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子飞到哪里去了?——马祖禅与石头禅

[日本]∵∵小川隆

内容提要:唐代禅宗有两大主流。一者南岳一马祖系,二者

青原一石头系。后者是对立前者而分出来的。那两者的思想上的

分歧在哪里呢?本篇主要是想通过马祖“野鸭子”的话头来初

步分析唐代禅宗两大主流的分歧问题。

关键词:野鸭子∵∵石头禅∵∵只这个汉∵∵渠

作者简介:小川隆,日本驹泽大学外语部教授,专攻中国禅

宗史。

一∵∵马大师野鸭子

《碧岩录》第53则是着名的“马大师野鸭子”。马大师是马祖道一,百丈是他的弟子百丈怀海——

马大师与百丈行次,见野鸭子飞过。大师云:∵∵“是什么”?丈云:

“野鸭子”。大师云:∵∵“什么处去也?”丈云:∵∵“飞过去也。”大师遂扭

百丈鼻头。丈作忍痛声。大师云:“何曾飞去?”

禅宗问答的难懂与绝妙,都跟中文的性质大有关系。比如,中文——日文都一样——不一定需要主语,而马祖所发的两个问句也恰恰都没有主语。于是,百丈就回答刚看见的东西。其实,马祖的问意并不在这儿,而正在于被省略的主语上。马祖把百丈的鼻子狠狠地扭起来,也就说明了这一点。百丈忍痛叫喊,马祖说“何曾飞去?——并没飞走,不就在这儿吗!”是的,马祖所问的并不是所看见的野鸭子,而是能看见它的“你”自己。∵

这则问答的背后蕴藏着马祖禅的“作用是性”的思想。《宗镜录》卷97引“马祖大师语”说:

汝若欲识心,祗今语言即是汝心。唤此心作佛,亦是实相法身

佛,亦名为道。……今见闻觉知,元是汝本性,亦名本心。更不离此

心别有佛。

正在“语言”∵∵“见闻觉知”的你的“心”,它就是“本心、本性”,也即是“佛”。除此之外,任何佛都没有。能看见野鸭子的、被扭得感到疼痛的、这活生生的你的“心”,要不是佛,而能是什么呢?马祖是用单刀直人的手段,使百丈亲身体会到这一个“事实”的。

《马祖语录》里也有这样一段话:

一切众生,从无量劫来,不出法性三昧,长在法性三昧中,着衣

吃饭,言谈祗对。六根运用,一切施为,尽是法性。

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

尽是道。

“着衣吃饭,言谈祗对”、“六根运用,一切施为”、“行住坐卧,应机接物”,这些跟上面的“语言”“见闻觉知”一样,都是指的身心的活的作用,而“法性”与“道”则是“本心”∵∵“本性”的同义词,都是指的本来的佛性。马祖谓前者即后者,后者即前者。正如此,把自己的存在与此在——也可以说把自己的“本来性”和“现实态”——打成一片,这才是马祖禅的基本思想。宗密也说:∵∵“洪州(=马祖禅)意者,起心动念、弹指动目、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作用,更无别用。全体贪嗔痴、造善造恶、受苦受乐皆是佛性。……故知,能言语动作者,必是佛性。”(《裴休拾遗问》)

二∵∵马祖的“野鸭子”与石头的“只这个汉”

唐代禅宗的第一个主流是马祖禅,石头禅是对立马祖禅而分出来的第二个主流。那么两者的思想上的分歧在哪儿呢?这“野鸭子”的话头就给我们提供探讨这一问题的一个线索。

这个话头最初见于《祖堂集》卷15五泄灵默章:

有一日,大师领大众出西墙下游行次,忽然野鸭子飞过去。大师

问:“身边什么物?”政上座云:∵∵“野鸭子。”∵∵大师云:∵∵“什么处去?”

对云:“飞过去。”大师把政上座耳拽。上座作忍痛声。大师云:∵∵“犹

在这里,何曾飞去?”政上座豁然大悟。(第562页)

话头的基本框架与《碧岩录》是一样的。只是这里的“政上座”不是百丈怀海,是百丈惟政。不过,这个不同是并不那么重要的。在此,真正重要的是;《祖堂集》不把这个话头收录在百丈惟政章(卷14)做百丈的开悟因缘,反而把它当做五泄离开马祖的因由而记录在五泄章里。《祖堂集》说看到上面的“野鸭子”的因缘后,五泄就变得很不高兴了:

因此师(二五泄)∵∵无好气,便向大师说:∵∵“某甲抛却这个业次,

投大师出家,今日并无个动情。适来政上座有如是次第。乞大师慈悲

指示。”大师云:∵∵“若是出家师则老僧,若是发明师则别人。是你驴

年在我这里也不得。”∵∵师云:∵∵“若与么则乞和尚指示个宗师。”∵∵大师

云:∵∵“此去七百里有一禅师,∵∵呼为南岳石头。汝若到彼中,∵∵必有来

由。”师便辞。

马祖用的那种手段,虽然能使惟政开悟,但是对五泄却无用,只能使他垂头丧气。于是,五泄按马祖的指示,赶快去参石头希迁。这时,他心里是很急的——

到石头云:∵∵“若一言相契则住,若不相契则发去。”着鞋履,执

座具,上法堂礼拜,一切了侍立。石头云:∵∵“什么处来?”师不在意,

对云:“江西来。”石头云:∵∵“受业在什么处?”∵∵师不祗对,便拂袖而

出。才过门时,石头便咄。师一脚在外,一脚在内。转头看,石头便

侧掌云:∵∵“从生至死,∵∵只这个汉。更转头脑作什么?”∵∵师豁然大悟。

在和尚面前,给侍数载,呼为五泄和尚也。

到了石头那里,五泄连鞋子都来不及脱,就匆匆忙忙地礼拜石头。石头却用缓慢的口气问他从哪里来。其实,禅师在初相见时所问的“名什么?”“什么处来?”∵∵“近离什处?”等问题,这些除了表面上的意思以外,都还有一层真正的含义,即“你这个人到底是谁?”但是,五泄没注意到这一点,“不在意”地回答,我是马祖那里来的。石头还要继续问,五泄以为石头没有了解自己这种这么急切的求道之志,就怒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刚从门里走出一步时,石头就从背后大喝一声。这时,五泄正好“一脚在外,一脚在内”。回头一看,石头就“侧掌”说:“从生到死,就是这个人!还这么东看西看,在自己的外面找个自己干什么!”五泄在此豁然大悟。

“从生至死,只这个汉”这一句话,看来似乎与马祖的家风并没有什么两样。现在的正如此的你自己就是本来的你自己,这不就是马祖禅最基本的思想吗?比如,有人问赵州从谂(马祖的再传弟子)说:“如何是本来人?”赵州回答说:“自从识得老僧后,只这个汉,更无别。”∵∵(《祖堂集》卷18)。不过,能根据这种见解就能开悟的话,那五泄根本没有必要离开马祖,也没有理由看到“野鸭子”的因缘便“无好气”。其实,在这里,石头直指的“只这个汉”与马祖禅的有所不同。石头所指的“只这个汉”就是“一脚在外,一脚在内”的五泄,而他侧掌而指的也就是划开内外的一条线。“只这个汉”正跨在这一条线上。

那么,“一脚在外,一脚在内”的“只这个汉”到底是指的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三∵∵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云岩昙晟是药山惟俨的弟子,而药山就是石头的弟子。云岩在临终时说给洞山良价的末后一句,也是“只这个汉是”。《祖堂集》卷5云岩章说:

师∵∵(:云岩)∵∵临迁化时,洞山问:∵∵“和尚百年后,有人间还貌得

师真也无,∵∵向他作么生道?”师云:∵∵“但向他道,只这个汉是。”洞山

沉吟底。师云:∵∵“此一着子,莽卤吞不过。千生万劫休。阇梨瞥起,

草深一丈,况乃有言!”∵∵师见洞山沉吟底,欲得说破衷情。洞山云:

“启师不用说破。但不夫人身,为此事相着。”(第195页)

“还貌得师真也无?——你能画好你先师的肖像画吗?”意思就是你能把先师的真面目重现在你自己身上吗?洞山是问:您去世后,我怎样能够以您的本来面目为我自己的面目呢?云岩的回答拾恰是——“只这个汉是。”

洞山沉吟了好半天,怎么也理解不了这句话的含义。但是他坚决拒绝云岩把它说清楚,而云岩就这么去世了。服丧期满后,洞山与“师伯”两个人要一起去参沩山灵佑。师伯是云岩的另一个弟子,也是洞山的师兄,神山僧密。“师伯”这个称呼也许表示此段记载来自洞山门下的口碑里——

师迁化后,过太相斋,共师伯欲往沩山。直到潭州过大溪次,师

伯先过。洞山离这岸未到彼岸时,临水睹影,大省前事,颜色变异,

呵呵底笑。师伯问:“师弟有什么事?”∵∵洞山日:∵∵“启师伯,得个先师

从容之力。”师伯云:“若与么须得有语。”洞山便造偈日:

切忌随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与么会∵∵方得契如如

在途中过河时,洞山看见映在水面上的自己的影子,就省悟了云岩在生前所说的那“只这个汉”的含义。∵∵“只这个汉”原来不是单纯的一个人,而是像自己和影子一样的,二而一、一而二的。所以,洞山在这首所谓《过水偈》里说:“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渠”是指的本来性的自己,而“我”则指现实态的自己。这“渠”与“我”永远是不即不离、不一不异的。石头给五泄直指的“只这个汉”、云岩生前没有给洞山说破的“只这个汉”,都不外是正如此二而一、一而二的一个人。

在此,应该注意的是“洞山离这岸未到彼岸时”这一个句子。洞山开悟的《过水偈》的一段故事,每部禅籍都有记载,但是这一句仅在《祖堂集》里才有的。“彼岸”一词,除了一般的对岸的意思以外,当然还有作为佛教术语的含义。,过水的时候,他当然已经离开这岸而还没到对岸。不过,这一句同时意味着超脱“此岸”——现实态的领域,而未达到“彼岸”——本来性的领域。这种永远的中间性领域不是最适于洞山发现“渠正是我”∵∵“我不是渠”的“只这个汉”的地方吗?而这也不就是石头给五泄侧掌直指“只这个汉”的、“一脚在外,一脚在内”的那一条线吗?

四∵∵幸有专甲在

可与洞山《过水偈》相映成趣的,是《水浒传》第99回里的鲁智深的遗偈。他听到“浙江潮信”忽然大悟,留下一首偈而坐化了——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指断玉锁

咦!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马祖固然不劝杀人放火,但是他说“道不用修,但莫污染”(《马祖语录》)。宗密也说马祖禅是“不断不修,任运自在,名为解脱人”的(《裴休拾遗问》)。“解脱人”鲁智深,他的行履倒符合马祖的家风,而此花和尚的末后一句,就是“今日方知我是我”。我看这一句才是马祖禅精神的最简洁的阐述!鲁智深的“今日方知我是我”与洞山的“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将此两句对比起来,马祖禅与石头禅的不同也就思过半矣。

《祖堂集》云岩章还有如下一则问答。道吾是他的师弟道吾圆智。“专甲”是“某甲”的、“伊”是“渠”的同义词②——

师煎茶次,道吾问:“作什么?”∵∵师日:“煎茶。”吾日:“与阿谁

吃?”师日:“有一人要。”道吾云:∵∵“何不教伊自煎?”师云:∵∵“幸有

专甲在。”(第194页)∵∵,

“一人”要喝茶,“专甲”来煎茶。也就是“云岩”自煎茶,“云岩”自己喝。——这云岩到底是谁呢?

说明:有关以上问题的更详细的探讨,笔者曾发表过以下文章,请参

阅为感:{唐代禅宗①思想——石头系①禅),∵∵《东洋文化》第83号,东

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2003年、∵∵{语录①二上《J18“只这个汉”)∵∵{同

19“渠上我”),∵∵《伞松》第732号、第733号,大本山永平寺祖山伞松

会,2004年9月、10月。

另外,到了宋代,∵∵圜悟克勤在《碧岩录》∵∵的评唱里,也通过“野鸭子”·一则的解释来表示反对“作用是性”∵∵的立场。关于这一问题,请参阅拙文(《碧岩录》杂考3——“马大师野鸭子”①话再读),《禅文化》第187号,禅文化研究所,200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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