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学批评中的佛禅话语

彭国忠

摘要:宋人在进行词学批评时,较多地借用了佛禅话语,速在词体论、词人论、创作论、艺术技巧论诸方面皆有体现,其中着名的有向上一路、禅宗棒喝、野狐精、野狐涎、绮语、七宝楼台、旬外取意、坐禅守律等。

关键词:宋代词学批评佛禅话语影响

宋人在进行词学批评时,自觉不自觉地借用佛禅话语,或运用佛禅思维、表达方式,这是众因缘和合的结果。一为时代风会所致。自北宋中期起,一种读佛坐禅之风蔓延于社会各阶层各领域,能不受此风裹挟者固属凤毛麟角,而承风扬旨者亦多深湛睿思与新奇藻采。二是批评对象本即浸淫佛禅,批评者不得不尔,如惠洪乃一代词僧,苏轼为有宋士大夫居士之代表,黄庭坚被佛门视为临济宗南岳下十二世黄龙祖心禅师的法嗣,评论这些词家,必然会涉及佛禅。三是受批评时的时空环境影响,如王灼撰《碧鸡漫志》,正“客寄成都之碧鸡坊妙胜院”;而张炎着《词源》,也在晚年应召北行抄写佛经之后。此三者每每相互纠结,合力作用;而文人之广泛接受,则为首要善因。佛禅对宋代诗学之影响,学界研究较为充分;佛禅对宋代词学之影响,惜乎鲜有问津者。本文即从词体论、词人论、创作论、艺术论技法论四端,考察佛禅予宋代词学批评之施力。

词体论

词体论,主要论述尊体思想及词体的特点。

向上一路王灼《碧鸡漫志》卷二:“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虽可笑,亦毋用笑也。”这段话关涉极多:一是倡导真情,二是苏轼“移诗律作长短句”问题,三是对苏轼的评价。前二者暂且不论,今着重探讨第三个问题。在王灼看来,苏轼不是全力以赴地进行词的创作,而是偶尔作歌;但即使偶尔作词,却能为词家指出“向上一路”,使填词者自振。显然,向上一路是词的整体系统,应该包括词格之高、题材之大、语言之雅,以及词人创作态度之正、性情之纯等等,而尊词体之一为首。在禅宗文献中,“向上一路”即指一种不可思议的彻悟境界。《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问:‘如何是向上一路。’师云:‘要道有什么难。’僧云:‘请师道。’师云:‘初三十一中九下七。’问:‘以一重去一重即不问。不以一重不去一重时如何。’师云:‘昨朝栽茄子,今日种冬瓜。’”《古尊宿语录》卷六:“问:‘如何是向上一路?’师云:‘你问将来,我与你道。’进云:‘便请道。’师云:‘抖擞多年穿破衲,褴艄一半逐云飞。”’又云:“问:‘如何是向上一路?’师云:‘朝看东南暮看西北。”’《祖堂集》卷七:“佛日到法堂阶下未上,师云:‘三道宝塔,贽梨从何而上?’佛日云:‘三道宝阶,曲为今时,向上一路,请师速道,速道!’便上阶礼拜和尚了,师问:‘从什摩处来?’对曰:‘天台国清寺来。’师曰:‘承闻天台有青青之水、绿绿之波。谢子远来,子意如何?’”高僧大德以及问法之僧,每以“向上一路”为话头,或参请或机锋相逼。但禅宗又重自证自悟,悟否及悟得多少,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故向上一路的境界实际又非言语所能道说,他人所能言传,这样,便构成反悖,向上一路每与“千圣莫传”相依为用;高僧们回答参请者的提问,也多采取绕路说禅的方式,以启其自悟。《五灯会元》卷三:“若言即心即佛,今时未入玄微。若言非心非佛,犹是指晨极则。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景德传灯录》卷十八:“问:‘向上一路,千圣不传。未审什么人传得。’师曰:‘千圣也疑我。’曰:‘莫便是传也无?’师曰:‘晋帝斩嵇康。”’《古尊宿语录》卷二十三:“问:‘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如何是不传底事?’师云:‘炉中添火犹嫌冷,路上行人只守寒。’进云:‘未审此理如何?’师云:‘冬无积雪,夏无余粮。’进云:‘恁么即谢师指示。’师云:‘杖掷高声唱,棒头顶见血。’学家礼拜。师云:‘教休不肯休,直待雨霖头。”’从“千圣莫传”角度看,苏轼肯以自己的词创作指出这向上着力的方向,故其功绩莫大焉。“向上一路”也由此堪称为宋人词学批评第一禅语。

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刘辰翁《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人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尽卮酒,但觉宾主酣畅,误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这是合评苏辛的重要文献,本来只是从词之用语一端评论二人,并有苏词用语尚不如辛词广之意在;而问世后,已超越具体文本,成为对苏辛词史地位、词史意义的高度概括。其关于稼轩词的评论,直接运用“禅宗棒喝,头头皆是”二语,颇为形象地阐述了辛弃疾的丰渊涵蕴及其异众的冲击力。众所周知,棒喝乃禅宗手段,相传棒的使用,始于德山宣鉴与黄檗希运;喝的使用,始于临济义玄,故有“德山棒、临济喝”之称。当禅师接待学人时,对其所问,不施以言语正面答复,而或以棒打,或以口喝甚至大喝,以验知其根机的利钝,此即棒喝。而更多的是棒喝交施。《续传灯录·继成禅师》:“茫茫尽是觅佛汉,举世难尽闲道人。棒喝交驰成药忌,了忘药忌未天真。”头头皆是,即头头是道。佛教认为佛法普施,无处无道。《续传灯录·慧力洞源禅师》云:“方知头头方是道,法法本圆成。”南宋诗学家严羽《沧浪诗话·诗法》亦曾借用云:“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作为辛派重要词人,刘辰翁于辛词体认甚深,评论亦最具特色。此一特色之获得,显然功在佛禅语的介入。

中边皆甜吴可《藏海诗话》:“凡装点者好在外,初读之似好,再三读之则无味,要当以意为主,辅之以华丽,则中边皆甜也。装点者,外腴而中枯故也,或日秀而不实。晚唐诗失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弱格卑,流为词体耳。”这里论述词体的特点。吴可认为,理想的作品应该是首先重视立意,以意为主,以华丽的外形为辅,做到佛家所说的“中边皆甜”(用现在话说就是内容充实形式华美);而晚唐诗歌追求装点,只务形式的外华,而丧失思想内容的“内美”,导致气格卑弱,从而流为词体。那么,词体的特点便是;外华“边甜”,气弱格卑。吴可的认识,代表了当时一批人对词体的看法。所谓“中边皆甜”,出自佛典《四十二章经》:“佛言:‘人为道,犹若食蜜,中边皆甜。吾经亦尔,其义皆快,行者得道矣。”’又:“佛所言说,皆应信顺,譬如食蜜,中边皆甜,吾经亦尔。”其它佛书特别是禅宗文献中,“如人食蜜,中边皆甜”、“如食石蜜,中边皆甜”、“如人食蔗,中边皆甜”、“如黑石蜜,中边皆甜”之类话语较为常见。智顗《摩诃止观》卷五云:“无空、假而不中,总中观也。”中观、空观、假观为天台三观。佛家因以“中边”指中观与边见(包括空、假等)。中∵观认为诸法无自性、空,也即一切存在无固有本质;只有排除各种因缘关系,破除执着名相的边见,方能证悟最高之真理——空或中道。边见乃五见之一,谓其偏于一边,执断执常,不合中道。吴可借用此一佛语,论及诗词二体,以为词体偏于“边甜”,犹如边见。在唐宋两朝,批评者们更多地是从体性角度,阐释、认可词的外华之特性,如陈师道《后山诗话》说东坡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暗讽女舞为正;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所云“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实际指以《花间》为准;李廌《品令》借唱歌表明词学观:崇尚女性化;像吴可这样认识到词体特性,而批判其丧失“中甜”者,可谓凤毛麟角。而吴可的批判意识,则借重于佛家“中边皆甜”所固有的否定边见之精髓。

艳语动人心《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七引《冷斋夜话》云:“法云秀老,关西人,面目严冷,能以礼折人……黄鲁直作艳语,人争传之,秀呵曰: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鲁直笑曰:又当置我于马腹中邪?秀曰:公艳语荡天下淫心,不止于马腹中,正恐生泥犁耳。鲁直颔应之。故一时公卿伏师之善巧也。苕溪渔隐曰:余读鲁直所作晏叔原《小山集序》云:余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淫,于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特未见叔原之作邪?观鲁直此语,似有憾于法秀,不若伯时之能伏善也。”黄庭坚与法秀道人的这件“公案”,有多种版本,然大体一定,只有些许表述不同。黄庭坚的艳语,就是艳情词,这是山谷词的重要内容和特点,而法秀道人不但否定黄庭坚的艳语之词,还予以棒喝,恐吓他以艳语动人淫心,将来要堕入泥犁地狱。佛禅文献较少直接用“艳语”一辞,而用其它,如《摩诃僧祗律》卷第三十六:“是时诸人家家请呗,闻欢喜已大得利养。诸比丘尼各生嫉心,便作是言。此妖艳歌颂惑乱众心。”妖艳歌颂亦是艳语。用得最多的是“绮语”(参下文)。这里比较醒目的是地狱名词,正如《扪虱新话》所说:“黄鲁直初好作艳歌小词,道人法秀谓其以笔墨诲淫,于我法中,当坠泥犁之狱。鲁直自是不作。佛书泥梨耶,无喜乐也。泥梨迦,无去处也。二者皆地狱名。或省耶、迦字,只作泥梨,一作犁。又阿鼻,无间也,亦地狱名。”但这段话更值得关注的是它揭示了词体的特性:艳语动人。艳语,不只是语言的问题,首先是内容的绮艳,即关涉男女两性间的情事,甚至带有一定的情节故事;其次,语言的艳丽,使用一些带有暗示性、刺激性的语面;再次,语言通俗,易于流播久远。自《花间集》以来,词体的艳语动人之特性,即已奠定,至后世遂以艳情艳语为词之正宗、本色。

词人论

宋代词学批评中关于词人论的佛禅语较多,其浅易者仅从词人身份着眼进行批评,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六引惠洪《冷斋夜话》自记词事后云:“忘情绝爱,此瞿昙氏之所训。惠洪身为衲子,词句有‘一枕思归泪’及‘十分春瘦’之语,岂所当然?又自载之诗话,矜炫其言,何无识之甚邪。”衲子即指和尚,瞿昙氏即释尊,也代指佛;而忘情绝爱则为佛训,凡此,皆不足深究。这里略举流传较广者。

野狐精杨浞《古今词话》云:“金陵怀古,诸公寄词于《桂枝香》,凡三十馀首,惟介甫最为绝唱。东坡见之,不觉叹息曰:‘此老乃野狐精也。”’赵师岍为吕滨老《圣求词》作序,也称:“荆公《桂枝香》词,子瞻称之‘此老真野狐精也’。”据《五灯会元》卷三洪州百丈山怀海禅师:百丈大智禅师说法,一老人听法,云:僧住此山,因错对一语,五百生堕在野狐禅;请和尚代一转语。怀海日:汝但问。老人便问。师曰:不昧因果。老人大悟曰:今已免老狐身,只在山后住,乞依亡僧例焚烧。怀海领众僧至后山岩下,以杖挑出一死狐,依法积薪火化之。佛经禅典中大量使用野狐精、野狐禅之语,本谓野狐的精魅能作变幻,以欺诳他人,后喻指自称见性悟道而欺瞒他人者;对不正宗却又十分精灵的人,也可称野狐精;而称外道、似是而非之禅为野狐禅。然则野狐精之称,绝非全然褒誉,这与宋人记载苏轼由《桂枝香》称王安石为野狐精,俱作赞语,稍微有别。

道人、道意∵《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七:“山谷云:‘钓鱼船上谢三郎,双鬓已苍苍。莎衣未必贵,不肯换金章。∵汀草畔,浦花傍。静鸣根。自来往。好个渔父家风,一片潇湘。’金华俞秀老作此篇,道人多传之,非道意岑寂,其语不能如是。苕溪渔隐曰:《传灯录》云:玄沙,福州闽县人,姓谢氏,幼好垂钓,泛小船于南台江,狎诸渔者,年甫三十,忽慕出尘,乃弃钓艇,投芙蓉山训禅师落发,秀老用其事也。”佛书称得道之人、修道之人,皆为道人;道心,谓求无上道之心。《无量寿经·上》云:“显现道意无量功德。”《四十二章经》云:“道人见欲,必当远之。”《佛说长阿含经》卷第四《游行经第二》:“夫生有死,合会有离。何有生此而永寿者?宜割恩爱以存道意。斯乃名日敬顺言也。”俞紫芝字秀老,少有高行,不娶,得佛禅心法,有禅词数首,王安石尝和之。黄庭坚借佛语说俞秀老此词为僧人们传诵,称俞秀老道心高而寂静,才能创作出这样有“渔父家风”的高妙之词。

悟悦、禅定苏籀《栾城先生遗言》:“公悟悦禅定,门人有以《渔家傲》祝生日及济川者,以非其志也,乃赓和之:‘七十余年真一梦,朝来寿斝儿孙奉。忧患巳空无复痛。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蚤岁文章供世用。中年禅味疑天纵。石塔成时无一缝。谁与共。人间天上随它送。’”悟悦,悟得佛法而喜悦。《大方广佛法严经》卷四《世主妙严品第一之四》:“佛昔修行实方便,成就无边功德海,能令见者靡不欣,此胜幢神心悟悦。”《法苑珠林》卷二十四《感应缘》:“于庐山精舍升于法座,神色开明德音浚发。论义数番穷理尽妙,观听之众莫不悟悦。”禅定,为参禅修为所达到的身心安稳、观照明净之境界。《坛经·坐禅品》:“何名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禅内定为禅定。”《长阿含经·第二分十上经》:“思维观察,分别法义,心得欢喜。得欢喜已,便得法爱。得法爱已,身心安稳。身心安稳已,则得禅定。得禅定已,得如实智。是谓初解脱入。”苏辙晚年耽于参禅,已达到一定境界,其和门人祝寿《渔家傲》词,有总结一生表明禅悟之意,其中“石塔成时无一缝”,即禅家所谓无缝塔,来源于《五灯会元》卷二南阳忠禅师:“师以化缘将毕,涅盘时至,乃辞代宗。代宗曰:师灭度后,弟子将何所记?师日:告檀越,造取一所无缝塔。曰:就师请取塔样。师良久曰:会么?曰:不会。师曰:贫道去后,有侍者应真,却知此事。”

宋人在叙述词家之间的承继、师法关系,或相互之间的影响,并进行一定的价值评判时,更喜使用禅语;禅宗的宗派意识、衣钵相传意识,对宋代的整个文坛,包括诗学、词学的影响实在巨大。

衣钵柴望《凉州鼓吹诗余自叙》:“词起于唐而盛于宋……惟白石词登高眺远,慨然感今悼往∵之趣,悠然托物寄兴之思,殆与古《西河》、《桂枝香》同风致,视青楼歌、红窗曲万万矣。故余不敢望靖康家数,白石衣钵或仿佛焉。故以鼓吹名,亦以自况云尔。”柴望梳理宋词发展史,认为周邦彦、康与之代表的南渡时代,宋词最盛,他称之为靖康家数;此后,姜夔词在今昔的对比感慨、物象的描摹吟咏中,寄寓物是人非身世飘零之情;对他自己的词,他认为是继承了姜夔的衣钵,与之相仿佛。据佛书载:摩诃迦叶于将涅架时,入鸡足山敷草而坐,身着佛陀所授之粪扫衣,手持自己之钵,誓言将传衣钵于当来出世之弥勒菩萨。禅宗初祖达摩由印度来时,亦传其衣钵予二祖慧可,以为传法相承之证。柴望自称其词与白石衣钵相仿佛,在宋人中亦为罕觏。

续灯∵梁安世《赠王锡老》系赠词人王千秋(字锡老,号审斋)之诗,诗云:“审斋先生世稀有,曾是金陵一耆旧。万卷胸中星斗文,百篇笔下龙蛇走……嗟余亦是可怜人,惭愧阿戎惊白首。一灯续得审斋光,多少达人为裔胄。睠予憔悴五峰下,频寄篇来复相寿……有时信笔不自置,忆起居家吕窠臼。审斋乐府似花间,何必老夫疥篇右。”梁安世此诗评王千秋其人家学渊源,文章诗篇脍炙人口,却一生遭遇坎坷,旅食多方;评其词“似《花间》”,后来清代四库馆臣为《审斋词》所作提要,认为“其体本《花间》,而出入于东坡门径,风格秀拔”,实即导源于梁安世之语;然梁氏又说自己有堂弟(阿戎乃堂弟代称),不断寄词给他祝寿,其词续得审斋之灯。佛教以灯能破暗指明,故喻佛法;佛法相传,即为传灯、续灯,其各种《传灯录》、《续灯录》层出无穷,皆载佛门师承关系。

以上皆言师承师法,属于正面接受;宋代词学批评中还有来自佛禅的关于负面影响之语辞,最突出者无过“野狐涎”。如果说“野狐精”还有一定的认可其人聪明、精灵的褒义在,那么,野狐涎则是彻底的贬义。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云:“东坡先生以文章馀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日:长短句中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也。”又云:“贺(铸)《六州歌头》、《望湘人》、《吴音子》诸曲,周(邦彦)《大黼》、《兰陵王》诸曲最奇崛。或谓深劲乏韵,此遭柳永野狐涎吐不出者也。”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七载:大中祥符中,有王捷者,“能使人随所思想,一一有见,人故惑之。大抵皆南法,以野狐涎与人食而如此。其法:以肉置小口罂中,埋之野外,狐见而欲食,喙不得人,馋涎流堕罂内,渍入肉中。乃取其肉,曝为脯末,而置人饮食间。”这当然带有邪魔外道色彩。后蜀何光远《鉴戒录·旌论衡》:“说法谩称狮子吼,魅人多是野狐涎。”真正的野狐涎,实与佛禅相关,《五灯会元》卷二十“东林颜禅师法嗣·公安祖珠禅师”:“荆南府公安陨庵祖珠禅师,南平人。上堂:‘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沥尽野狐涎,鸺翻山鬼窟。平田浅草里,露出焦尾大矮;太虚寥廓中,放出辽天俊鹘。阿呵呵!露风骨,等闲拈出众人前,毕竟分明是何物?咄咄!”’《古尊宿语录》卷三十八“襄州洞山第二代(守)初禅师语录”:“更向其中叉手并脚唱诺,撮他野狐涎唾。自肯自重云:得和尚为我拣,为我说。得个安乐处。还睡觉也未。还洒洒也未。”野狐涎,即指狐媚迷人,或泛指迷惑人。王灼认为苏轼的词超越侪辈;贺铸、周邦彦的部分词“最为奇崛”,而竟然有人说苏轼的词是“长短句中诗”,贺、周的词“深劲乏韵”,加以否定,这都是遭了柳永词的毒害,是心中先人为主有了柳词,以此为标准排斥不同于柳词的词,就像中了野狐涎的人,被它迷惑一般。

创作论

创作论,关乎词人的创作思想、创作态度、创作动机、创作机缘等等。本文拟先从词家使用佛禅语言为其词集命名,窥探宋人之创作论。

语业、绮语∵王灼《碧鸡漫志》卷二:“陈无己所作数十首,号曰语业,妙处如其诗,但用意太深,有时僻涩。”陈师道词集名《后山语业》,“语业”二字乃佛语,为三业(身业、语业、意业)之一,又称“口业”,谓言语之所作业,分善语业、恶语业二种:妄言绮语等为恶语业,爱语实语等为善语业。陈师道平生受佛思想影响较深,作品中每多“业”字,且偏于指向恶业,其《后山居士文集》卷一《送法宝禅师》云:“教我早自异,业成谁得救。世故已备尝,踌躇复何候。”卷三《赠知命》:“静中作业此何因,醉里逃禅却甚真。”卷十一《持善序》几乎就是善恶业力论。至于视语言为业、自作文字为绮语,他也有过表述。《后山集》卷三《别圆澄禅师》:“法施老人卧不出,呼我取别行问疾。磨盘拭筋劝一饱,少待须臾莫仓卒。早年着眼觑文字,万卷初无一言契。多生绮语未经忏,半世虚名足为累……他年佛会见头随,知是当年老居士。”卷六《再和寇十一二首》之一:“少日幼心今净尽,多生绮语未全忘。”以“语业”名词,反映了后山的词创作观,一种佛禅思想下的觉醒、忏悔。

张辑词集名《东泽绮语债》。东泽为其自号,绮语,来自佛语,为十恶之一,又作杂秽语、无义语,指一切淫意不正之言词。《云笈七签》卷二引佛家三界说云:“三者无色界天,其中人寿命亿劫岁,若人一生之中不恶口、两舌、妄言、绮语,当来过往得居此天其中。”《俱舍论》卷十六称绮语为杂秽语,云:“一切染心所发诸语名杂秽语,所以者何?染所发言皆杂秽语故。”佛家甚至将一切骚人积习,以美人香草为文学之拟喻,凡涉于闺阁者皆谓之绮语。自名其词曰绮语债,某方面说亦含有一定忏悔之意,是对自己词创作的总结。

无住∵陈与义词集名《无住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无住词》已指出:“以所居有无住庵,故以名之。”揭示了其词与佛释之关系。其《简斋集》卷一《研铭》:“无住庵,老居士,紫玉池,娱晚岁……古之人,轻百计。惟出处,不敢易。嗟已晚,觉非是。勒斯铭,戒后世。”卷十五《观雪》诗:“无住庵前境界新,琼楼玉宇总无尘。开门倚杖移时立,我是人间富贵人。”卷十六《无住词》之《清平乐·木犀》:“无住庵中新事,一枝唤起幽禅。”均贯穿无住思想。佛语无住,指无固定之实体;或指心不执着于某一固定之对象,不失其自由无碍之作用。《摩诃般若波罗蜜序品》载,菩萨行般若波罗蜜时,不应色中住,不应受、想、行、识中住。此因诸法均处于因缘联系与生灭无常中,故不应住。般若理论据此作为诸法性空之重要内容。后来无住被引申为否定固定状态之用语,所谓“一切诸法无自性,故为无所住”。盖事物不会凝住于自身不变之性质,人之认识亦不应以固定概念作为其固有本质。《简斋集》卷五《九日自巴丘适湖南别粹翁》有诗云:“离合不可常,去住两无策。渺渺孤飞雁,严霜欺羽翼。”可作无住思想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简斋集》论及陈与义人生经历一段话,或可借用作为其命名词集为无住之解释:“至于湖南流落之余,汴京板荡以后,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迹遥深。”其名篇《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或可作其“无住词”之阐释:“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幻电梦尘晏几道《小山词》自序:“《补亡》一编,补乐府之亡也……考其篇中所纪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这段自序,堪作小山词创作纲领,正如他所说:“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醒解愠,试续南部诸贤余绪,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及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尔。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其作词目的在于自娱,叙写自己心中事,并记载交往时闻见、交往诸人之所思;而所谓“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境缘之无实”,皆佛家语。《金刚经·应化非真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此即六如(六喻)。昨梦,在佛经中意为生死涅盘,《圆觉经》称:“始知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槊,犹如昨梦。”前尘则指当前由色、香、声、味、触、法六尘组成的非真实的境界。《楞严经》卷二:“佛告阿难,一切世门大小内外、诸所事业各属前尘。”境谓心与感官所感觉或思惟之对象,是引起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感觉思惟作用的对象,即色、声、香、味、触、法六境;因其能污染人心,故又称为六尘。缘,谓引起结果之一切内因外因。一部《小山词》,就是往日之追忆,就是佛家境缘之重现,其自言乃是:“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工以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追维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用佛禅语于一篇词序中如此之多,宋人无出小山之右者。

枯木幻葩、染而不色胡寅《斐然集》卷十九《向芗林酒边集后序》云:“芗林居士步趋苏堂,而哜其哉者也。观其退江北所作于后,而进江南所作于前,以枯木之心幻出葩华,酌玄酒之尊弃置醇味,非染而不色,安能及此……公宏才伟绩,精忠大节在人耳目,国史载之矣,后之人味其平生而听其余韵,亦犹读《梅花赋》而未知宋广平欤?”胡寅指出向子担学习苏轼而能登堂入室;其词集为《酒边词》,而分靖康之难前后所作为《江北旧词》、《江南新词》;又退旧词于后,进新词于前,实有深意。这从新词所载自注皆南渡后绍兴甲子,而旧词所载自注皆南渡前徽宗政和、宣和甲子可以看出。盖向子諲当江南之时,以:降秦桧致仕,卜筑于清江五柳坊杨遵道之别墅,号所居日芗林(其号芗林,乃在政和间),表面是乐天知命优游卒岁,实际仍然系念君国。如其自注作于绍兴戊辰闰中秋的《长相思》词云:“年重月,月重光。万瓦千林白似霜。扁舟入醉乡。山苍苍,水茫茫。严濑当时不是狂。高风引兴长。”无论“扁舟入醉乡”的随意而隐,还是自比高蹈不仕的严光,都是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但毕竟还忘不了人间岁月和君王:“年重月”、“月重光”字面意思只是记该年有闰月(中秋),而在儒家,则谓君主徽光相承,累世圣德,如《书·顾命》:“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孔传:“言昔先君文、武,布其重光累圣之德。”同时又有天增岁月的赞美祥瑞之意。所以,胡寅认为向子諲以隐居枯淡之身、之心,作出新词,犹如枯木幻出葩花;但他身在芗林木樨岩桂妖红丽紫、醉乡歌舞中,念念“华严境界”、“金毛狮子”(《蓦山溪·绍兴乙卯大雪行鄱阳道中》),是酌玄酒而弃醇味,是“染而不色”。枯木幻出葩花,染而不色,皆佛语。《太子须大孥经》云:“太子适住一宿,山中空池皆出泉水,枯木诸树皆生华叶,诸毒虫兽皆为消灭,相食瞰者皆自食草,诸杂果树自然茂盛,百鸟嘤嘤相和悲鸣。”《过去现在因果经》卷第一:“尔时摩耶夫人生太子已,身安快乐,无有苦患,欢喜踊跃……当尔之时,所感瑞应,三十有四:一者十方世界,皆悉大明。二者三千大千世界,十八相动丘墟平坦。三者一切枯木悉更敷荣,国界自然生奇特树……”禅家所用更广。《僧宝传》卷九:“酬君颠倒欲,枯木一枝荣。”《石门文字禅》卷八《游龙王赠云老》:“枯木能花为谁春”;卷十三《题龙王枯木堂》:“枯木那知在处芳”;卷二十八《请方广珂老住石霜》:“霜华涧畔,重开枯木之华。”同卷《又药石榜》:“重重锦缝,解合枯木开花。”佛之染,谓染垢染污、不洁不净;又谓执着之妄念及所执之事物,故有“染着”、“染法”、“染界”等说。此处之色,为变碍义;占有一定空间,且会变坏者,称之为色。缘于枯木葩华、染而不色的认识,所以胡寅反对读向子諲的词仅从非常外在的层次去认识,犹如读《梅花赋》而不能深刻认识宋璟(此言未必准确)。

艺术技法论

艺术论技法论,主要阐述词的艺术技巧,包括评论具体词人的艺术风格,阐明某一类词的具体创作要求,语言典故的运用等。

七宝楼台∵张炎《词源》卷下:“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这是关于吴文英词最佳也是最易引起争论的评语。夏承焘先生笺释:“大抵张炎所谓……质实的词是写得典雅奥博,但过于胶着于所写的对象,显得板滞。”又说:“吴词浓丽绵密,本近周(邦彦)词;周词晦涩之弊,表现在吴词里最为突出……他指责吴文英的质实词,举‘檀栾金碧,婀娜蓬莱’等句为例,也只是字面上的缺点。”吴文英词之所以有“七宝楼台”之评,应该主要是指其字面之浓丽,善于雕绘,多用替代字;典实之深密,多用前人如李贺、温庭筠等人之诗词;风格之绵丽,丽情幽意,藻采华美。张炎到底是客观评论吴文英词,还是有意贬低,可以再讨论,但从语源看,“七宝楼台”及其碎拆,皆来自佛家。佛经中大量的宫殿楼台城池树木皆由七宝合成,如《起世经》卷第一《阎浮洲品第一》:“须弥山王,上分有峰,四面挺出,曲临海上,各高七百由旬,殊妙可爱,七宝合成。”《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其国土有七宝台,举高千丈千头千轮,广六十丈。”《十六大阿罗汉因果识见颂·第十五阿氏多***》之颂为:“自然音乐乐无涯,七宝楼台丽日霞。上妙众香常不散,缤纷云里雨天华。”七宝,说法不一,或谓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渠、玛瑙;或谓金、银、琉璃、砗渠、玛瑙、真珠、玫瑰;或谓金、银、琉璃、玻璃、砗渠、赤珠、玛瑙,不一而足。而碎拆七宝楼台,象征着对佛的不敬和毁坏。《旧唐书》卷二十二《礼仪二》:“大周之祥通事舍人逄敏奏称:当弥勒初成佛道时,有天魔烧宫,七宝台须臾散坏,斯实谄妄之邪言,实非君臣之正论,腌昧王化,无益万机。”而碎拆七宝台之类,往往是禅宗所为,指一种迅猛刚劲的禅风,如《五灯会元》卷十七:“大丈夫汉,须∵是向黑暗狱中敲枷打锁,饿鬼队里放火夺浆。推倒慈氏楼,拆却空王殿。灵苗瑞草和根拔,满地从教荆棘生。”着名的“德山拆殿”之说,堪与“德山棒”媲美。

句外取意、染着、翻案、点化∵杨浞《古今诗话》云:“‘呢呢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携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曲名《水调歌头》,东坡居士听琵琶而作也。旧都野人日:此词句外取意,无一字染着,后学卒未到其阃域,反复味之,见居士之文采窃处:‘呢呢儿女语’取白乐天‘小弦切切如私语’意;‘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便是‘银瓶乍破水浆进,铁骑突出刀镌鸣’;‘携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则又翻‘江州司马青衫湿’公案也。子瞻凡为文,非徒虚语。‘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之句,皆自喻耳。后人吟咏,患思而不得;既得之,为题意缠缚,不解点化者多矣。苕溪渔隐日:……旧都野人乃谓此词自外取意,无一字染着,彼盖不曾读退之诗,妄为此言也。又谓居士之文采窃处取白乐天《琵琶行》意,此尤可绝倒也。”这是关于词创作中如何化用前人成句的大问题,而胡仔、杨浞等人都借用佛禅语,而看法迥然不同。旧都野人认为苏轼《水调歌头》化用白居易《琵琶行》诗歌,而用的是“句外取意”法。所谓句外取意,应缘于禅宗之教外别传。禅宗惩于学人溺于佛经文字,漫不省解,乃倡导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此即教外别传。旧都野人之意,显然认为苏词假乐天诗句之文字而不固着于白诗。染着,乃佛经中普用语,如《佛说佛名经》卷二十九:“贪欲恚痴挠动其心,渴爱所逼造作诸恶,依因衣食及以女色诸结恼热。爱他男子染着其心,或于牛马驴骡羊一切禽兽诸色异类而生女想。”《新译仁王经》卷中曰:“愚夫垢识,染着虚妄,为相所缚。”《无量寿经》卷下曰:“予其国土所有万物,无我所心,无染着心。”《智度论》第十二曰:“此六波罗蜜,能令人度悭贪等烦恼染着大海,到于彼岸。”指被爱欲之心浸染,对外物执着不离。若欲修道证佛,须离染着。故梁武帝《摩诃般若忏文》云:“愿诸众生,离染着相,回向法喜,安住禅悦。”此处借以为化用时,滞泥于原句。杨湜主张化用他人成句时,应像禅宗那样,不拘泥、不执着于文字之表。点化,佛经中犹如“点铁成金”,谓为他缘所点,使己性分发生变化。《不空罥索神变真言经》卷第十三:“身如金刚,一切刀杖水火毒药皆不能害,摄持百人以为眷属腾空自在。若药一两,点化赤铜百两成金。”后用于指点学人。《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一:“凡学事业,人各有时。三十已上便不可学也;学亦难成。学得又何用。若己事办去,学亦得在。盖已点化了也。”至于翻案,为禅宗极熟之语,无需言说。

点铁成金周紫芝《竹坡诗话》:“白乐天《长恨歌》云:‘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气韵之近俗也。东坡作送人小词云:‘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虽用乐天语,而别有一种风味,非点铁成黄金手不能为此也。”这也属于语典运用问题,禅宗文献中殊多,前人时贤论之极夥,上文“点化”条亦已涉及,兹不赘。

坐禅、守律、参究、病、玄∵张炎《词源》卷下:“词之作必须合律,然律非易学,得之指授方可。若词人方始作词,必欲合律,恐无是理,所谓‘千里之程,起于足下’,当渐而进可也。正如方得离俗为僧,便要坐禅守律,未曾见道,而病已至,岂能进于道哉?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俟语句妥溜,然后正之音谱,二者得兼,则可造极玄之域。”张炎曾师事杨缵(守斋)学音律,所着《词源》上卷专论词乐,详考律吕,人因此目之为格律派词人,而忽略其于守律之态度颇为宽松。在表达作词须先耽力于构思、安排语句,然后再求正于音谱以合律的意思时,他借用佛家坐禅、守律、参究等说,指出一开始学词就去守律,不但不成功,可能还会致病。坐禅本系佛教(印度其它宗教同)自古以来所行之内省法。据载,释迦牟尼成道时,于菩提树下端坐静思,后来又在阿跄波罗树下七天、目真邻陀树下七天、罗闍耶恒那树下七天,端坐思惟。此为佛教坐禅之始。达摩之后,中土坐禅成风。坐禅类别则有作数息、不净、慈心、因缘、念佛、四无量等种种禅法。禅宗诸清规中,对此多有详细之规定,如宋代长芦宗赜之《禅苑清规》之坐禅仪、《嘉泰普灯录》中佛心本才之坐禅仪、宋代兰溪道隆之坐禅仪、宋代宏智正觉之坐禅箴、日本曹洞宗之祖永平道元之普劝坐禅仪等,包括坐法、手掌手指的摆放、动作,身、目、耳、齿、肩、鼻、息等的协调,时间的规定,饮食的安排等等。并认为坐禅而致疾病者,乃不得其要之故。道,佛语,此处谓真理、菩提或涅盘。病,也是佛禅重要概念,《摩诃止观》卷八上,指出众生之病皆因六缘而起,“坐禅不调”为其一。又智獃于《六妙法门》中,谓坐禅时可能生起报障、烦恼障及业障等三种障,并说明对治各障之法。此即守律,守其清规戒律。禅宗排斥学人单方面的知解,以亲到师父处参学,求其开示为正宗门径,此即参究,在禅宗文献中与参玄、参寻、参问、参叩、参学、参详用同,俱谓参访师家,致力体得佛法。玄,佛教认为佛法深奥而玄妙,故有玄旨、玄门、玄宗、玄义、玄道、玄学、玄籍、玄心等,以称佛教或与佛教相关的一切。张炎在宋亡后曾奉元诏北上抄写佛经,此前亦应浸淫内典,故以“极玄之域”比喻词之境界;而此段关于守词律与守禅律关系的话,说得极有体会,从侧面说明张炎有参禅之经历。

在一些具体的技巧方面,宋人往往也借用佛禅话语进行词学批评。张炎《词源》卷下,论“词不宜强和人韵”,和韵之作,宜如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机锋乃禅宗语,谓禅僧与他人对机,或接化学人时,以寄意深刻、无迹象可寻,乃至非逻辑性之言语来表现一己之境界,或考验对方;对方若能在电光石火间与之针锋相对,方是对手。沈义父《乐府指迷》,论寿词、咏物词的创作时云:“寿词最难作,切宜戒寿酒、寿香、老人星、千春百岁之类。”又:“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不免犯此戒……宜戒之。”都是从文字方面指出寿词、咏物词的技巧因素;戒、犯戒之来自佛语甚明。

出自:∵《文艺理论研究∵》∵2008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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