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禅系的佛教平民化倾向

  中国人民大学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方立天

  从宗教社会史的角度考察,随着六朝以来门阀贵族制社会的瓦解,唐代中期后,逐渐转变为相对区别于中古门阀时代贵族社会的平民社会。与此相应,佛教贵族化的经院佛学,即只流行于宫廷或上层知识分子之间的义学宗派也趋于衰落,而以禅宗为代表的信徒平民化宗派则应运崛起,繁荣兴盛。在佛教平民化的进程中,南岳禅系[1]发挥了开拓性的作用。本文拟在论述禅宗实际奠基者慧能开创佛教平民化的业绩后,就南岳禅系的怀让、道一、怀海三位著名禅师对佛教平民化的推动,作一简要的论述。

  一、慧能开创佛教平民化的新方向

  禅宗的佛教平民化方向始自慧能,此前的禅宗,包括神秀一系的禅宗,多弘传于北方贵族阶层,大抵上是属于贵族化的佛教。慧能(638—713)因家境衰落,文化程度不高,被神秀门徒讥为“不识一字”[2]。实际上,慧能的悟性极高,他提出的舍离文字义解,直指心原的主张,构成了改造禅宗的宗旨。

  慧能针对于个体之外的外在成佛轨迹,把成佛转换为个体自身的本性显现。他说:“善知识!菩提般若之知,世人本自有之,即缘心迷,不能自悟,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善知识!遇悟成智。”[3]又说:“世人性本清净,….—如天常清,日月常明,为浮云盖覆,上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智如日,慧如月,智慧常明。于外著境,被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朗。若遇善知识,闻真正法,自除迷妄,内外明彻,于自性中,万法皆现。见性之人,亦复如是,此名为清净法身佛。”[4]又说:“汝若不得自悟,当起般若观照,刹那间妄念俱灭,即是自真正善知识,一悟即知佛也。”[5]慧能认为,每个人本有清净自性,具有菩提般若智慧,只是被妄念遮盖,没有觉悟。若是得到善知识的开导,念念起般若观照,一旦妄念俱灭,当即顿见清净本性,成就佛道。这可概括为“性净自悟”说,是为禅宗的核心思想。这一思想为佛教修持者指明方向,提高自信。慧能还强调“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6]反对边远山区平民无佛性的论调,为平民百姓成佛直接提供理论根据。

  慧能又针对以义理思辩淹没了感性体悟的传统,以自悟体证取而代之。他强调“诸佛妙理,非关文字。”[7]反对佛教义学宗派执著文字,不求悟解的倾向。他还综合世俗信仰而推重宣传“离—切诸相”、文句简单的(金刚经》,为不识字或文化低的广大平民摆脱烦琐名相的思想束缚,运用单刀直入求得开悟的禅修法门提供经典依据。

  慧能针对佛教繁杂的修持仪式,提倡简易的顿悟法门。他宣扬禅修是“自心顿现真如本性”,[8]“言下便悟,即契本心”[9],强调觉性本有,烦恼本无,在一刹那间灭除妄念,直接契证觉性,便是顿悟。慧能不以静坐敛心才算是禅,说:“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真心是……但行真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10]“一行三昧”,是指修定心,以观真如实相,慧能对其加以推广扩展,认为不须脱离日常生活,在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动作云谓里,都可以体悟禅境,禅修并不限于静坐一途。

  慧能还强调佛法与世间两者相即不离的关系,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11]认为决不能离开世间去寻求解脱。他还进—步声称:“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12]根据佛法在世间的理念,提倡在家修行,这是使佛教由出世转向人世的重要宣告,有利于禅宗接近平民,走向平民,深入平民。

  慧能还长期在岭南一带弘扬禅法,一是利于向山野农村的下层平民传教,二是利于为禅宗开辟新天地。

  二、怀让开南岳禅系的先河

  怀让(677—744)早年出家,后赴曹溪礼谒慧能,学习禅法,前后八年。慧能圆寂后,往南岳衡山,居般若寺观音台,弘扬慧能顿悟法门,开南岳禅系,世称“南岳怀让”。史载有著名的“怀让磨砖”故事:“开元中有沙门道一,在衡岳山常习坐禅。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曰:‘图作佛。’师乃取一砖,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什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砖岂得成镜邪?’师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一日:‘如何即是?’师曰:‘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一无对。师又曰:‘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一闻示诲,如饮醍醐。”[13]“法器”,指具有传承佛法才器的僧人。怀让明确指出坐禅不得作佛,否定坐禅,是对慧能禅修不限于坐禅的主张的发展。联系达摩修行“壁观”,“面壁九年”;道信和弘忍的东山法门修行坐禅观心;直至神秀仍是主张“凝心入定,住心看净”[14]的入定看净法门,可见怀让贬低、否定坐禅,修禅而不坐禅,是对禅宗修持方式的历史性调整,为灵活修持洞开大门,从而也有利于平民修持禅法,有利于佛教平民化。

  怀让和马祖道一的对话,还论及如何修持,如何是佛等问题。怀让继承慧能的思想,认为“一切法皆从心生,”[15]佛从心生,心即是佛。这也是否定坐禅的理论根据。

  怀让是慧能的高足,而其弟子中的翘楚马祖道一更是在开拓南岳禅系门风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马祖下传百丈怀海等南岳禅系巨匠,后南岳一系又分出沩仰、临济二宗,成为禅宗的重要流派。怀让轻视、否定坐禅修行法门,和善巧教化、培养出马祖这样杰出的龙象,对于南岳禅系的发展演变影响极为深远,对于争取吸收平民信奉佛教的影响非常巨大。

  三、道—:推行禅修的生活化和行为化

  道一(709—788),幼年出家,后到衡山结庵,整日坐禅。经怀让开导,豁然契会,侍奉十年,深入堂奥。后赴福建,再至江西,创建禅林,聚徒说法。因本姓马,后世称为“马祖”,有“马驹踏杀天下人”[16]的传说。又因道一在洪州弘传慧能、怀让的宗旨,时称为“洪州宗”。道一是禅宗南岳一系的主要奠基人。

  与佛教平民化的发展趋势相适应,马祖在禅宗义理,接化方式和禅林创建等方面,都作出了与时俱进的新创造、新发展。

  道一根据慧能的性净自悟的学说,倡导“即心即佛”说。史载:“一日谓众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摩大师从南天竺国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之法,令汝等开悟。”[17]马祖道一宣扬“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18]又恐人落于知解窠臼,执著心与佛,而倡导“非心非佛”:“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师曰:‘为止小儿啼。’曰:‘啼止时如何?’师曰:‘非心非佛。”[19]相传马祖弟子法常有这样的故事,法常因听马祖“即心即佛”的说法而得悟,后到浙江余姚南大梅山修行。马祖为考察法常的领悟程度,特意派一个人去见他,说马祖近来又讲“非心非佛”了。法常回答说,任他讲“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那人回去面告马祖,马祖对大家说:“梅子熟也。”[20]这说明“即心即佛”和“非心非佛”是从表诠和遮诠两方面说明众生心性与佛性是相即无异的。

  道一从“即心即佛”思想出发,进一步认为佛道不用刻意修行,并提出“平常心是道”的命题:“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21]这段话意思有三:一是众生自性具足,不需另行修道,只要求不造作,不沾滞,也即不污染心性。二是众生若能了解道不用修,但莫污染的道理,不随名起相,起惑造业,如此众生心即是圣心。这种圣心是众生本来具足的。由此也可说,众生平常心也就是本来具足的圣心,平常心就是道。三是悟得“平常心是道”,由此日常行事、行住坐卧、应机接物都是道,都是修道,无需别样修持。道一的这一思想,彻底地把寻常生活与禅修统一起来,强调在日常实践中去体会意义,发现理想,从而把禅引向了生活化、行为化,为佛教修持实践开辟了新途径,新天地,为平民在乎常生活中禅修指明新路向、新方法,对后来修禅的人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在中国禅宗修持史上可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在接机和教学的方式上,道一也有新的发展。他从教人返本还原,悟得本心的基点出发,运用打、喝、画地、竖拂等方法,截断学人的情执、知解,以求自悟。后人评论其机锋峻峭,变化多端,卷舒擒纵,杀活自如。此经弟子西堂智藏进而影响义玄,开临济宗风。

  道二在江西开辟荒山,创建禅林,开堂说法,声名鹊起,声誉日隆,四方禅者奔凑而来,学人云集,弟子有百丈怀海、西堂智藏、南泉普愿等—百三十九人,后奔赴四地弘法,各为一方宗主,多有建树。慧能后,禅宗以道一的门叶最为繁荣,禅宗也由此而大为兴盛。相应地,佛教平民化的倾向也益趋显著。

  四、怀海对禅林教规建设的贡献

  怀海(720—814)出家后,修行严谨,阅藏多年。因闻马祖道一在南康(今江西赣县)竖立南禅法幢,遂前往参学,为人室弟子,相传师徒间有“野鸭子”公案[22],又有“祖(道一)振威一喝,师(怀海)直得三日耳聋”[23]之说。怀海侍奉道一六年,得到印可。道一圆寂后,怀海曾补师位,接化学人。后至洪州百丈山(今江西奉新)弘法,世称百丈禅师。

  怀海继承道一的“平常心是道”思想,而在体用关系上,更明确具体的阐发了即用显体的南岳禅法心要,他说:“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24]认为众生心体(心性)本来圆满成就,只要不被妄想所污染,就能随事显现,与诸佛无异。据此他宣扬大乘顿悟法要是:∵“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相似。”[25]

  怀海的最大贡献是,糅合大小乘律,制定了《禅门规式》,后世称为《百丈清规》。《清规》为禅院确立了组织体制、生活方式和行为规范,规定禅宗僧众不再住在律寺,别立禅院居住。禅院的最大特点是不立佛殿,唯设佛堂,表示以“法”为重。规定实行“普请”(集众作务)法,上下平等,协力劳动。怀海苦节高行,带头劳动,勤劳不息,后禅林流行有怀海“一日不作,一日不食”[26]的佳话。这对培育禅院内部的平等关系,养成热爱劳动以及勤劳节俭的习惯,都有重要意义。又规定设立住持,住在方丈,尊为长老。此外还有关于禅院事务的种种规定。可以说,怀海创立禅院,并初步完成了禅院的制度建设,’从教规的层面推动了佛教平民化的发展。

  怀海弟子众多,其中杰出者有沩山灵祜、黄檗希运等。沩山门下出仰山慧寂,师弟共创沩仰宗。黄檗门下则出临济义玄,创临济宗。

  五、小∵结

  从上简述可知,慧能和怀让、道一、怀海诸禅师在教义、教规、修行方法、生活方式、寺院形式等各个方面,都为平民佛教奠定了基础。这种佛教平民化倾向奠基工程的主要特色是:

  教义人文化:禅宗理论的核心是性净自悟,强调人心本性的清净、呈现;强调人人都平等地具有佛性,一旦佛性显现,即成佛道。“平常心是道”,佛就在每个人自己的心中。人与佛的距离拉近了。这实质上是把佛教义理归结为人的主体心性学说,带有鲜明的人文化特征。

  信仰人世化:禅宗认为佛法不离世间,不能脱离世间寻求智慧和解脱,又鼓励在家修持,从而消除了在家与出家、世俗与佛国、此岸与彼岸的鸿沟,这大大淡化了佛教的出世主义色彩,增强与中国固有的儒家文化的积板人世传统的协调。

  方式简易化:禅宗强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也就是以自悟、顿悟为修持方式,成佛与否,只在悟与不悟之间。修持人不用坐禅,不必读经,也不须拜佛,只要排除妄念,保持心性清净,体悟本有自性,当即进入佛地。这为广大平民提供了一种适应其心理需求和传统习惯,而又简便易行的修持方式。∵

  修行生活化:禅宗认为行住坐卧都蕴含禅道,日常生活都充满禅味,修行者要在现实生活中,时时处处从中体悟禅意,显现自性,成就正果。,这被洪州宗人视为禅师修行的基本轨迹。

  经济自给化:怀海提倡农禅生活,不仅把劳动生产与禅修生活结合起来,也为禅僧物质生活的自给提供保障。寺院经济基础的改变,也缓解了佛教与社会的经济利益冲突,有利于禅宗的发展。

  上述禅宗的特色适应了唐宋之际中国社会的变化,适应了平民社会的需要。与禅宗相近、同样富有平民化色彩的另一佛教宗派是净土宗。净土宗以其念诵佛号就可往生净土的宗旨,而对下层平民具有更大的感召力、吸引力。在宋代,禅净两宗最为流行。朱熹描述宋代佛教信徒平民化的现象说:“不问大人、小儿,官员、村人、商贾,男子、妇人,皆得人其门”[27]随着佛教从上层社会走向平民社会,不仅佛教信徒的重心由上层贵族和知识分子转向下层平民,而且宋代佛教寺院和僧尼在数量上也比唐朝多,佛教更加深入民间社会生活,更加广泛地影响民间习俗。

  佛教平民化与佛教世俗化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是从禅宗的平民化过程来看,实际上又伴随着世俗化,这表现在随顺尘世,附和习俗等诸多方面,从而冲击了佛教固有的特质。一部中国禅宗史表明,佛教平民化与佛教世俗化几乎同步发展,佛教不作适度的世俗化变革,就难以平民化,而过度世俗化又必将淡化佛教的超越性、神圣性,也即淡化佛教的宗教性。如何把握世俗化的“度”,如何协调世俗化与神圣性的关系,看来始终是关涉中国佛教发展的一个根本问题。

  [1]∵笔者以为南岳禅系可作广义和狭义两种界论。广义的是自南岳怀让以下,包括沩仰宗和临济宗的禅师,狭义的则指怀让、道一、怀海几位在开创南岳禅系上有突出作用的禅师。为论述方便,本文取狭义说。又,青原禅系希迁曾奉行思之命往南岳向怀让问学,后曾受请住衡山南寺。然史载希迁向怀让参学事迹很少,且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两系分头发展,宗风不同,故本文也不论及希迁。∵。

  [2]∵《六祖大师法宝坛经,顿渐品》,《大正藏》第48卷,第358页中。

  [3]敦煌本《坛经》,《大正藏》第48卷,第338页中。

  [4]∵《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忏悔晶》,《大正藏》第48卷,第354页中、下。

  [5]∵同上书,第340页下。又,“一悟即知佛也’,有作“一悟即至佛地”。

  [6]∵同上书,第337页中。

  [7]∵《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机缘品》,《大正藏》第48卷,第355页上。

  [8]。敦煌本《坛经》,《大正藏》第48卷,第340页下。

  [9]敦煌本《坛经》,《大正藏》第48卷,第342页中。

  [10]∵同上书,第338页中。

  [11]∵《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般若品》,《大正藏》第48卷,·第351页下。

  [12]∵同上书,第341页下。

  [13]∵《南岳怀让禅师》,《五灯会元》卷第3,上册第12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10月版。

  [14]∵见《荷泽神会掸师语录》[21],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第89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15]∵《南岳怀让禅师》,《五灯会元》卷第3,上册第127页。

  [16]∵《江西马祖道一禅师》,同上书,第128页。

  [17]∵《江西马祖道一禅师》,《五灯会元》卷第3,上册第128页。

  [18]∵《江西马祖道—禅师》,《五灯会元》卷第3,上册第128页。

  [19]∵同上书,第129页。

  [20]∵详见《景德传灯录》卷7,《大正藏》第51卷,第254页下。

  [21]∵《景德传灯录》卷28,同上书,第440页上。

  [22]∵详见《五灯会元》卷第3《百丈怀海禅师》,上册第131页。

  [23]∵详见同上。

  [24]∵同上书,第133页。

  [25]∵同上书,第133--134页。

  [26]∵详见《五灯会元》卷第3《百丈怀海禅师》,上册第136页。

  [27]∵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126“释氏”,第8册第3037页,中华书局1986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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