文化人。」

於是,借宿没问题了。这位到***当兵四年的汉人像遇到大师一般,拚了命请教「奚大哥」有关生涯规画的问题:「我到底是应该继续在这里当兵到一定的年资,还是应该申请退役回重庆,娶个老婆、好好在社会闯荡一番?」

被认为是「一级文化涵养人」的「奚大哥」就一路指点迷津,说了一大堆轰轰烈烈的大道理,不外是年轻不要怕冒险不要怕犯错,应该去冲啊去闯啊去拚啊…之类的华丽美言。

在这位大兵听得如梦大醒、醍醐灌顶:「奚大哥,奚大哥,你说的真好」时,谢旺霖的∵OS∵是:「我说话的口气似乎忘了自己不过也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奚大哥,奚大哥,你说的真好。

当我们一不小心成了别人生命中的一块浮木甚至一盏明灯时,你是赞叹际遇的奇妙还是心虚僭越的大胆?

「冒险」这件事情对我的意义,已渐渐从体能体力的极限挑战转移到心灵的深度开发;或许是年龄不轻了,有自知之明,也或许是,我渐渐理解到,身体能带你去的地方再远再远,都有界线,但心却能去Neverland∵;能去到乌何有之邦;能去到,灵魂的新天新地。

要去那些地方,最佳的路标是人;唯一的向导,是心。

谢旺霖的《转山》,应该说某个程度让很多出版人、喜爱阅读的人、甚至於担心***「青春力」的人,有一种「暂时松一口气」的感觉(毕竟,有了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有了这样的一本书)。那种文字的质地、那种对自己存在感如此在乎的程度,那种对人生「就是拚了」的力气,在***本土创作中,实在难得一见;这本书如果没有入选年底的年度十大,我肯定会再掉一次眼泪。

但我说的,不是谢旺霖带我去了***的哪里,不是他与天地山水惊心动魄的相遇;我说的是,谢旺霖挑动了我「此身虽在,堪惊!」的那种对生命根本性的疑惧;那种「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的永不懈怠的温柔期许。

谢旺霖的《转山》全是人生行旅中最孤独的状态;他一个人骑脚踏车到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穷山皓岭,这是无可比拟的壮游(∵grand∵tour∵);但他的《转山》却也是最热闹的情缘相系;因为在每一次的苏醒与沉睡之间,在每一次的耗尽与回复之间,串连的,都是澎澎湃湃的人间相遇。∵

我不担心人世间还有多少好山好水,我没看过;我要的只是,无论看什麽,无论走到哪里,我的朋友,我所爱的人,你都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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