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得已的觉悟

人到中年,学习庄子首先就须明白“不得已”的道理。儒家的孔子给人的印象是充满淑世热情,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道家的庄子基于类似的体验,但采取不同的作风,就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两句话代表了儒道之异。

人生“不可奈何”之事比比皆是。我们无法选择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家庭,也难以改变长在什么社会、什么环境。对于所有已经发生在我们身上的遭遇,既不必懊悔,也无须欣喜,因为重要的是现在此刻的自己有何觉悟。庄子笔下的“不得已”,成为处世的核心概念,这听起来有些消极的三个字,其实另有深义。

“不得已”并非被迫、委屈、无奈的心态,而是:当各种条件成熟时,我就顺势而行。关键在于:如何判断条件是否成熟?是否可以让我去做某一件事?这种判断要配合天时与地利,更要讲究人间往来的规矩,也即是必须深通人情世故,既有自知之明又能了解别人,还须衡量大势所趋。

外在的不得已,正是修练内在自我的契机。大鹏鸟由鲲转化而成,再往上直飞九万里,然后可以御风而行。自在飞翔是靠自己的抉择与努力所赢得的。再大的鹏,落在树丛中动弹不得,是连麻雀也不如的。

二、化解自我的执着

谁规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即使真有这种规定,天下人谁不认为自己是善人?谁又会承认自己是恶人?你如果安静聆听一个杀人犯的自白,最后可能对他同情多于谴责。庄子说:任何两个人辩论,天下无人可以担任裁判,因为各人皆有其立场,因而没有公平可言。既然如此,言语只是“风波”,只能制造事端而无法解决问题。

他十分羡慕“鱼相忘于江湖”的自在状态。“忘”字是个秘诀。人的记忆有筛检作用,我们记得的远远少于真正发生的。请问:被忘记的一切“曾经”存在过吗?即使写成文字,还是可以再问:许多人针对同一件事所写的东西是相同的吗?或者会带来更大更多争议?

从整个宇宙来看,地球上发生的所谓大事,不是有如微尘漂浮吗?从个人一生来看,某件刻骨铭心的遭遇又能有多少分量?庄子强调“心斋”,让内心处于虚静状态,达到空灵层次。不如此不足以悟道。悟道并不神秘,只是让人回到本然的自我。此时自我由忘而化,有如游鱼入海,对万事万物则是:来时不可拒,去时不可止。不必相送也无须相迎,一切顺其自然而已。

三、练习虚而待物

庄子说:有一个人乘船渡河时,被一艘空船撞上了。这个人脾气再怎么坏、修养再怎么差,都不会生气。但是如果迎面撞上来的船上有个人,他就会大声呼喊叫他避开,呼喊两三次之后就会口出恶言了。同样是被船撞到,为什么前面那一次无所谓,后面这一次就怒不可遏?理由很简单,因为前一次撞上的是个空船。

如果我让自己处于“空船”状态,行走于世间又会与谁发生沖突呢?所谓空船,是指船上无人,亦即我化解了自己,好像无人一般。想想看,我们与人来往,一天之中说了多少次“我”?有我就有相对的你,我与你总是有强有弱,有优有劣,有成有败。如果我与你形成了“我们”,那么立即出现一群“你们”或“他们”,然后竞相比较的情势依然紧张。

韦应物有一首诗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里后半句閑散幽静,自成风景,其来源应是庄子所描写的无我情境:“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虚”字有单纯平淡之意。舟之不系,随水而漂,人若无执,则不得已化解于无形,不仅随遇而安,并且随时孕生审美情绪,可以品味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此时见鱼而知其乐,何足道哉!

四、鱼乐之谜

庄子与惠施多次辩论,其中谈到“如何知道鱼的快乐”一节最为费解。自郭象编注《庄子》一书开始,就指出:惠施无法“体物”(体验万物)所以无法明白庄子如何知道鱼乐。但是,辩论之时怎能以“体验”作为论证?

要让惠施这种辩论高手认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指出其自相矛盾。惠施听到庄子说“是鱼乐也”,就“知道”庄子知道鱼乐,但是他接着告诉庄子: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的情况。这两句话显然自相矛盾,所以惠施不再说话。由上述鱼乐之辩,可知庄子“虚而待物”的智慧之高妙。他不与人争,如果真要相争,也找不到对手。学习道家,不得不佩服这样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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