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常常收到黄梅四祖寺主办的《正觉》杂志,一直未表达谢意,心存愧疚。今天在东湖之畔“佛学百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见到杂志的副主编恒章师,交谈甚欢。他对我提交给会议的论文很感兴趣,希望我也给杂志发表。论文是匆忙中写的,我自己的确诚惶诚恐;关于佛的文章虽然我应邀也写过,也发表,但我真的怕是妄言而误导人。这次会议论文虽是一天写完,但近四天我也一直处于也许是禅的喜悦中,沉浸于其中的表达和思索中。写完后我也发给了一些学者和朋友,希望能指出谬误。上海的陈家琪教授认为我谈的都是最重要的问题,有一学术杂志社想发表我也还没同意,希望放一放再发现些错误。文章缘起于彭富春教授希望我能做点禅学研究,我本来只是尝试一下能不能写禅方面的文章,例了另一个题目写了一个思路,其中就有禅定与觉悟之关系问题,觉得还有话可说,又想起麻天祥教授主持的快要召开的会议,便写了“禅定与觉悟之美”一文。在此,我把论文中部分内容奉献给《正觉》,供养诸位读者,并求教和求证于诸位。

会议论文表达了这样的意思:禅定的目的是明心见性,觉悟成佛。禅定的本性是宁静,一心不乱,是永恒的寂静,禅定也是智慧的来源。觉悟是自性的显现,开悟是对道的领悟。禅定能获得喜乐,开悟者能陶醉于宁静的喜悦和寂静。此陶醉是美的经验,它不是心理和生理的经验,而是存在的经验,道的经验。本文由佛性之美在光明,禅定之美在宁静,觉悟之美在智慧三部分构成。

一、佛性之美

佛性是佛的本性,但也合符人的本性。人受后天的影响,沾染了不良习性,便有贪欲。只有清除贪嗔痴,才能觉悟。佛是觉行圆满,人的觉行尚不圆满。佛有大智慧和大慈悲。智慧是自身的觉悟、丰富、光明,慈悲是面对他者的认同、关怀、救护。自性就是人自身的本性。贪欲是人迷误的表现,不是自性的显现,而是自性迷失,自性遮蔽的表现。

佛性是觉悟的本性,是每个人的悟性,悟到真理本身、悟到世界真相,看到真如的显现。∵∵人人有佛性,但人的佛性被遮蔽,遮蔽是迷误,悟到佛性就是成佛。这是慧能禅的结构性表达。《坛经》说:“世人性净,犹如青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于外着境,妄念浮云覆盖,自性不能明。故遇善知识开法,吹却迷妄,内外明彻”(见郭朋:《坛经校释》,第二十节,中华书局,北京,1983)。它描述了这样一个过程:首先人的本性是清净的,其次妄念遮蔽了人的本性,最后通过去蔽顿悟成佛。

佛性美即自性美。自性的显现亦即自性光明的显现。自性的光明既是人性的光明,也是智慧的光明。∵

一个尚未开悟的人自性虽然清净,但却被妄念遮盖,其清净的光辉不能显现,他人性的美也用样不能显现。一个开悟的人,就自性而言,并没有增减,亦无垢净,开悟前后的变化在于自性完成了由隐藏遮蔽到显现的转变。此转变使开悟者的人性发生了改变,他是一个单纯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魅力,他的话语会柔和、温柔,他会是心平气和的典范,他不仅在灵性上能吸引人,而且在生活中也能帮助人。他不是靠法力和神通来吸引人和帮助人,而是靠人性的魅力来感动人。开悟的人是人性圆满的人,他不会有贪嗔痴,他既明白自己也明白他人。但一个开悟的人的魅力并不是来自人性,而是来自佛性,从禅宗讲是来自自性。自性的显现使他的人性得以完美的实现。自性之美来自佛性之美。

佛性之美是智慧之美,也是庄严、崇高、圣洁之美。佛性之美是成佛之后显现的。一个开悟的人虽然还尚不是成佛,但却能将佛的品性通过自己的人性显现出来。开悟者在凡夫与佛之间建立了联系,将成佛的可能性变成了成佛的现实性。这一现实性并非成佛的完成,而是佛之佛性得到了显现,是佛性的实现。一个处于禅定中的人,既使没达三摩地,他的宁静,他内在的喜悦、内在的清醒正是佛性的显现。此佛性是人性所不能包含的。禅定实现了人性的自我提升,实现了与日常生活的分离。如果说行、住、坐、卧都在禅定中,看起来日常生活如常,但禅定者的内在意识却与生活中的世界仍然是分离的。他的定是外在所看不到的。此定是专一在他所专注的事物里。禅作为思维修,是思维的专一,专一就是与杂念分离,就是纯粹,就是回到了自性自身。禅定具有纯粹之美。

庄严之美是外在形象的美,神圣之美是内在美。禅定者有庄严,开悟者显佛性。由于禅定者实现了专一、开悟者见到了内在的光明,因此禅定者的身体有庄严之美,开悟者的人性有崇高之美。无论庄严还是崇高都是自性的显现,因此庄严美和崇高美都是自性之美。自性即佛性,佛性之美通过禅定者和开悟者得到了显现。

作为神圣之美,指的是人性提升之后所显现的光辉,它是品性之美,单纯之美,是对其他人所具有的影响力。此影响力是促使其他人看到佛性的光辉,从而促使其他人的人性渴望提升。神圣之美是佛性之美,但禅宗并不讲佛性之神圣,慧能的禅也不讲神圣,在此,神圣是佛性之显现所表现的净化和提升人境界的那种力量。它是对人心的改造。神圣之美是净化人心之美。

二、宁静之美

禅定的本性是宁静。

禅定是生命之真,也是生命之善,更是生命之美。它真在不虚,善在慈悲,美在宁静。

如果说开悟是禅定之成就,禅定是修禅之过程,那么禅定就是禅之开始。一个禅定中的人也许并不引人注目,甚至寡言少语、有如孔子说的君子之木讷,正是如此,他与非禅定中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差异是美。当多数人嗟嗟不休时,那沉默的人就是美的,当多数人倾倾欲动,那安定的人就是美的,当多数人躁动不安,那宁静的人就是美的。美不只是美色,更是人性中智慧的光辉。

如果说禅定是通向智慧之路,那已开悟的和即将开悟的也是美的。因为无论他是否处于禅定中,他已在内心上切断了与世界的联系,他已回归到了自己的本性。一个人只要修禅定,他就是试图与外界分离,就在倾听自身内在的智慧,他首先会感受自己内心的冲动和挣扎,然后慢慢地平衡它,使之安定。身体的禅修将中断与世界的联系,不仅是外在事物的联系中断,也要与自己内心的欲望中断,不是要抑制欲望,而是要将欲望转化成智慧。这一转化的手段有各种修证的法门,每个人在自己的修证实践中去寻找、发现和取舍。法门不是有高低差异,而是自己不同的开悟程度会认同不同的法门。法门也是师门,它会是不同的师父传授。有人认为末法时期,以戒为师。戒由己行,它是自律的法则。

如果说一个禅定中的人有宁静之美,那么一个持戒的人也是美的。当多数人都做同样的事,都认为这样做并无不妥时,那个以戒为师者能谨遵师命,谨遵戒行,就是自身定力的表现,就是一种禅定实践。戒行只是定力的表现,尽管守戒者首先只是思想和观念上的遵守诺言,但遵守一种观念准则,并能抵抗外部世界的诱惑,则正是禅定。据说有开悟的三祖僧粲到妓院调心,也许正是对自身定力的检验,对开悟之悟境之检验。

禅之美从存在论意义讲,美在宁静,从美感上讲,美在妙悟。“禅宗美学将美感规定为妙悟。妙悟是非理性、非逻辑和非概念的,它不同于一般的思想行为中的判断和推理。正是如此,它正切中了审美心理活动的独特本性。妙悟表现为顿悟和直觉,这也就是说,它能从瞬间看到永恒,从现象看到本体。而妙悟所看到的就是美本身,是活生生的生命本身。”“参诗如参禅。参禅的根本只是在于觉悟自性,于是如同参禅般的艺术创作就是要显现自性。但自性不是一物,因此是不可言说的。尽管这样,艺术要说不可说,也就是要显示自性。”(彭富春:《哲学美学导论》,40-41,人民出版社,2005年。)∵

宁静之美是意境之美。意指心灵,境指视界。意境则指心灵构造的、觉悟的世界,它正是心灵觉悟的体现。

傅伟勋先生认为“禅道艺术的旨趣并不是在艺术作品的高度审美性,而是在乎此类作品能够自然反映和流露禅者本人(无位真人)无我无心的解脱境界。禅道亦如庄子,所真正要求的是人人转化成为修证一如的生活艺术家,日日必是好日,平常心必是道心,禅道审美性即在于此,而非其它。”(傅伟勋:《生命的学问》,第79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

3、智慧之美

“禅有别于一般的佛教,它是中国智慧的独特产物。与印度佛教的基本教义相比,禅宗去掉了其神秘性和思辨性,成为了一种生活的智慧。禅的核心思想是心灵的觉悟,因此根本问题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即对于人自身的佛性也就是自性的发现。”(彭富春:《哲学美学导论》,第40页。)

禅定不仅是宁静的,光明的,也是智慧的。定慧合一与定慧不二,既是修禅的法门,也是修禅的准则。

慧能禅的根本在定慧。禅的根本在禅定,禅定的根本是止,即分离。正见是分离的根据。慧是见,是观,能洞见到事物的真相。

禅定不仅是静和定,也是思维修,正确的思想能导致觉悟,祛除迷误,走向光明;错误的思想则导致迷误,走入黑暗。禅定而生智慧,有智慧才有正见,才不至于在生死上陷入迷途,在生活上陷入困境。此外,禅定也需智慧的指引,禅定中之种种念头,需智慧来辨别、分离和放弃。

禅定之宁静是力量,定力就来自于禅定的功夫深浅,禅定是一种泰然处之的状态。泰然处之是对事物保持一种抒怀的敞开,即不是封闭和麻木自己,而是一种清醒的冷静。

禅定能克服浮躁。禅定既不比快也不比慢,而是取消了它者作为自身的对照。因此禅定能回到心灵自身。它是告别浮躁的开始,也是宁静的开始。禅定是浮躁与宁静的边界。这是一个是转化的边界,是转识成智的中介。

浮躁是不冷静、不安宁;浮即在表面,躁即心理的焦虑。浮躁表现为对于表面的关注,不深入事情本身,不追问事情的本质,或者简单的把现象当本质,把虚假当真实,而且特别的焦虑和忙碌的。它只求速度、效率,只求快,不求慢,而且用一种模式和标准来衡量所有问题。所有人都比快,而没有人比慢。效率是对于数量和表象的肯定。效率就是行动的效果性。急功近利是浮躁的表现。浮躁的极端形态是暴躁。暴躁而有暴力。如此等等,人间成苦海。

禅定能克服浮躁、暴躁和暴力。它是和谐、友爱,是和平、宁静。禅定能克服愚蠢,让人进入到原初的本源的存在。禅定克服了文字、观念的差异,提供了人性相通的方式。禅定也克服了宗教信仰的差异,虽然佛教和禅宗讲禅定,但中国文化的儒家之三省吾身,道家之坐忘,以及印度各宗教,都有此方式,它甚至是各宗教的通用法。

禅定有精神的快乐和宁静,困惑的问题因禅之定慧而得到解答,禅定中能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禅定有快乐的极致、其顶峰是忘我。此忘我是禅定之喜悦,是法喜充满,三摩地是此陶醉之境。此忘我是寂静的陶醉。它是美的经验。作为美的经验,它不同于审美的经验。它不是因美的对象而发生的美,不是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构成的审美关系,而是人自身与美自身的合一,是美在人自身的不断发生。禅定之忘我作为美的经验,是人的独特的存在经验。它不是心理的和生理的,而是生命整体的,因此是存在的经验。

禅定的审美经验是寂静的陶醉。寂静的陶醉克服了迷狂、冲动,它回到了喜悦自身,也回到存在自身。作为寂静,它如同胎儿在母体中的寂静,不是死亡般的无声,而是新生前的安宁。母体中的胎儿是一个即将走出寂静的陶醉,而禅定之陶醉是从喧哗走向了寂静,此陶醉的经验是喧哗与宁静的转换。禅定的陶醉在忘我的经验中获得了精神境界的提升,它改变了人,使人获得了无上的智慧。它是人觉醒的方式,既是人觉醒的开始,也是人觉醒的结果。

陶醉是美的,寂静的陶醉是美的,忘我乃至无我的境界也是美的,它来自禅定,来自禅定之智慧的发生,它是人的觉醒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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