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禅思想理念下的川端文学审美价值观及其成因分析

刘占和

日本是个佛教禅宗氛围极为浓厚的国家,“禅是构成日本特质的唯一要素”,禅的精神是日本的精神,是日本民族的思想精髓。它不仅对日本人的心理结构、人生态度,而且对日本人的审美情趣,文艺创作都带来深刻的影响。作为执着追求日本传统的杰出民族代表作家川端康成秉承了这一传统,成为他人生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并自觉地指导着他的艺术实践。在他的作品中营造出一种超脱尘扰、淡泊宁静、物我两忘、超越生死的佛禅境界。

一、禅宗思想对川端作品审美价值观的影响

我们考察一下川端康成的文学世界亦不难看出,其文学作品的思想基础是佛禅,佛禅思想不仅为川端康成提供了关注人生的独特视角,也形成了他独特的创作个性。

(一)崇尚以“虚无、无常”为核心的美

虚无是一种美,充满禅味的孤寂虚无构成了川端文学的特质,他的很多小说中都流溢出对虚无的体验和向往。川端康成所创造的文学的美,都有着具体的内容,包含着不同的本质和主观性。在作者看来,“纯粹的美”人间难觅,超现实的美毕竟是虚幻,人情的美战胜不r现实的力量。那么失去美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川端康成对美的追求,最终在悲哀中找到归宿,美即是悲,因其美而悲,美与悲是统一的。川端康成继承日本文学传统的“哀怨美”,掺入佛教禅宗为代表的东方的虚无思想,以及自己对现实社会的绝望感,表现出川端式的虚无思想,具有一种低沉、哀婉、细腻、优美的品格,形成别具一格的艺术风格和创作主题,虚无主义思想贯穿于川端康成的整个创作生涯,成为其作品的主要思想倾向。这种思想体现在创作上,总是通过一个个女性形象作为载体表现出来,着意表现女性的隐微复杂、变幻奥妙的心理感受,刻画她们的人性美,进而强化他的虚无思想。诸如以《伊豆的舞女》描写男主人公“我”与舞女薰子之间真诚而朦胧的爱情,直至结局中男女主人公欲罢不忍、欲爱不能的无奈离别。《雪国》中的驹子美丽善良,勤学苦练技艺,以求得一个普通女人正常的生活权利和爱情。但驹子追求的结果在岛村看来她对他执着的爱“是一种美的徒劳”。长篇小说《美丽与悲哀》中作者将女性的悲剧写得十分深刻。有少女时受骗失身的音子,夫妻同床异梦的文子,忍受丧夫之悲的庆子。《母亲的初恋》中少女雪子原是佐山的初恋情人民子的女儿,民子去世后,由佐山收为养女。雪子按照佐山夫妇的意愿出嫁了,可是几天后,她来到养父的公司,表达了自己早已埋藏在心底的爱。虽然这种初恋的情感从民子移到雪子身上时达到了高度的完美,但也是无法实现的,因此是徒劳的。这些人物均是在悲与美的统一中塑造的形象,并从她们那总是有缺陷的生活和总也免不掉的内心悲戚中流露出作者深深的同情、赞赏和哀伤;正是这一幕幕充满淡淡的哀伤、深入骨髓的虚无人物的虚构,显示了作者执着的审美追求。这种“无常”与“空”的体验和认识也体现在作者对自然景物的审美审视中,《雪国》中描写的雪、花、月,都是白色的,白色在日本人的色彩中是最美的,日本人偏爱白色,白色是纯洁的象征,严格来说,白属无彩系列,纯白只是一种观念性的色,然而却是一种复杂的色,是光谱构成的重要部分,自在光线中显现,是多色在生辉,多色在动。不仅“雪月花”如此,虹、云雾、明镜等都被作者赋予一种“无常”和虚幻的色彩。《古都》中多次出现“虹”的描写。“那北山方向几次出现了虹”,虽色彩好,却“好象渐渐淡薄而消失”。川端在一些作品中,直接将女人比作“虹”。在《看到了那些人们》中,他将女人的身体比作“燃烧的虹”,深深地印在身处监狱中的人的脑海里。《虹》中的敬子面对虚无缥缈的“虹”,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我害怕幸福会像闪电和虹一样消失。”在川端看来,美的价值,就在于其虚幻性。川端特别注重光与色的美,除了日本民族审美观念的影响因素外,与佛教的影响是分不开的。这种光与色的美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们是稍纵即逝的,是“无常”的。与其说它们是现实的美,不如说它们是虚幻的美。

(二)追求“万物归一”的博爱之美

川端康成的作品于恬淡自然的韵致中营造出一个幽玄、空渺、闲寂和优美的禅境,这与他深受佛教泛神论思想影响的虚无明净、空灵含蓄的审美理念是分不开的。在他的作品中,认为万物有灵,大自然的一切具有人的生命与感觉。川端把一对青年男女默默尽在不言中之美寄托到大自然之中,化成一种可以感知的东西,赋予悠闲浓雅的气质,达到情满于山、意溢于水。抒情状物,写意图貌,构成情与景通,而情愈深,景与情合,而景更富新的诗的境界。在此境中,人既浑然“无我”,就不把万物看作是外在于自身的意欲占有的对象。即处于禅宗审美境界中的人,不再“心为物役”,而是以超功利的眼光去洞视宇宙人生。以禅定之心观照事物,我心与外界自相映照,因此能够激发妙赏,获得感官和心灵上的愉悦。例如《伊豆舞女》,开篇就有一段脍炙人口的自然描写:“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这时,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杉林,从山麓向我迅速地横扫过来。”这段清雅平淡而韵味浓郁的文字,作为川端康成文学中的名句,在日本广为传颂。《雪国》中驹子纱窗上的秋虫,那临死的挣扎,正如驹子抗争命运一样的徒劳无益。《山音》中充满力量的向日葵,枯而再荣的樱树,种种奇异梦境,都呈现着主人公信吾复杂而敏感的内心世界。《古都》中,作者以人物的主观感觉为媒介,把人与自然的紫花地丁在情感、命运上对应起来。人在自然界中悟出了自身的孤独和悲哀,自然物也被赋予了人的感情色彩。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孪生姐妹悲欢离合的幽怨、哀婉的故事,被作者独具匠心地同古都的风物时令结合在一起,使人物与自然共生,融为一体。这种自然即人,人即自然,物我交融,二者平等合一,共同构成一个整体。也就是说,作者描写自然,不单是为了构成环境,也不仅是限于烘托气氛或渲染情调,而是将人物的感情生活投影于自然、假托于自然,凭借自然的景象以寄意抒情,使人们在这艺术想象的空间中,得到一种自由的遐想和精神上的愉悦,感悟到其深邃广博的内涵。由此可见,禅的“物我一如”、“天人合一”的境界就是一种高度的审美境界;禅宗所提倡的“此心即佛”、“见性成佛”,要人向平常事中会心,就是对现世生活的关怀:这既是一种人文理想、又是一种生命哲学,更是一种高超的生命艺术。

(三)“轮回转世”,顿悟人生的死亡美

从川端踏上文学道路伊始,其作品一直贯穿着或明或暗的死亡主题;关于死亡的思想认识影响着他的人生和创作,死亡也以独特的方式与川端的审美情趣相联系。他试图“在文艺殿堂中找到解决人的不灭,而超越于死”,死亡描写以及对死亡的思考和感悟,可以说是作家的这种主体意识在文学作品中的审美外化。在《雪国》中岛村目睹了叶子从失火的蚕房掉下来,“顷刻间他似乎不感到危险和恐惧。就好像那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一般……她那副样子却像玩偶似的没有抵抗。她失去生命反而自由了。”岛村的感觉就是川端康成关于生死的理解:“叶子并没有死,她的内在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

西。”死亡并不能结束叶子内在的美,它会在叶子转生的其他生命形式中流传。佛教的“轮回转世”不仅使川端看到了灵魂不灭,而且更使他进。“步认定了死亡并非终结,而是通往永恒,肉体的幻灭直接导向精神的永存,这是川端对“轮回转世”的独特理解。即从死来认识生,从虚无来思考存在,最后达到一切皆抛的“顿悟成佛”,对死亡没有一丝的悲观、绝望,反而有一种顿悟之后摆脱生的魔界、进入自由佛界的喜悦感。因此,川端从克服死亡到走向赞美死亡,把死亡看做是一种最高的艺术;川端本人用自己的生命实践了“死亡=永恒=最高艺术”这一认识。或许正是为了这种死亡的美、死亡的艺术,川端身前常常叮嘱夫人秀子,如若自己病危,决不让任何人进入病房来围观看自己的死,企图在死后保持“灭亡美”的形象;尽管他对自杀一向持否定态度,认为“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自杀。可以说,川端的自杀是他全部生活和创作中的死亡意识的最高体现,表现了他想从死中唤起对生的感觉、从死中重新开拓生、从而延长自我的精神生命的企图。他还在其作品《抒情歌》中讲过:“释迦训谕众生说:你们必须摆脱轮回的羁绊,进入到涅巢的专心修行当中。那些不得不屡屡转生的灵魂,恐怕大都是执迷不悟的、可悲的灵魂。然而,我不由得发自内心感到:世界上没有比轮回转生的教义更富于幻想的故事了。我认为它是人类所创造的最美的爱的抒情诗。”川端接受了佛教的轮回转世说,认为那就是生死不灭的本体超越境界,并发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轮回转世的教诲交织出的童话故事般的梦境更丰富多彩”的赞叹。对他而言,借佛法的教诲来表达自己的人生观和艺术观,即以接近死亡的目光去观察世界,才能发现自然的美,以永生的精神、不灭的心灵去描绘世界,才能创造出永恒的艺术。

二、佛禅思想下的审美价值观的形成原因分析

川端康成的佛禅观、出世原则,文学作品的虚无唯美主义并非偶然现象,它的出现是有其社会文化和个人生活背景的。首先与他个人独特的家庭环境有关。川端康成自幼生长在佛教氛围浓重的家庭,川端家族祖上几代对佛教的虔诚皈依决定了幼少年时期川端康成的成长环境,浓郁的佛教氛围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他懂事之前就深深地、自然而然地浸透了他的心灵,佛教深入地成为川端精神世界的基础。川端康成的一生也是短暂而又不幸,自幼相继失去父母、姐姐、祖母,与年迈的几乎失明的祖父相依为命,一起过着凄凉孤独的日子。16岁时,他又失去相依为命的祖父。他接连为亲人包括亲姐姐奔丧,参加了无数的葬礼,人们戏称他是“参加葬礼的名人”,孤儿的体验达到了极点。川端所体验和目睹的尽是亲人的离去、人间的生老病死,这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打下了难以抹去的烙印。接二连三的不幸遭遇使川端康成形成了所谓的“孤儿根性”。可以说这种性格一直影响着他的全部创作、整个生涯,对于形成川端文学的悲哀格调和美学观起了重要的作用。

其次,成长道路上的坎坷社会经历对他思想的影响。如果说,在川端康成踏上人生旅途第一步时,就已深味人生的悲苦,那么日后在他成长过程中,给他伤痕累累的心灵雪上加霜的是他还遭遇过婚恋的挫折。情场的多次失意,给他留下了较多的苦闷、忧郁和哀伤,在他孤独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使他感到人与人之间、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差距,产生了一种胆怯和自卑,一种自我压抑、窒息和扭曲。这些更加深了他对虚无冥想的迷恋,强化了他对人生的悲观的看法,逐渐走向看破红尘、走向虚无的漫漫之道。遭遇婚变后又适逢日本的强国霸权时代的社会大动荡,经历了关东大地震,广岛、长崎遭原子弹轰炸等一幕幕毁灭性的打击而造成的空前悲局,命运的沧桑、世局的变更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悲哀与幻灭。对这些刻骨铭心的人生痛苦,给川端带来了切身感受和近距离的直观印象,促使他对人生有了更理性的认识和思考,已意识到不仅仅是自己个体人生的无常,而是世间万物的无常。这为他走向佛学、寻求超越奠定了心理基础,为他的艺术创造提供了深厚的经验储备和广泛的现实基础。

再次,日本传统文化中佛禅观念的熏陶与承秉。日本是一个“生于儒而死于佛”的民族,整个日本普遍信仰佛教。佛教于公元538年经朝鲜的百济正式传入日本以后一直受到天皇、贵族的青睐,尤其是禅宗在12-13世纪传入日本后,由于幕府的支持和保护很快就在日本国土上扎根生花。出于佛教的无常观因而否定现世幸福的日本式虚无主义亦长久地作为日本人的人生观的底层流传了下来。日本人从中学起就学习这样的无常观的说教,不仅对日本人的心理结构、人生态度,而且对日本人的审美情趣、文艺创作思想都带来深刻的精神影响。诸如不重形式重精神、不重人工重自然、不重现实重想象、不重理性重悟性、不重繁杂重简索、不重热烈重娴静等的日本民族文化特征以及日本人的性格与禅的自然性格相并存融合为一体。所以,有的西方学者甚至认为:“日本文化和日本人的性格就是禅。”

最后,日本文学传统的影响。着名的《源氏物语》可以说是一部典型的佛教作品,佛教的许多主张与观念都在作品中表现出来。这种表现与流露并不是单纯的佛教教义的流露,而是融合了日本民族的古典传统,形成了一种既有利于佛教理论,又有别于纯粹的日本古典美学的新的审美态度。《源氏物语》和其他日本古典文学传统中的佛禅无常思想自然地融进了川端的深层精神结构。当他潜心于《源氏物语》这部作品时便欣然地接受了作品中所流露出的虚无之情与哀伤之感,悲哀美的艺术风格由此渗入他的审美意识。川端终于确认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平安王朝时期的美学思想是整个日本美学的源泉。他对这一美学传统推崇备至,全盘接受,并立志发扬光大。

综上所述,家世的衰微和成长道路上的坎坷经历以及时代社会的动荡冲击是川端文学思想特征形成的外部条件,日本传统文化中佛教无常观念的秉承是川端文学思想特征生成的内在基因。他的唯美主义、虚无主义,他的佛禅思想、出世原则并非偶然现象,有其社会文化和个人生活背景。它既与日本民族文化传统、时代因素息息相关,也与川端康成本人的家庭、成长环境相关。

三、结语

众所周知,川端康成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他对美的追求可谓煞费苦心,他追求的是一种超越现实充满佛禅意味的美的境界。正如他自己在《文学自传》中所言:“我认为东方的经典,特别是佛典是世界上最高的文学,我尊重经典,但不把它当作宗教的教条,而是把它当作文学幻想。”他的佛禅情怀,让他的艺术世界呈现出一片崇高而纯净的美,也让人们在久久地品味这虚无之美、幽玄之美和蕴藉之美的同时,也可以细细地感受川端康成的佛心禅意。

出自:∵《山花∵》∵2010年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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