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与杜威:教育思想的有趣对比

佛教是属于“无神论”的宗教,其信仰的对象和信仰者的关系,并非建立在创物者的“神”和被创者的“人”上。

释迦牟尼佛是觉者,众生是未觉者,其关系乃先觉觉后觉,所以佛教徒称释迦牟尼佛为“本师”,即是视佛陀为悲智圆满的教师,自己正是向佛陀学习和效法的学生,而佛陀四十九年中宣扬的佛法,就是老师教学的课程内容。

释尊圆寂后,僧侣担起教化责任,扮演亦师亦生的角色,一方面是修学佛法的学生,另一方面又是教导众生的老师,可谓教学相长。∵

将佛与众生建立在师生关系的佛教,自然架构出一套完整且具特色的教育哲学、理想和方法。

佛教认为教育的理想目标无非是希望达到圣化人格的解脱境域,即所谓的“人成即佛成”。而人格(或佛格)完成的形而上基础,乃人性中本本具佛性。佛性是众生最大向善的潜能,因此佛教教育的目标就是开显此人人皆备的佛性,藉以破除执见,去除无明,最后达到转迷成悟的理想。∵

佛教教育的本质与其教义息息相关,吾人大致可从三方面加以了解:∵

一、伦理实践的教育

佛法不仅是了解自己和世间的哲理,更重要的,它是净化内心和世间伦理实践的指引。伦理道德自然成为佛教教育的重点。∵换言之,去除贪瞋痴为其消极目标,而其积极目标即在于修学戒定慧。∵

二、启发的教育

佛教主张本性上人人具有如佛无异的德行,然而现实生活中,人却充满自私、贪婪、瞋恨、嫉妒等恶习,因此佛教教育的作用,就是启发引导、鼓励、帮助个己发挥内在去恶行善的本能。像任何伟大的教师一样,佛陀和禅师们无法代替受教育者实践教育的历程,但他们是模范和善导者。∵

三、智慧的教育

启发式和伦理实践的佛教教育特质,是“共世间”,亦即通于一般世俗教育的理念和方法,但是佛家强调的“智慧的教育”——∵“慧解脱”却是“不共世间”的。智慧教育是指透过般若空慧,超越知∵识的障碍,如实地智见身心世界的空相,进而“以智导行”开展出无我﹑∵中道圆满和谐的人生。如此的教育超越纯粹的知识领域,进入生活的和∵生命的领域。

禅宗的教育理念不出上举数点,不过由于其强调“不立文字,见性成佛”,它有自己独特的教育(启悟)的方法。其教学方法大约可分成三大类:

(1)∵言语法

“言语法”又包括以直接了当说明的“直叙法”;反论、背理或不合∵逻辑的“矛盾法”;否定方式回答的“否定法”;重复学人问题的“复∵述法”;反问学者问题的“反诘法”;以呼、喝作答的“呼喝法”等等。∵

(2)∵肢体动作法

“肢体动作法”指以姿势﹑棒打﹑演示等动作令禅徒开悟的方法。

(3)默然法

“默然法”是以沉默无言作答。此默然被喻为“一默如雷”。可见其威力。∵禅师们依据学人学习程度,恰当的时﹑地,灵活地运用这些方法,以达到启悟目的。∵

杜威思想精密,学问广博,着作等身。其中有关教育方面的巨着包括:《民主主义与教育》(Democracy∵and∵Education)、《经验与教育》(Experience∵and∵Education),《我的教育信条》(My∵Pedagogic∵Creed)、《学校与社会》(The∵School∵and∵Society)、《人性与行为》∵(Human∵Nature∵and∵Conduct)、《德育原理》(Moral∵Principles∵in∵Education)∵等。从这些着作,我们大约可以综合几个杜威教育思想中最重要的特点:∵

一、民主教育

杜威的民主教育内涵包括“自由”、“平等”和“群体之情”∵(fraternity)。

理想的民主必须兼俱个人和群体。个人层面的民主指个人自由,其社会群体层面的民主表现于“群体之情”,而“平等”则兼顾个人和群体。

平等可分“天赋平等”、“法律平等”、“机会平等”等,而杜威在教育上所强调的是“机会平等”。他认为前二者是消极的,而后者才有积极性,因为社会平等强调在社会上,个人成长和潜能应在机会均等的原则下自由地发展,但这非指狭隘自私的个人主义,杜威称它为“粗野的个人主义”(rugged∵inpi∵dualism),而应该是指在机会均等和自由的情况下,自主地发挥其潜能的民主式个人主义(democratic∵inpidualism)。∵

杜威所主张的民主式自由,虽然反对绝对权威,但亦非指放任的自由。杜威强调教育上之自由具积极性和智慧性。它是种依个人的价值目标而从事观察和判断的自由,故被称为“智慧的自由”。

杜威认为“教育即民主,民主即教育”。民主观念的养成端赖教育的力量,而教育的推动则有赖民主的实践。∵

二、教育即生长论(Education∵is∵Growth)∵

广义而言,杜威的教育即生长论意含∵(1)教育历程,∵和(2)生活发展。

他曾言:“教育乃一继续重组,改造及改变之历程”。换言之,教育是成长、发展、改造经验的连续性活动,即一种继续不断地重新组织、构造,形成经验的过程。

杜威认为生长的主要条件在于“不成熟”(immaturity),而教育的历程就是从“不成熟”臻于“成熟”。而其要开发的是个人的潜能、能力、力量。

再者,杜威认为教育乃生活所必需,而生活为教育的内容,生活是不断经验的累积,经验是由学习中求得(∵learning∵by∵doing)。∵

三、“教育无目的论”

杜威曾言:“教育历程本身以外别无目的,它便是自己的目的”。又曰:“教育本无目的,仅人的父母、教师才有目的”∵,因而被认为主张“教育无目的论”。

其实,杜威并非主张漫无目标的教育,他反对的是外在或呆板固定之目的,故他举出良好教育目的,应具三个特性:∵

(1)∵教育目的须配合受教者内在活动和需要。

杜威批评将教育视为满足教师或父母等他人的期望而做的“预备工作”,因为它会忽略受教者的特性﹑能力和需要。∵

(2)∵教育目的必须能与受教者的身心活动相配合,成为一种可实践的教育方法。∵

(3)∵教育家须排除所谓普遍的和终极的目的。

此意谓教育不必设定终极目的,要紧的是学习和训练本身必须具备直接可贵的价值。故杜威认为教育的目的要随受教者的生长与教育经验的发展而改变。∵

基于其一贯的哲学态度和教育思想,杜威特别强调二种教育方法:∵

一、问题教学法

杜威认为最有效的学习是从解决问题中获得,而解决问题须经过反省思考的历程,它包括五个步骤:

(1)∵从生活中发现疑难或问题,

(2)∵确定其性质,

(3)∵思考或提出许多假设的解决方法,

(4)∵推演假设所应适用的事例,

(5)∵经过观察和试验,以证实假设的解决方案之正误。

这种实证的解决问提的教育方法,即是杜威“从做中学”的自动教育。经过启发思考,反省检讨和实证的历程,对培养学习者之思考和创造能力非常有帮助。不过,这种教育方法是否成功,还是有赖教师的从旁指导。∵

二、兴趣与努力并行的方法

杜威认为激发学习的兴趣是很有效的教学方法,因此教师应使教材与学生的兴趣密切配合。然而,仅凭兴趣还是不够的,因为有效的学习是须赖“训练”和“努力”才能完成的,基于他一向坚持的持中调合哲学理念,杜威认为兴趣和努力两者不但不冲突,而且是相辅相成的。∵

杜威的教育理论和方法是一致的,他认为理想的教育方法,应该从激发学生探究和历练的“冲动”开始。换言之,即是引发学生个人的兴趣和学习动机。

其次,教师依据其经验和敏锐的观察力,引导学生发觉含有“生长”可能性的问题,并帮肋他们解决这些问题。

在教育的过程中,由于杜威强调他的一贯的教育理念--自由、与趣、个性发展、调适、独创精神等等,故被认为主张“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方式,也因此被批评他过于放纵学生,让他们有“随心所欲的自由”∵("Do-as-you-please"∵Freedom)。其实,杜威在他的《经验与教育》一书中,就曾痛斥这种过份放任、无限制的自由。他之所以提倡自由、民主观念,乃为使学生脱离传统权威教育的困境,但它必须是有规范的自由。

此观念与其调和二元对立,避免落入二元中任何一极端的思想是相契的。杜威在强调学生自主和独创性的同时,也顾及教师的领导、权威、纪律。

他在《经验与教育》中,将学生比喻为球队中的球员。比赛规则则是球赛的一部份,球员会很自然地遵守。同样的,纪律和权威也应很自然地行使。杜威曾言教师的任务是在广泛的经验和较成熟的智慧的基础上,去决定儿童应当怎样学习生活的纪律。因此,教师是引导者而非独裁者。∵

禅的教育方法中,自由和纪律亦均为极重要的要素。如果积极自由意指“智慧的自由”——“为了有价值的目标而从事观察和判断的自由”,则禅宗有最自由的教育方法。

以禅师而言,他们以自己敏锐的观察和判断力,自由而灵活地采用最适当的方法和教材去教导其徒弟。

例如:禅师有时候以不同的答案回答同一问题,有时候则用相同答案回答不同问题。

有数位僧人请问石霜楚圆禅师:“如何是佛?”他分别作答如下:“人老病生”、“石打不入”、“莲花捧足”、“水出高原”等。

禅师固然可以用灵活自由的教学法,徒弟同样可以自主的方式接受教导或表达领悟的程度。下引一例:∵

师(隐峰禅师)一日,推土车次,马祖大师在路上坐。∵师云:“请师收足。”∵马大师云:“已展不收。”∵师云:“已进不退。”乃推车碾过。大师脚损,归法堂,执斧子云:“适来∵碾老僧脚底出来。”师便出,于大师前引颈。大师乃置斧。∵

禅宗着重般若的开发,否定形式教条主义,摧毁权威式的偶像崇拜,因此,“呵佛骂祖”,和类似上举的拳打车辗师长之非传统、非伦理的例子屡见不鲜。

禅的一棒一喝,并非标新立异的花招,完全是种机用。有时一棒是遣荡,有时一踏是举示,有时一拳是报恩。这些方法交相运用,目的在于使人挣脱滞碍心灵的固囿,建立与佛无异的独立、自由、自主的人格。∵

然而,自由、自主的教育方式,并不表示禅学子缺乏纪律的训练。僧堂如军队般严格的生活训练,使禅行者养成谦逊、勤劳、服从、朴实、守贫等美德。禅教育的最大特色是在于这些严峻的纪律当下,又充满了活泼自在的禅机,这与禅重视实际日常生活的教育功能有密切关系,举凡吃饭(有僧问南泉禅师:“何谓平常心?”他回答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洗钵、耕田、种树、淘米、除草、搬柴、运水等等,无一不是“神并妙用通”最佳的教材。沩山和仰山利用上山摘茶的机会,互相论道就是最佳例子。∵

《沩山灵佑禅师语录》有如下记载:师摘茶次,谓仰山云:“终日摘茶,只闻子声,不见子形。”仰山撼茶树。师山云:“子只得其用,不得其体。”仰山云:“未审如何?”师良久。仰山云:“和尚只得其体,不得其用。”师云:“放子三十棒。”仰山云:“和尚棒,某甲吃,某甲棒,阿谁吃?”师云:“放子三十棒。”

禅生活教育的根本方法,就在“以做为学”或“在工作中学习”。这与杜威实用主义的教育方法不谋而合。

禅特别重视亲身体验,可称之为绝对的经验主义。

无论阅读多少典籍或听闻多少佛法,如没有用生命去经验,终究是隔靴搔痒。而日常生活中每一细节都蕴藏着无尽的禅经验,身为禅师的责任就是以“无不用其极”的方法(棒、喝、扭、踏,或甚至于“杀”)来引导或逼迫徒弟进入并且体验那些无法言喻的禅经验。正如杜威所言“教育即生活”,我们亦说“禅即生活”。∵

杜威基于其“教育即经验的改造”的教育思想,主张学习者必须亲自参与各项学习活动。他说:“真正的知识和有效果的了解,必由“做”而后才能产生。”透过做中学习,是解决问题的基础。经由实际经验中发现问题之后,反省和思考解决方法,再以实证以求解决,如此反复不断就是教育的历程。∵

禅与杜威实用主义的教学中,都注重经验,把它当作理论的基础,且与现实世界密切相关联。禅师不是哲学家而是经验主义者,因为他们诉诸经验,而不是语言文字。禅强调行动和经验的无目的性,它要禅行者“有佛处急急过,无佛处莫停留”,在经历生活过程时,不要有目的地留下痕迹。也就是说说做任何事时,没有方法(means)∵与目的(ends)之二分。任何活动或经验本身之外,无其它目的,杜威的教育无目的论也有同样的看法。他认为教育的历程,除了自身之外,无其它目的。

然而禅与杜威有一点很大的差别:杜威教育经验的性质偏重世间性、实际有效性,而禅则着重超越性、精神性、宗教性,即所谓的无罣碍、无执着的“纯粹经验”(pure∵experience)∵。∵

禅宗与杜威均以具有教育思想和方法特色着称。前者以“见性成佛”为其教育的首要课题,后者倡导实用主义之教育学说。其异同点综合如下:∵

1.禅宗与杜威都极力反对二元对立。

禅从万法一如的观念建立空性的妙有世界。杜威思想具圆融性,其持中平衡的思想,使他的教育方法不执一端,他认为二元乃思辩的造作,是崭新经验和观点的障碍,导致很多矛盾冲突和问题,禅亦认为思辩会妨碍禅悟。不过,禅反对的不是思辩或理智本身,而是对它们的执着。∵

2.禅所用各种教学方法的根本原则,在于使学习者能直观实相。语言、思辩、观念等犹如指月之指。杜威亦认为语言、概念等等仅是达到智能行为的工具,有其局限。

许多人以为杜威只重分析、推理、和实证,而不重直觉。其实,杜威所论的直觉,与禅的“顿悟”经验,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说:“直觉是新、旧(经验)的交会,于其中,突如其来的和谐,重整了各种心识形态,犹如电光石火般地顿然启明,虽然事实上它是经过漫长的孕育而成的。……直觉并非纯粹智性地去了解理性的真实。”∵

3.杜威认为一个“危机”(crisis)或“不确定的情况”(indeterminate∵si-∵tuation)的先决条件,任何探究(inquiry)∵都有赖此先决条件。禅亦将“危机”视为开悟的必备条件。它的教育方法是将学生逼入绝境(crisis),并常以公案问答使他们无法在知性思考中“脱困”,唯有竭尽一切“参究”,直到此强烈禅意识的驱使力使他们有所“突破”(breakthrough)为止。

禅和杜威均认为“危机”是教学的助力,不同的是,杜威教育思想中,教师的责任在引导学生面对和解决现有的问题,禅师们不仅如此,而且有意地“制造危机”,逼使学生陷入“死巷”,让学生自己的焦急和热切之探究心,去寻找“生路”,禅师只需适时地做一些指示(如一句言辞、一棒,或一喝等)。∵

4.杜威主张人性可变论。禅宗有明确的善(佛)性的人性论。

其实,他所谓可变的并非人之本性,而是“习性”∵(acquired∵habits)。这可从他举的战争一例得知。杜威承认斗性(combative-∵ness)∵是人性的一部份,而它是否会显现,则由外在的因素而定,换言之,战争非因人有好斗之本能而产生,而是由社会的状况和力量导引而起。然而,根据这个例子,人性确实有本俱之属性─斗性,这些属性可因后天的习性,发展出不同的现象。例如:斗性可演变成残酷的战争,也可发展成对抗疾病﹑贫困﹑不正义等的“战争”。严格来说,杜威未有明确的人性论,其所谓人性可变论,只能说是针对人的习性,而非针对人之本性而言。

禅宗有明确的善(佛)性的人性论。

虽然杜威和禅对人之本性看法有异,但两者皆全面肯定人之习性的可塑性,故均极重视教育的功能。∵

摘自:释恒清《禅与杜威--教育思想和方法之比较》∵《哲学论评》第16期(p77-96)∵

杜威的哲学思想

杜威一生着述至为丰富。他的早年着作偏重于《心理学》(1887)及《应用心理学》(1889),后来渐渐转而对教育有兴趣,如《思维术》(1910),《民本主义与教育》(1916),《经验与教育》(1938)。以后的作品,就比较重在纯粹哲学问题的讨论了,如《哲学之重建》(1920),《稳定性的追求》(Quest∵for∵Certainty∵1929),《经验与自然》(1925),《艺术即经验》(1934),《逻辑──探究之理论》(1938),《认知与所知》(1949)等。其它着作尚多,于此不再一一列举。

杜威的着作,显现了一个事实,即他是一位致力于写作的学人,他在维蒙特大学求学的时候,就显示出是一个专心致志的好学生,但他不擅于口才,文笔亦不精辟,并不是一位善用文思表达意见的人,他的作品是不容易立即被理解的。

杜威在哲学见解上,早期虽然承袭了黑格尔的部分思想,但是由于生物学及生物学上的进化理论,对他早期思想的一番冲击,在他一篇《从绝对主义(Absolutism)到实验主义》的论文中,已经剖析地叙述了他思想改变的来龙去脉,说明他何以舍弃了十九世纪德国黑格尔派的绝对主义。在杜威的哲学思想中,他并不赞成观念完全是一个固定不变的静态的说法;观念自身并不是绝对的,杜威把观念视之为一可易的、动态的、具有工具性的指导效能,而使吾人更能适应外在的环境。

跟传统的经验论相比,杜威对“经验”一字的涵义之解释亦有不同,显见杜威所谓经验,并不完全像一般经验主义者所强调的“纯粹是指个人的认知”。从杜威的观点,经验的内涵,除了认知的意义以外,尚有其它的性质在内,诸如吾人感受到的喜悦、苦痛、作为等。经验是个体在环境中,对某一情境的整体反应;故杜威在经验的解释上,抛弃了一般哲学家之误认经验是认知的形式。就如同我们送一个至亲好友离国远行,我们对此一情境的经验感受,不仅仅止于认知到好友的远行,我们的经验里,还包括了诸多的感受与情愫,以及送行过程中的种种行为;这些经验特质,不为一般哲学家注意。杜威的经验的涵义,因为附上了生物与环境的彩色,故其立论至为显着而特殊。

对“经验”的概念加以辨识,是了解杜威哲学理论的一个必经门路。照杜威的看法,经验是一个单一、动态、而为完整的有机整体。经验并不是可以割裂的,经验是相关的,不仅与产生经验的情境相关,而且,经验自身就是一个绵延不绝的发展历程。经验在发生的先后顺序上是相关的,不仅是相关,而且是继续不断地成长。这种经验的涵义,乃是因为杜威认为个体是存在于环境之中,是对环境加以作为(Doing);而环境对于个体所加之作为,定会有所反应,此一反应,杜威称之为“施为”(Undergoing)。人类在改造环境,或者主动地适应环境时,如筑堤开渠,人类不仅对环境有所作为,同时环境对人类亦提供了可耕之田,或增加了收获等,这就是环境对吾人的一种施为。此种作为与施为之间的交互活动,就是吾人经验所由产生的来源。

经验不只是纵横相关,绵延发展,而且经验自身是有机性的。经验是具有扩张性、生长性、相关性与预测性的。吾人对“水”的经验,是随着吾人接触水的各种情境而不同。水的概念,是从与水的各种交互行动中得知,这些交互行动,有的是直接的参与其中,有的是直接的获得,这说明了经验的变动性。

杜威的经验涵义,不完全是从哲学的观点来给予界定;他也把生物学的涵义,掺入在经验里。从生物与环境的交互行动中,提示吾人:经验应该是多元性的,即产生经验的情境、内容、关系,都是来自生活。是个人经验生活的一个单元。其次,杜威把他工具哲学(Instrumentalism)的知识论看法,也带给经验一种新的理论,即经验是工具性的。经验自身并不就是价值的所在;经验之可贵,乃在于能够替吾人解决生活上的实际问题。从生活的本质上,来增进人类的生活经验,提供人类更进一步、更有效的与自然直接交往的凭借。

“历程”(Process)也是杜威哲学上的一个重要概念。从生物的演变来看,个体是在一个发展的历程中,自发展本身来看,生物个体之发展就是它自身的目的。历程是发展的各个阶段之延续性的结合。生物自身发展以外,似乎是不应该再给它加上一个外在的目的。因为,由于不同的环境,而有不同的交互活动,经验与生长的发展,是不可能预立一个固定目的的。

杜威讨论到:传统上一般人说到一个名辞,往在误认名辞自身是固定的,殊不知从一个变动的历程上来看,实际上名辞是一种活动的过程。例如:“健康”并不是一个静态的、固定的名辞,而是具有发展与变动成分的名辞。要健康,就得从事各种的活动:健康检查,熟读有关健康的书籍,培养健康有关的各种习惯,实践各种健康的活动,摄取营养的食物,选购食物等等,这些都是活动,是一个历程,不只是一个静止的、认知的健康名词而已。它实际上是串连成一个发展的历程,吾人对健康的认知与理解,实应掌握其动的历程或各种活动,才更能落实而具体。

杜威以经验与历程作为他哲学思想的两个基本的概念,他对于知识的看法,自然就落在工具主义的解释上。他不赞成传统上对知识的“旁观论”(The∵Spectator∵Theory∵of∵Knowledge)的说法;也就是说,他不认为吾人之获取知识在于知识本身完全是客观性的外界存在物,从而误认知识可以脱离认知者;知识如果从这种“旁观论”的观点而论,就好像是置身于认知者之外,而知识本身是绝对地客观存在着;这种说法完全忽视了认知者与知识之关系的建立,罔视知识与认知者之间产生的相互作为。

若以生物的立场来说明知识之所由来,则更能贴切于真正的事实。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冲突、疑虑、不安、不确定的情境。个体设身处地于这样的一个情境,自然有待于认知来袪除不安、疑虑、冲突,而欲使该一情境趋向于确定与和谐。这就是个体认知的所由来,及探究之所以产生。是故,知识仅是解决这些疑虑问题的一种工具而已。因而知识之发生,必定是个体对某一情境所引起的疑惑所使然,或者从实际的、偶然的作为中产生。若以逻辑过程而获得的知识来说,杜威以为是有几个步骤的。

知识──从逻辑思维过程而来的──是首先来自一个不确定的情境。个体内心能够感觉出一种迫待解答的困惑,心情紧张,亟欲知晓实际的情形。从困难情境的感受上,个体亟欲确定出此一困难的情境为何,以便厘清与该一困难问题不相连的各项事务,如此才能确立一个可资解释的假设来。根据此一假设,再拟订一个可能的解决途径,从此一可能的解决途径,决定可以采取的方法或步骤。最后试验这些方法或步骤之可行性及其预期的结果。

知识虽然是此一逻辑运思的预期结果,但不是运思探究的终极目的,也并不是说,在获得知识之后,探究就完全终止了。知识的工具效能,就在于显露知识是以后再获取进一步知识的一种工具。是故,知识是不能看成为一个预先建立的绝对真理,因为知识是个体与环境的情境交互作用的结果,不同的情境会产生出不同的结果。因此,知识仅能作为一种参考,无法完全套在任何一种情境之内。所以,不论是在知识这一范畴之下的观念、规则、规范等,只能作为有限的、条件的确定,而不能视作是一成不变解决问题的固定方式。

教育思想

杜威的哲学思想,既然是以实验主义哲学为其基干,所以,在教育的理论上,也就有了不同的看法。教育在本质上,就是社会维系其存在与发展的一种历程,但是,教育在形式上,却不应孤立于社会生存与发展的环境之外,这一基本的认识,可以概括了杜威整个教育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确定。教育是跟社会一并发展的,是不能离开社会的情境的。而一个社会具体存在的特征,乃是显现在社会生活的历程上。社会的生活,是一种发展的历程,是一种绵延不绝的历程;在杜威的基本信念中,一个理想的社会,就是一个民主政治制度的社会;充分的思想自由,不加限制地沟通观念,公意的形成与确定,实是一个民主政治社会的基本精神所在。在「民本主义与教育」一书中,杜威虽然从教育的历程上,否定教育历程之外在的教育目的,但是,民主社会却是杜威讨论其教育思想时,一个内涵的教育目的,也是他谈论教育思想的一个先决条件,这一点是不容有所怀疑的。

教育是一个社会在其发展与存在之中,所不可或缺的一种历程;教育自身就是一种历程,而不能把教育当作一种方式或把教育当作一种获得的成果。从存在于社会环境中的个人来论,个人始终是与其所处的环境交互活动的一个有机体;个体经验的成长与发展,是不能离开社会环境的。不过就教育的定义来说,杜威还是偏重在个人方面,因为他认为教育是经验的重组过程,经由渐增的个人效能的媒介,而赋予更多的社会化价值。

杜威不给教育加上一些外在的目的,乃是确认教育所产生的经验情境是一个不确定的、变动的经验情境,由个体与环境连续不断交互作用的一种历程;外在、预定的目的,不一定就符合了现实经验情境的需求,也不一定就能贴切于当时的经验情境。所以杜威曾一度提出「教育无目的论」,他以为教育除了自身的情境是产生目的的必要条件之外,经验的成长本身或经验的重组本身,就是教育的目的。

杜威所诟病的传统教育,乃是错把教育的历程看成为一种结果,误认教育乃是为了准备未来的生活所需,使教育的意义──经验的成长──成为越级的生长,对受教者的个人毫无切肤之感,于是教育的方式、内容、以及所谓的目的都是虚悬着的,教育成为生活之预备乃是极其自然而然的结果。不过,杜威在主张教育是经验的生长与重组时,并没有完全忽略了经验发展的指导原则;如果没有原则加以指导,经验的生长是盲目的;如果没有指导经验发展的原则,则经验之发展是毫无实质的意义的。在后期杜威的教育着作中,都主张经验发展的道德原则,及民主社会制度之规范原则。

教育是经验成长及重组的历程,此一历程有两个基本的因素──形成此一历程的两个不可或缺的单元。一个就是个人的心理因素,另一个就是围绕在个人周遭的社会因素。从个人的心理因素来说:个体是经验生长与重组的主体,其心理的因素也就是个人的能力、兴趣、习惯,是了解与解释个人经验生长意义所不可缺少的。个人的兴趣、能力、习惯是在形成与发展中的,是随着经验的活动而变动的:尤其个体天赋而具有的一些对外界事物探求的兴趣,更是教育的心理基础。如儿童的谈话的兴趣(也就是观念的沟通),探究的兴趣(也就是发现事物的兴趣),制造事物以及艺术化表达的兴趣,都是教育上所能加以应用的个人基本心理能力的资源,为个人经验成长与重组所依赖者。教育绝不是完全忽略了儿童既有的能力或经验,而把一些外在的、不相干的经验,烙印在儿童心灵中;教育亦绝非是一种强制的,加诸于个人经验之外在的成长。教育完全是偏重在儿童既有能力──包括学习的──之应用,完全是从教育“为发展而非铸造”、“为引伸而非堵塞”、“为随经验内在的成长为准,而非自外界强加条件以及依外在条件而生长”的一种历程;儿童心理的条件,是教育发展上必须顾及的一项基本因素。

从社会的因素来论,个体经验的生长是浸润在社会的环境之中。个体并不是孤立于社会之外;组成社会的个体并不都是各自孤立的实体存在,而是相互关联,形成相互结合的一个机体。学校在杜威看来,并不是专门去学习知识或技能的一个场所;学校自身就是社会的一类,也可以说就是社会生活的缩影。“学校即社会”,“教育即生活”是两个不可分离的杜威教育哲学中的警语。

杜威对于“学校即社会”的认识,乃是基于“教育即生活历程,而学校即社会生活的一种型式”而来。学校是助长儿童经验成长的场所;是把社会经验澄清而赋予价值观的一个场所;是儿童现实生活经验的地方。同时学校也是一个促进社会进步的机构。学校不仅仅在于维持文化传统,而且是缔造、创新文化的摇篮,更是促进社会进步的社会组织。这种观念,根据杜威的女儿,在为其父亲所写的传记中,曾言及杜威在中国五四运动时期,亲眼看到了青年学生对政治改革之深远的影响力,启发了杜威对教育之社会功效,而给予一个新的估量。

传统教育与进步教育

在杜威对教育哲学的诸项影响中,恐怕没有一项比对教育思潮上形成了所谓进步教育(Progressi∵ve∵Education)运动来得更大了。杜威的教育思想,是倾向于反传统教育(Traditional∵Education)的,特别对于传统教育中的形式主义的空泛、严格的特性加以攻击。传统教育与进步教育,如果依照杜威自己在他的《经验与教育》一书的内容来分析,传统教育似乎忽略了学习者原有的能力,同时以外在的、含有压制性的习惯取代学生内在而自然的禀赋。这种教育在方式上,是由外而形成(Formation∵from∵without),非由内而发展(Development∵from∵within)。杜威在教育思想上,并不完全赞同进步教育的过分放任政策;杜威也不是一位创设该派的标奇立异者。杜威不过是一位脱离传统教育的形式与枷锁,而对传统教育加以反省性的批判,另以个体心理及其社会环境为出发点的教育思想家而已。但是进步教育的鼓吹,以及形成一些有组织的团体来积极加以推展,并不能完全由杜威来负责的;杜威只是新教育的思想渊源,但过分的滥用教育的自由,其咎却非杜威所应担当:是故一切进步教育的弊病,以及对杜威教育思想的滥用与误用,是不能责怪杜威的。杜威的教育思想,在美国教育思想上,形成了所谓进步主义(Progressivism)之后,杜威于一九三八年就曾经提到:在推进教育改革上,最好是以教育本身来衡量教育,而不要以什么主义为之;而且他对进步教育之偏失也有直接的批评。

前面提过,传统教育的方式,认为教育是由外而形成,有外在的教育目的与原则去指导学生的学习及教师的教学,有外在的道德目标而有待于学生去形成;学习的材料,事先已经编制妥当,组织严密,过程井然,教育就是将有组织的知识,从上一代传授给下一代;教育完全是为了将来生活的预备,而罔顾学习者的兴趣、需要、欲望及目的;学习和教学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将来,而非为了现在。从教学和学习的方法上来论,传统教育是偏重在如何有效地把知识或技能传授给学生,而对于学生人格之发展以及理想与信仰之建立,就顾不到了;所以在整个学习上,知识的内容是比学习的方法为着重,学习的活动几乎都是学习活动之前就已决定的,学校在社会上是处于孤立、脱节的状况。

从进步教育的观点来看,教育是由内而外的一种发展,是顾及到学习主体的心理条件的,对于学习者的兴趣、能力、欲求是兼顾的,而不是把教育看成为社会要求而准备的一种过程。学习的活动;尽量给儿童创造、表现的机会,所以在课程上,儿童有其自创的活动;在学习上、方法就较内容为重要。传统教育偏重教学的内容或学习的成果,使知识成为学习的主要目的,复诵成为唯一的学习方法,教科书也就成为唯一具有权威知识的所在了。这些都是进步教育,以方法为学习的主要目的所不会有的缺点。其次,进步教育对于学校的估量,也不同于传统教育的思想:进步教育者认为学校应该培养学生不满于现实社会环境的态度,如此才能对未来的社会环境加以改进。

道德教育

杜威在知识的理论上,提出了实用哲学的知识观点,即:真就是有用的,知识是试验性的,能够有用的就是真的知识;在其关于伦理学及有关价值的问题上,杜威赞成所谓“结果的理论”(Doctrine∵of∵Consequences),把价值的问题视作为认知的一部份。

杜威不赞成有固定的价值。他认为价值不是外铄的,而是产生在一个价值的情境之中;随着价值情境的不同,价值的标准也就不同;在吾人行为的标准上,就无法确定出一些不变的行为规则而永远作为指导人类行为的准则。价值是表达了吾人对事物的善恶、爱好的一种判断,行为的取舍往往取决于当时行为产生的情境、个人的观点、以及个人如何安排及认知此一价值的情境,而对价值的取舍有一更为明智的抉择。价值不能预先于价值情境发生之前而决定;价值的评定是要随价值情境之变易而不断的予以估价(Valuing)。

在道德教学实施上,价值教学并不完全是将某些特定的社会价值观,移植给青年或儿童,也不是把道德、价值当作一种知识,传授给青年或儿童。在民主制度的社会里,价值是个人渐次历经各种价值经验而形成的;价值的教学;可以说是偏向于启发,诱导青少年的价值发展。而且这种价值观的发展,应该是自由的而非强制的;应该是理智的认知的结果,而非盲从的无知所形成。

影响

美国近代教育思想家,到目前为止,可以说尚找不出一位比杜威对于美国及世界教育思想,更具有影响力的人物。杜威从美国教育的极端形式主义与严格主义的影响下,在维蒙特州新英格兰的城镇,具有民主气息的环境之中,孕育了他对当时教育实施的批判能力;同时,在日后接受生物学与心理学的洗礼后,而对教育上的种种弊端。发出了深沉的呼吁,创立了新的哲学思想,作为教育理论的基础,演成了一九三○年代的所谓进步教育运动。

许多杜威常常提出的,简洁而明白的标语,都形成为进步教育推行时的目标所在。诸如:“教育即生长”,“教育即生活”,“教育即经验之生长与重组”,“学校即社会”,“从做中学”等等,不仅成为美国国内提倡进步教育的口号,也成为宣扬杜威教育思想于世界的口头禅。杜威的民本主义教育思想,不仅是西方世界教育与政治理想的基本纲领,而且也逐渐的波及到采取他的教育思想的各个国家。

杜威的教育思想,从初等教育一阶段来论,不难发现到他的理论之深具价值,这也就说明了杜威对于初等、中等教育阶段之学校设施,是产生了不少的影响。教育目的、方法、课程内容、道德教育之方法等等的变迁,都是有鉴于传统教育实施上的缺陷,经由杜威的实验主义教育哲学之提倡与实行而成为事实;教育之成为社会基本效能的认识,又重新为人所重视,使教育不再误蹈过去偏重形式的覆辙。从教育上的教学实施之重视行的问题及实际生活问题的解决,不仅充实了教育的内容,而且也顾及到受教者的需求及其兴趣与能力,并从民主社会生活的理想鹄的上,引导学生经验之成长,趋向于道德的需求,突破了传统的教育型态,可以说这是杜威对美国教育最伟大的贡献。(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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