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震讲座讲稿]“禅宗六祖惠能”讲座

康震博士2007年1月6日讲于药师行愿会∵∵火白∵摘要整理∵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对于六祖惠能好像已经很熟悉,知道得也比较多,其实可能很多人对惠能的认识只是停留在生活层次上,并不深入。说到禅宗就以为等同中国佛教,禅宗几乎已成了中国佛教的代名词。但是,对禅宗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我们一说到禅宗就必然要提惠能?樵夫出身的惠能到底何以能令一千多年以后的我们对禅宗如此着迷?这些问题都是很值得研究的。因为信仰一门宗教或对一门宗教感到兴趣,不是凭着心血来潮就相信的,应该探究它对我们安身立命有着怎样的重要意义。∵

一∵∵惠能时代佛教中国化的大背景∵

佛教起源于印度,却兴盛于中国,可是现代中国佛教和印度的原始佛教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应该称为中国化的佛教,在中国化的佛教中最着名的就是禅宗。∵

我们要了解中国佛教,首先就得了解佛教是怎麽样被中国化的。佛教在汉代东传,开始传入时遭遇到了两种不同的待遇、也是两种矛盾的态度:第一是排斥,因为在中国传统土壤中生长的是儒学、是道教,人们认为佛教是外来的;第二是有选择的吸收。这两种态度是始终存在着,伴随着佛教进入中国的历程。∵

佛教中国化有着两个基本概念:第一,它必须在中国化的过程中保留着本质,不能在改变的过程中失去自己,例如:必须有僧侣的制度,有修行的地方——寺庙庵堂;第二,必须结合中国传统的思想和文化进行改造。∵

佛教中国化的内容包括了三点:(1)方术灵神化,(2)儒学化,(3)老庄玄学化。因为古印度和古中国在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有着重大的差别。印度僧侣是不种地的,靠化缘,由施主供养;而中国的经济模式是自食其力,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没有供养僧人的文化传统;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后就必须适应这种生活方式,农禅并作,即自己开垦土地,自己种庄稼,禅宗所谓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就是这种改变的具体表现。∵

佛教不尚神通,它是通过内心的一种反省领悟来获得精神的超脱。可是,中国自汉代以来,民间就有流传已久的鬼神崇拜和神仙术。翻开《高僧传》,我们不难看到当时的佛教僧人都有呼风唤雨,神通变化的本领,其实这都是道教的东西,是佛教以方术灵神化的一种权变的方式。道教是求长生不老的,印度原始佛教却是否定现实世界的,认为万物都是苦空无常的,要解脱痛苦就必须对现实世界加以否定。而中国人却是最讲实际的,如孔子的理想是治国平天下,其基本观念是要关心世界,改造世界,证明自己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是一种既实际,又实用的观念,是积极入世的。原本属于出世思想的印度佛教,为了要得到讲求实际又具有入世精神的中国人的信仰,于是便有了“以出世精神作入世事业”的说法,也就是现代所说的“人间佛教”,这就是所谓的佛教儒学化。儒学化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关心日常生活,所以惠能说穿衣吃饭都是佛法,这就是说对现实的人生要关注,对具体的生活要关注,对人生的反省全部要从日常生活当中来,这些都不是印度原始佛教的基本教义,而是佛教被改造以后或者说是佛教本身改造了自己以后留给后代人的印象。至于老庄玄学化这点,因为牵涉的关系非常复杂,不是短时间所能谈得清楚,这里就略过不谈了。∵

从知识上说,佛教在中国是通过方术灵神化、儒学化和老庄玄学化这三个立足点来改变自己,使它更容易被中国人所接受;反面来说,这三个立足点其实也就是古代中国文化的核心,是三大势力,如果佛教不改变自己,就会被它们所淹没;为了生存,佛教必须想办法使自己变得跟它们比较接近,才能在中国的思想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

从历史说,佛教中国化经历了以下的三个阶段:一、佛教初传至两晋时期,这是被动阶段,是指原始的印度佛教依托着中国古代的传统思想文化在中原地区扎根。二、北朝至隋唐时期,是佛教慢慢走向成熟的阶段,但是还没有出现后来那么多的宗派,惠能的南宗禅就是在这个阶段开始兴盛起来的。三、宋代以后,佛教不只是在自己的宗教圈子中发展,而且开始渗透到中国古代文化的各个方面,特别是在士大夫的圈子中开始大兴其事,佛教借助了知识分子的信仰力量,在绘画、音乐、文学、艺术、建筑等不同领域中发挥了重大的影响。∵

二∵惠能修习佛法的主要经历∵

惠能对中国佛教的最大贡献是他不但继承了在他之前佛教中国化的宝贵成果,他也改革了中国的佛教。中国人自己创造的宗教是道教,但是道教给予人们在信仰上的震撼力与感染力是远远不及佛教的。到了惠能时代,中国佛教面临的重大的挑战就是如何使这个已经中国化了一千多年的佛教真正成为中国的宗教?这是一个重大的命题,当时有许多的高僧,要由谁来完成这个任务呢?∵

具体的说,惠能的出生日期是公元638年2月8日,这一年是唐太宗贞观十二年。据说他出世时“毫光腾空,香气扑鼻”,黎明时,有两位和尚到他家为他取名“惠能”,意思是:“惠济众生,能作佛事”。出生于岭南新州(今广东省新兴县)的惠能,三岁丧父,与母亲迁至广东南海,长大后砍柴度日。一日,他送柴到客店,听到有人在诵读佛经,一听之下马上觉悟;他知道五祖弘忍大师在蕲州黄梅县东山寺讲演《金刚经》之后,惠能于是安顿好母亲,随后即前去黄梅参拜弘忍大师。惠能被安排到磨房舂米,最后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一偈,得到五祖的传授衣钵后便南下,过了十五年,唐高宗仪凤元年(公元676年)惠能到法性寺听印宗法师讲演《涅盘经》后,才从印宗法师出家。之后便在曹溪宝林寺传法,唐玄宗先天二年(公元713年),惠能圆寂于新州,遗体葬于曹溪,唐宪宗时受大鉴禅师谥号。∵

惠能在前往黄梅山参拜五祖之前,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安顿好母亲,这一点告诉了我们他是重视孝道的。在古印度佛教徒是与父母平等的,一个成了佛的人,父母还要对他跪拜;这在古代中国人来说简直不能容忍,中国的皇帝以孝道治天下,忠孝是连在一起,因为一个孝顺父母的人若作了官必能忠于朝廷,武则天时就曾经规定出家人回家必须跪拜父母。前边说过,佛教中国化到了惠能时候,已历千年,已经是改造得差不多了,都明白出家是个人的事,是自我要求得到自性的自觉,是个人精神的超越,这并不意味着必须弃绝父母,否定父母、否定家庭,充分说明了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佛教是讲孝道的,这是一个重要的信息。∵

《六祖坛经》有一段记载说:祖问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对曰:“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馀物。”祖言曰:“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在武则天和唐中宗时,政治和经济是由北方的贵族所控制,至南宋后政治和经济才开始转移到南方;北方是华夏泱泱大国,南方是偏远的蛮荒之地。有学者认为“獦獠”是对少数民族的蔑称,惠能的母亲可能是瑶族人,所以称他为“獦獠”。五祖说惠能是獦獠,连做人都没有资格,更何况是要作佛?惠能回答说:我和你虽是南北有别,但佛性是不分南北的。其实,佛性在哪里?一个最基本原则是你必须先要有人性才能有佛性,佛性是在人性基础上继续提升、超越而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平的自觉后,才姑且叫作佛性,真正说来,叫什么都可以,关键是境界。人可以有南北、贵贱之分,但佛性是没有差别的,有了差别就不是佛性了。而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本来就是《涅盘经》的思想,以此推论,惠能并不是一个彻底的文盲,他并非一个字都不认识,只是对文字的认识少了一些;我们可以说惠能在去黄梅山拜见五祖之前,他应该是已经多多少少地接触过一些佛教典籍,对佛教的基本义理是有所了解的。我们很难想象一个脑袋一片空白的人,突然间能够说出“佛性不分南北”的这种大道理,所谓“人非生而知之”;只是在一般传说的过程中,惠能被他的弟子们神化了,但是,神化他并不意味着里边的真理也要受到怀疑。在历史上,真实的惠能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宗教家和哲学家。

五祖弘忍为惠能讲解《金刚经》,惠能当下便觉悟了,五祖也把法衣传给了他,作为印证。但是,当时弘忍座下有十大弟子,大家各有千秋,为什么单单要传给在那十大弟子中也不是已经出色到那种特别高程度的惠能呢?有学者认为:惠能来自韶关,那里是落后地区;当时佛教的传播是在北方,弘忍的想法是如果惠能到南方以后要传播佛教的话,有他的法衣作印证,会对他的弘法事业有很大的益处,我觉得这是比较合理的说法。弘忍考虑的主要是佛法是否能在更广大的范围里为更多人所接受,尤其是在落后的地区。这恰恰是弘忍针对惠能的出身和地域的特点而传法衣给惠能的重要原因。∵

然而,在长期的传说中,神秀一直被渲染成是一个弱智的人,很多人以为他的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不够惠能的偈子高明,二人之间也有很多的纷争。事实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在弘忍的所有弟子中,学问最渊博的是神秀,他的地位是教授师,被称为上座。惠能的南宗禅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其实也并不是说惠能要弃绝文字,这根本是两码事,也不意味着学识渊博的人就不能成佛;神秀与只认识几个字的惠能,两者都有他们各自修行的道路,彼此并不构成矛盾和对立。∵

禅宗是最讲究继承的,所谓“西天有二十八祖,东土有五祖”,∵中国化的佛教禅宗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建设和发展,到弘忍时已颇具规模,这可以从以下的指标看出来:一、后来继承惠能与神秀的弟子以及他们的弟子所阐发的禅宗基本教旨——“传佛心印,教外别传”,在弘忍时代基本上已经具备;二、已经奠定了禅宗生产生活的基本方式——自食其力;三、当时以蕲州黄梅山为中心已经形成很大的规模,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当弘忍圆寂时,当时的唐太宗就封他为“大满禅师”,这表示他的活动已经在朝廷的视野范围内;四、东山法门已经打出“教外别传,以心传法”的旗号;五、禅宗的谱系已基本形成:达摩是初祖、慧可是二祖、僧璨是三祖、道信是四祖、弘忍是五祖,可以说在惠能之前,禅宗的基本体制已经定型了,而惠能要做的就是如何发扬光大。∵

惠能获得法衣后,回到了南方,隐居草泽,和一些猎人居住在一起,他不吃肉,只吃“肉边菜”,这显示出他在俗世的生活中努力使自己保持一个作为佛教徒应有的清净身心。惠能到了广州法性寺,正好遇到印宗法师讲演《涅盘经》,又听到两个僧人在议论是“风动”或“幡动”的事,惠能认为是:“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在这里最关键的是:这句话透露出惠能的佛学观念,和当时流行的佛学观念有重大的不同;惠能认为人的心不存在如神秀所说的要“时时勤加拂拭”,因为人的一切都是空的,本性也是空的;在惠能的观念中是连“空”的观念也没有了,那还需要拂拭吗?人心在一念之下是清净,在一念之下又是虚妄,世间万物皆是虚妄;人所产生的妄念皆因心动而起,这跟自己主观上的努力(执着)没有关系,只要一有“努力”的念头那就错了,最重要是通过对自性和自心的证悟来获得当下的觉悟。他认为神秀最大的问题是在于如果要通过一种努力,一种过程来达到对心性的修炼,就根本是没有悟透,也即是还有“有”的观念,一旦有“有”的观念就是“执着”,一旦有了“执着”即是心有所系,而在一皱眉头之间,就离开佛法十万八千里了。∵

惠能在韶关曹溪建立宝林寺,传法数十年,求法的人很多,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当时武则天和唐中宗都曾经邀请他入京,但是惠能以“久处山林、年迈风疾”为由,一一推辞。这当中值得注意的细节是皇帝的邀请他入京是由于神秀的推荐,可见神秀与惠能并非死对头。其实弘忍的十大弟子在世时并没有分门立派,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东山法门的一叶,都是弘忍的弟子;神秀向朝廷主动推荐惠能的同时,也派弟子到广东向惠能修学佛法。至于惠能为什么不入京依靠朝廷呢?原因是:在弘忍之前,中国发生过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的两次灭佛事件,寺院被毁、田产被没收、典籍被损坏、僧人被勒令还俗,佛教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弘忍当时坚持的一个原则叫“山林佛教”,就是要把佛教扎根在乡间、民间和山林里边,这就是为什么惠能不愿意接受皇帝的邀请入京,实际上是要继承师父的衣钵,走“山林佛教”的道路;因为只有在“山林佛教”的基础上,即使佛教受到伤害,只要我心里有佛法,我就依然可以做一个佛教徒,继续弘扬佛法。∵

从悟境上来说,惠能与神秀在本质上是不存在区别的,他们都主张要修心,北渐或南顿都只不过是悟道的形式和手段;求佛是求诸于内心,不应该求诸于外,因此建庙宇,抄经书都是枝末,不是根本之道,根本之道是在自性的觉悟。神秀和惠能之间的些微分别只是:神秀认为有善心也有恶意,要小心保护心,不要让清净心受到污染,如果受到污染就要时时勤拂拭,去除污染的部分而保持清净的部分;要有定慧之学,净观自己和净思自己,由定慢慢地生出慧;在这一过程中,定与慧是分开的,就好比把灯和灯光分开来一样。惠能则认为定慧一体,是不能分开的,如打开了电源,灯就亮了,光是由灯发出来的,我们无法把灯和灯光分开来;又好比欣赏一朵花,是无法把一个人的认识和一个人的眼睛跟这朵花完全分开一样,真正地欣赏一朵花是人花合一的。神秀认为由定到慧需要通过一个过程,并且是要以戒学来监督;惠能则把定慧的现象合在一起,戒定慧三学在惠能就是一个字,就是一个人的自心、自性。一切都可以合而为一,这个世界在我眼中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既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主观的、客观的,感性的、理性的,未来的、过去的、现在的,全部都统一在一颗自觉的心。我可以很负责任的说:神秀和惠能对禅法的基本理解是一致的。

三∵惠能六祖地位确立的历史过程∵

禅宗到了惠能这一代,衣钵便不再继续传承,只传心法。为什么呢?惠能圆寂前曾有弟子请问法衣将付嘱何人?惠能说:“法不付嘱,亦无人得。”神会问:“传法袈裟云何不传?”惠能回答:“若传此衣,传法之人短命;不传此衣,我法弘盛,留镇曹溪。我灭度七十年后,有东来菩萨,一在家菩萨修造寺舍,二出家菩萨重建我教门。”弟子又问:“为何传此衣短命?”惠能现身说法道:“吾持此衣三遍有刺客来取吾命,吾命如悬丝,恐后传法之人被损,故不付也。”这说明了惠能认为传法衣根本并不重要,关键主要是要传法。果然后来晚唐时期就曾经有很多强盗要偷他的头颅去供养,弟子们只得在他的脖子上护以铁圈。所以达摩的法衣传到了六祖就随着惠能的肉身留在曹溪宝林寺,也就是现在的南华禅寺。南宗禅后来的确发展兴盛,一百多年后唐宪宗下诏谥他为大鉴禅师、宋太宗加谥为大鉴真空禅师;到了宋仁宗时再加谥为大鉴真空普觉禅师;至宋神宗又加谥作大鉴真空普觉圆明禅师,这样一个皇帝加一个封号,越加越长,也就说明了南宗禅后来的确是得到了发扬光大。∵∵

那么,惠能的六祖地位是如何确立的?其实当惠能在世的时候,“六祖”不是指一个人,而是指的一代人,弘忍的十大弟子包括惠能在内都是六祖,因为他们都继承了弘忍的衣钵;在当时流传的经典中也曾经记录了弘忍的某一个弟子是六祖(不止一人),但都没有受到其他弟子的反对,“六祖”的概念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就是指弘忍的杰出弟子们。这个局面在惠能圆寂后,他的弟子神会从南方北上传播佛法时才真正被打破。∵

神会当时被安排到河南南阳的龙兴寺,在那里住了十年,在这段时间里,他为了光大他的老师惠能的禅法,极力宣扬当年弘忍传授法衣的事情,正式提出了确立六祖的言论:说神秀一派“师承是旁,法门是渐”,引起了神秀弟子普寂的反击。为了解决谁是六祖的问题,唐玄宗开元二十年,神会在河南滑台大云寺举行“无遮大会”(指道俗僧尼参加的学术辩论会),提出了几个重要的观点:一、禅门的师资传授向来是一代只许一个人,在弘忍之前已经如此,并非是指一代的人;二、只有接受了法衣的人才是六祖;三、禅宗有顿渐之分,神秀的法门是渐,根本就没有了解、继承和传播禅宗的根本大意。∵

神会把概念拎得很清楚,划出了一条界限;在界限之内是六祖,不符合条件的就不是,而惠能就具备了这些条件,神会等于是替他师父量身定制打造了一个六祖的标准。所以,从神会之后禅宗才有北门是渐、南宗是顿的差别,从此人们在认识禅宗时就有了南北和顿渐的概念。但是在这一起争端中,神秀的弟子普寂也不示弱,曾向朝廷告发他聚众闹事,图谋不轨,所以神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离开了河南,直到唐玄宗天宝四年,得到兵部侍郎宋鼎以及宰相房琯的支持,住到了东都洛阳,建立了荷泽寺,后来他这一宗就称为荷泽宗。这时与他同辈的普寂等人也都已经去世。∵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神会已将近九十岁,他将卖度牒所得的香水钱,悉数捐给当时的将军郭子仪和李光弼,以应军需。收复失地以后,唐肃宗将神会接到皇宫供养,赐予真宗大师的称号,特别到了唐德宗时更召集天下大德颁布圣旨,确立神会禅师是禅宗第七祖,表彰他卓越的贡献,这时惠能已经去世多年。这样一来,神会既是七祖,从逻辑上说,他的老师惠能自然就是第六祖了。由此可见佛门的宗派之争最终还是由王权出面而得到平息,充分说明了佛法不能离开社会,证实了我们一开始所讲的佛教中国化,佛教要在中国发扬光大首先必须得到政治人物的认同,这是中国与印度不同的地方。这话说起来似乎很世俗,但是佛教说普度众生,神会把钱捐给郭子仪,帮助他早日把安禄山打败,不就是挽救众生的生命吗?从这一点上说,神会的功业也的确是很大的,就是连惠能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六祖身分的确立,最终是经过他学生的努力而得到肯定。∵

大陆着名的佛学研究大家任继愈曾说:“学术界长期误认为南北两宗的宗旨相去天悬地隔,南宗重言下顿悟,北宗重渐次修习;南宗重慧解,北宗重禅行,这恐怕是一种误解。北宗禅法不是不重义解,也不是不重顿悟,其中有些精辟的见解与南宗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如果不加说明,把神秀的见解放到惠能的坛经里边,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不是惠能的宗旨。从现存的南北禅宗双方的资料来看,他们的修行方法、宗教理论、思维方式都是如此的接近,神秀的保守形象,是后来惠能的学生塑造出来的。其实神秀的思想是相当解放的,南北禅宗之争,与其说是学术之争,倒不如说是现实世界中政治地位的争夺。”所以我刚才一再强调神秀和惠能对于心的关注在从总的悟境上说,并没有特别不同的地方,关键在于谁更能理解现实生活,我们所追求彼岸世界的真理,它的倒影其实全都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中,一念是清净之心,一念是无边虚妄,这给了我们很大的启示。

四∵惠能对传统佛教的改革创新∵

惠能对传统佛教的确是做了很多的改革与创新,他对佛教的中国化有关键性的改造:∵

1∵对于读经的认识∵

一般认为,作为一个佛教徒必须要念经、看经,才能了解佛法。但是惠能说:“三世诸佛,十二部经;在人性中,本自具有”。他认为经典都是人心写的,既然如此,所有的真理都在人心中具备了;读一本两本、一句两句也就够了,读得多了反而就会着了魔障。正如庄子所说的“得鱼忘筌”,这是一针见血的见解。知识渊博的人所认为的什么是真理,跟一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人所认为获得真理的方法是不同的。我还记得大陆高考曾出过一道看图写话的题目,画了一个农夫拉了一头小牛犊要到田里去,一个老学究带了一幅眼镜,揪着牛尾巴,底下有一段对话,农夫说:“牛不下地怎能耕田?”老学究说:“牛不学耕地怎会耕地?”所以正如惠能所说:“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核心问题是:人的知识是从实践中来的,从体验中得来的;但我们获得的所有知识绝大部分不是我们亲自获得的,而是复制的。就如我们喝的水并不是我们自己从井里打上来的;我们吃的米也不是自己耕种得来的,如果一个农夫从培育种籽、播种、灌溉,到收割,到把米舂开,蒸熟盛在碗上吃,与作为一个读书人到餐厅打一碗米饭来吃,两者对米的认识会一样吗?肯定是不一样的,对于农夫来说,米就是他的命,而对一个读书人来说,米只不过是一顿饭,这是一个重大的差别。有些劳作者来说,也只不过认为米也只是命,而且安于命。但对于像惠能这样的智者来说,虽然知识不多,但智慧却达到很高的层面,他认为,这米不但是我的命,而且是开启我生命法门的一把钥匙,我通过一粒米可见广大世界。所以不要片面的讲: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关键在于是否能从具体的实践和体验中真正领悟到生命和世界的真相?惠能并不是不让人看书读经,而是认为如果把读经当成目的,那就错了。即如以手指月的比喻,已经说了一千多年了,但绝大部分的人还是在看手指头。

2∵对出家修行的看法∵

惠能认为出家根本上只是一种形式,出不出家也无所谓。他说:“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但心清净,即是自性西方。”在那儿修行都成,关键是不能有错误的理解。惠能从来不否认知识是好的东西,也没有说出家修行不好;重点是强调不要执着于外在的形式,要关注于自己内在的感受和体验,这是获得真理(求取佛性)最根本直接的来源。所以他认为出家修行不是必要的,甚至设不设佛殿、立不立佛像也无所谓,我觉得这是一个彻底参透了真理的人才能说出来的。∵

3∵对坐禅的态度∵

禅宗以禅命名,但是惠能反而不强调坐禅。他认为坐不坐禅,其实根本也不重要;坐禅的人可能不是真正的在坐禅,站着的人却可能参的却正是禅;不论是坐着、站着、躺着或倒立着,只要最后获得真理,那就是最终的成果。这还包括了定、慧和戒,在惠能看来都是可以沟通打破的。所以我觉得惠能是一个智者,他敢于冲破知识的枷锁,古人说“畏大人言”,或“人言可畏”,我们对知识都抱着巨大的敬畏,谁敢说书本上的知识是错的?但对惠能来说,那么多的佛经,他肯定没有全都读过,但他敢于向这庞大的知识体系提出挑战,认为真理的最终存在不在文字之间,而是在文字的背后。他的弟子跟王维有一段对话特别有意思:一次王维问:“你们读经吗?”答“不读经”,又问:“那习禅吗?”答:“不习禅”,王维再问:“既不读经,又不习禅,那你们成天在干什么呢?”回答说:“我们天天就想着作佛祖!”这是一则禅宗公案,主要是利用语言上的强烈冲突给人一种启发,了解坐禅只是一种形式,形式是因人而异的,要有巨大的勇气敢于突破知识的束缚之后,才发现真理的获得并不是只靠读经、坐禅或静静的思考。惠能的智慧在于给后人指出真理的获得有多元的途径,这对人们的启发很大。∵

惠能对传统佛教的改造及创新是跟他的出身和经历有密切关系。不同出身和不同知识背景的人对真理的寻找和理解是完全不一样。惠能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他必须考虑两件事;第一是:以一个没有多少知识却要对佛法有深透领悟的人,他应该怎么办呢?第二是:一个没有多少知识文化的人如何才能把佛法的真谛传递给那些甚至不如自己,又更加没有文化的人呢?佛法不应只存在于帝皇和高级知识分子中,更应该流传于乡间的每一个角落。在惠能时代,印度的佛教传入中国已有一千二百多年,佛教的中国化也有六百多年的时间,所有的这一切都造成一个结果,那就是一个出家人面对的是浩如烟海的佛经,无数林立的宗派,还有一代又一代的前贤名师大德。从汉代到惠能的时代,汉译的佛经就多达1千76部,5千48卷,要读完这些经典,一个人就没有多少精力去思考问题了。要怎样才能横空出世,把已经被泡在这么多浩大的佛典中,正在逐步地从中国化的佛教精髓中提炼出来,干干脆脆、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怎样才能领悟佛法,如何才能成佛?在这种情况下,即连最伟大的佛经翻译家玄奘大师,也都感慨地说自己未尝没有“执卷踌躇,捧经侘傺”的犹豫,那么惠能又如何能成为伟大的佛法的传播者?难道佛教在中国最终就只是那满屋子的书吗?佛教的地位就沦为一堆又一堆被翻译过来的印度传统经籍吗?真正的佛教和佛性到底在哪里呢?这就像现在社会的信息太多,反而无助于我们分析问题,当你的Email邮箱里有两封信的时候,你会很认真地研究判断谁是你的真朋友,谁是你的假朋友,但如果你的邮箱里有20万封信的时候,你还会去认真的分辨每一封信吗?你不会,但这不意味着里边就没有真正朋友给你的信。∵

4∵惠能禅的中国特色∵

般若智慧和佛法真谛,在惠能来说既是修身养性,又是哲学的思念;既是感性具体的生活,又是存在于生活背面的最高本质;既是自己的主观,每天对自己内心的省悟,又是客观上一种不懈的追求;既是自己的个体,又是所有的大千世界。总而言之,禅宗的根本立足点,出发点和归宿都在于作为一个人的全部生活,这就是惠能最后领悟到的佛法。南宗禅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在印度原始佛教传入中国之后,把它从无数的逻辑、概念、推理、演绎和成堆的典籍僵化的束缚中复活了;用直观的、体验的、实践的、简单的方式回归到成佛之路,这个具有历史性的贡献,就只可能落在惠能身上。到了宋代,南宗禅虽然又分为五家七宗,各有各的禅风,但是它们都在做着同样的一件事,那就是使佛教真正在普通的民间的人们心中活化了,而不是存在概念中。所以禅对现代人来说有很大的帮助,它实际上主要在引导人们如何认识自我和自身。∵

其实在所谓成佛之前,恐怕还是先要做人,而做人又是非常困难的,不是有句话说“禽兽不如”吗?因为禽兽里边也有伦理,俗说“虎毒不食子”,∵有些人就像禽兽,有些人则甚至连禽兽都做不了。所谓“**”不光是指对个人具体而言,而是指“人”这个族群是否真正有了所谓传统中的人的品性、道德和理想。南宗禅讲的其实也是在讲人性。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在潦倒穷困时还依然固守着做人的水准,而小人在穷困时却露出了禽兽不如的本相。所以,并不是人群中所有的人都是人,只有极少的智者能够达到传统中的人的水准。人是一个理想概念,不是一个现实概念,很少人敢真正承认自己的所有品行、品德和素质都达到全人和完人的境界。我觉得像惠能对于真理、佛法,对于人性和最高终极的追求,给我们现代人指出了一条道路。但是,惠能无法帮助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自己亲自去体验、去实践了,才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惠能只是指出一条他认为正确的道路,但是还有很多很多的道路等着我们去发现,等到我们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道路的时候,整个社会的人性的水平就会达到一个非常高的高度,到了这个时候,也许才可以斗胆地说我们基本上可以接近人的标准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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