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禅寺谈往

朱∵∵红

农历三月,苏州旧有“看菜花”习俗,地点在南园和北园。艾雯有《野蝶飞来都变黄》一文(见本刊1997年第6期),就是回忆儿时上南园看菜花的情景。另外北园有两处:一在阊门桃花桥西,一在齐门躲债桥东。后者菜花最盛,从寺桥浜到糖坊湾,孟春一片金黄,浓香扑鼻。在这金色花海中,有座古色古香的庙宇如礁岛般浮现,这就是北禅寺。

苏州旧有东南西北四大禅寺,北禅寺是最后消失的一座。它的历史虽不如孙权乳母舍宅所建的报恩寺长,却也可追溯到东晋高士戴颙宅,这在《吴地记》、《吴郡志》等方志都有记载。戴颙宅是吴地早期的山水园,可与着名的顾辟疆园相媲美,而且是苏州人特地为他建造的。这事很值得一说。

戴颙是谯国(今安徽宿州)人,本与兄长戴勃隐居在桐庐,戴勃因缺医少药而病故,戴颙身体也差,于是想迁到医疗条件较好的吴国(今苏州)来。吴国内史魏咏之等上层人士听说后,都表示欢迎。但知道他常以豆粥当饭,来了只怕连二手房也买不起,因此决定帮他盖住宅。造什么式样?“三室一厅”之类的公寓房恐怕不行,隐士喜欢亲近自然,总得有园子才好。于是在晋义熙二年(406年),选址城北,“聚石引水,植林开涧”,造了一座山水园。像这种“筑巢栖凤”优待人才的措施,今天也常采用,可是造了园林别墅送给住房困难户,却绝无仅有。那末戴颙有何德何能,叫人如此看重?

原来他父亲就是名震艺坛的戴逵,兄长戴勃也是山水画名家,戴颙从小受到熏陶,学得一手好本事。父兄死后他被推为戴逵绝技的传人,并因隐居不仕而名高一时。这样的艺术家选择了苏州,自是地方之幸,三吴上层人士无不以结识他为荣。不过有时热情过头,连郊游活动也要拉他同行,戴颙身体嬴弱,还有论着要写,但他尽可能参加,于是皆大欢喜。他还常被请去作艺术指导,如义熙十四年(418年),宋世子刘义符在江宁(今南京)瓦官寺铸了一座一丈六尺高的佛像,铸成后发现菩萨的面孔瘦了。铜铸不比泥塑可以加厚,众人束手无策,于是请戴颙去想办法。戴颙看后说,不是脸瘦,而是肩肥。削改肩胛后果然匀称了。再如苏州绍灵寺的如来佛像总是看不顺眼,后经戴颙指点,才改掉了比例失当的毛病。他还应邀为吴中寺院塑过佛像,据《吴地记》说,般若台(也称波若寺,遗址在今中街路南端)内就有戴颙制作的大铜佛。

他在苏州住了十五六年,后来被衡阳王刘义季接到镇江竹林寺定居,苏州的宅园就空出来了。住宅部分被他舍作寺院,园子则归了别人。

唐乾元初(758年),戴颙所舍的寺院奉敕称乾元寺。长庆年间,园子为司勋郎中陆洿所得。此人是吏部的闲官,大概做得没滋味,便辞职回家了。可是新的任命书一到,他又匆匆去上任,半道上叫名士欧阳秬讥笑了一通,这才打消了主意。也多亏了他,这座山水园经历了四百年风雨已近荒颓,经他精心梳理,重又焕发了光彩。尤其是增建的“花桥水阁”景致,受到了苏州刺史白居易的称赏。白居易离任后还有诗怀念说:“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咸通三年(862年),陆洿垂垂老矣,他把此园舍作寺院,以求冥福。这就是最初的北禅寺。至此,戴颙宅变成了两座毗邻的寺庙园林。

由于缺乏有关图文资料,戴颙宅园的布局至今不明。但从皮日休和陆龟蒙对北禅寺的题咏,可以看出大致规模:园中林木众多,有杉、桂、柏、桧树和竹林。石壁上古藤悬垂,风廊外鸟语花香。还有鱼池石涧,形成洲岛风光。建筑有月楼风殿,草堂玄斋,北望有齐门古城堞借景。这跟戴颙宅“有若自然”的记载是吻合的,也表明陆洿的修葺基本保持了山林原貌,

北宋祥符年间,乾元寺并入北禅寺,改称大慈寺。实际上是把分开的戴颙宅园合起来。这次合并不只是拆除界墙了事,而是踵事增华大起殿宇,换上了敕赐的新寺额。池旁添了碑亭,安放皮、陆诗碑,还在四周补栽了不少花木。《烬馀录》说:当时“游人过章园、梅园者,必一至其地,因称为东北园”。按章园即宋枢密章楶的宅园,梅园是宋秘书省校理梅宣义的宅园,两园池塘相连,春月向游人开放,地在今西大营门北段。从那里到“东北园”有好一段路,但当时有桃花河自阊门通向齐门,沿河而行便可到达上述景点,大约宋代城北的春游路线就是如此。城北田野多菜地,“看菜花”的习俗也由此而起。

大慈寺毁于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是年二月,率兵南下的金国完颜宗弼(即金兀术)破盘门而入,开始了为时六天的“洗城”大屠杀。据《烬馀灵》说,大慈寺“为兀术偏将所据。东城老稚,尽数就戮。于此积薪焚尸,寺亦俱烬。”这是一次毁灭性破坏,一片废墟的苏州到绍定二年(1229年)方始全面恢复。不过此寺作为局部建筑,在绍兴三十年(1160年)就得以重建,并恢复了北禅寺原名。这有寺门左井阑上的题刻为证。

一百多年后,寺屋又因失修而荒圮了。元大德年间来了个和尚,在池边搭了个草棚,发愿重建。这和尚法名馀泽,号天泉,有诗名,讲经特别生动。相传他说法时天上花落如雨,又说他用朱笔点蛙后能使它们禁声,保持佛地清静。神活越传越奇,于是捐款源源而来,到皇庆初(1312年),北禅寺终于修葺一新。书法家赵孟罨刮轮写笸ǜ笮戳吮恰!逗炖家莩恕匪担笔北膘轮鞒终岷蜕胁赜卸ㄎ浔尽独纪ば颉罚夭皇救耍悦项和他老交情,想借来看看也不行。此虽小事,却从侧面反映了北禅寺的文化层次。

明初再度重建时,不但恢复了大通阁、观堂等建筑,而且增建了雨花堂,并命名池塘为“禁蛙池”,以纪念天泉和尚。但因位于田野僻地,香火一直不旺。虽然屡有高僧来此开讲座,但曲高和寡,只有少数知识分子如文震孟等人,在报国无门之时来此寻求精神寄托。清初驻兵城北后,此地几成禁区,但在隆冬反有一番热闹,不是进香人多,而是长洲县的施粥厂设在这里,饥民拥来求食。有次粥少人多,发生挤踏事故,死了三十多人。明清间此寺又经多次重修,特别是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的重建,历时八年,终使它气象一新,重新成为“东北园”的标志。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北禅寺的基本规模犹存,不过已经相当破败,只能作为游人看菜花的歇脚地了。

五十年代后期,苏州掀起大办工厂的热潮。“东北园”远在城北,地广人稀,又近公路和火车站,正是建厂的理想地点。于是古庙和菜畦让位给现代工业,那里先后建起了仪表厂、仪器厂和量具刃具厂。1966年4月,这三家工厂合并为长风机械总厂。从此,源于东晋名园的北禅寺永远退出了历史舞台,宽阔的北园路和高大的厂房成为城东北新的标志。

工业化本是时代潮流所趋,不料紧接而来的是场大倒退闹剧。忽然人分红黑,事听圣旨,批斗的鼓噪取代了生产作业。在这场大动乱中,文化遗产当垃圾,身家性命如草芥,谁还有闲情去看什么菜花?直到九月十三一声爆响,“文革”神话破灭,国人才大梦方觉,看清了生活的荒诞和无聊。于是有人借“批林批孔”重出古书之机,以“内部资料”为名,油印了许云樵的旧作《姑胥》,以公同好。这是一本通俗浅显的苏州旅游手册,其中就有北禅寺的介绍,但是“风俗”一节,还是被谨慎的重印者略掉了。

喂,你絮絮叼叼说了一通历史,名曰“谈往”,莫非意在恢复旧俗?这倒不是。风俗的存移自有其时代背景。改革开放后,生活日益绚丽,春游去处不可胜数,近可徜徉江南山水,远可飞临境外名胜,菜花开得再盛,也难作专程观赏的对象了。然而历史的画面可供追忆,至今仍有人在深情吟咏清人杨蕴华的诗句:“北园春尽菜花香,野蝶飞来都变黄。”——那是台北艾雯的声音,她在想念苏州了。是啊,童年与故乡的回忆是最美丽的,尽管斗转星移,远隔万里,回忆之花却永不会凋谢,因为它有心香供养。它开出的是游子的深情和挚爱,也有人说,那叫乡愁。

摘自《苏州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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