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实商量

陈健民

初学禅宗,许多问题哽塞在心。看他许多大居士如庞蕴,如甘贽等,诺大智慧,在家修行,用不着住山闭关。然而有许多大禅匠,如普愿三十年不出池阳,大同三十年不下投子山,利踪四十五年不下子湖,慧忠四十余年不出党子谷。到底我如今应该出离,不应该出离呢?有的说要断除一切善事,专心习定;有的说不要习定;有的说要大死一回;有的说不要坐在死水里。我如今应该何所适从呢?

有的说要除妄想,有的说不要除;有的说,连达摩心如墙壁,六祖“不思善,不思恶”都是不对的。如今我应该取何态度呢?

同一公案,这个禅师这么答对,那个禅师那么答对。若都对吗,如何又不同呢?若都不对吗,如何又被着述者选录了呢?若有对,有不对吗,到底哪个对,那个不对呢?

有的说只贵汝见地,不贵汝行履;有的说要足跟落地始得究竟。如何是真见地?如何是真落地呢?

有的说不要个敲门瓦子――五家以前,并没有什么话头参;有的说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要参话头、起疑情始得。我如今应该不应该参话头呢?

假令一定要参话头。有的说参“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有的说参“父母未生我以前我是谁?”有的说我是中阴身,似乎也有道理,那么又有什么疑情呢?有的说参“念佛是谁?”有的说“‘佛’之一字我不喜闻”;又如何去参呢?有的说只参个“无”字,究竟何所适从呢?古人又教人要得个入处,究竟如何便算入了呢?又说要从此出去,从哪里出,到哪里去呢?如何除去法呢?又说要有大机大用,如何才算是大机大用呢?又尝见古德答复“毕竟事如何”的,往往打破这样,打破那样;到底他们弄些什么玩意呢?

有的说要汤镬中行;如何行法?有了什么功夫才能行去呢?

如上诸问题,写在我笔下,梗在初修人心中,所以古德于棒、喝、啐啄之外,别出一个平实商量。一如净宗所谓“老实念佛”,我们要如何“老实参禅”去?我现在不嫌拖泥带水,明知王婆婆的裹足带,又长又臭,不免贻笑大方;为利初修,也不得已也。

首先要下决心出离。不出离便是狂妄的根源。它口谈高调,喝斥小乘,提倡火里红莲,汤镬中行,其实一点证量没有,所谈都是敷衍他不出离假面具。吾人试反躬自问,究竟是何等根器?比较王老师如何?它尚且三十年不出池阳。上来第一章《剩话》中(按:指《禅海灯塔》),所举古人出离陈例,大都是唐代有大智慧、有大成就的大禅匠。他们尚且如此出离,吾人智慧能比他毫发许否?庞居士家产弃于衡河,惟以篾工养活家人,男不婚,女不嫁,个个都能说无生话。我们的家庭是否如此?假定真是如此,许你虽在家庭,也等于出离;何以故?朝夕琢磨砥砺,无非这个大事。甘贽行者妻女,亦复如是。虽在家庭,不为俗事所碍。这种出离,更为彻底出离。并非要汝离开世间,是要你能得个环境,用毕生精力,去参究此惟一大事;不要为俗事分心,去间缺这个大事。如果汝在家庭,能与汝妻儿子女,日常互勉――你的家庭,便是个禅门的法堂,那么已算是出离了。如果不能照他们榜样,柴、米、油、盐上不能识得,鼠牙雀角上不能透过;河东狮吼,柱杖落手;王氏关门,吾知其意;石榴裙下活埋去!儿女债中牛马去!衣架饭桶混将去!行尸走肉忙下去!大不值得!大须猛省!

汝既不出离,那么汝究竟眷恋个什么呢?若是世间名缠利缚,摆脱不开;那么有什么参究份呢?汝对于轮回之苦,无常之速,人身之难得,佛法之难闻,一定还没有看清楚;或被顺境埋没,天天在人家捧牛拍马的八风中,笑呵呵的混过去,毫无一点警策的意乐;那么禅门下你绝无分在。要知道这个顺境,便是你的妖魔;如同牵牛赴宰,你以为带你吃草去;不到刀上颈喉,还不知道,何不可怜自己?汝二、三十岁以前,大好光阴在八风中飘来飘去,如此混过了。人命在呼吸间,在阳世上,你还有几天可以徘徊犹豫呢?末世死缘更多,随时大战可以爆发,原子弹、氢弹,连你那爱惜须臾不能离的妻儿子女,连你那爱惜丝毫不肯舍的财产田宅,连你那亲爱寸步不能离的亲戚朋友,连你那爱护顷刻不离的社会事业,不难顷刻完全消灭;剩下你这个戴着重罪的中阴身,孤自飘零在那中阴境界里,饱尝风雨雷霆的恐吓,峭壁巉岩的危险,鬼王药叉的追逐,大是难受!

直至得个堕落处,阎王问你:“何不生前出离,参禅、学佛?”你还可把娇妻年轻,儿女尚有,父母在堂,家产无多等等俗事相抵赖吗?你若说:“我虽未出离,然也会皈依佛门,该可饶恕。”阎王说:“你不是会说要把释迦老子打倒给狗子吃吗?”你又如何答对呢?经审判后,阎王把你丢下油锅,见你受苦叫喊,再问你:“平生狂妄,提倡汤镬中行;如今大好拿出你的功夫来?”你又如何答对呢?又或把你丢在两山中间,夹逼欲死,阎王见你叫喊不休,再问你:“东壁打西壁的本领,如何不拿出来?”你又如何答对呢?,又或将你丢在寒冰地狱中,上下四方白生生地,阎王见你叫喊不休,再问你:“何不把‘银碗盛雪’的本领拿出来?”你又如何答对呢?那时你在阳世上的妻子已经改嫁了,儿女也就各爱其对象了,田园也不是属你的了,平日吹嘘你的人都在骂你了;纵然有一二亲戚朋友替你烧一栋灵屋,你能住下去吗?替你烧些纸钱,你能用下去吗?平生最痛快的顺境积下的罪业,如今便是你最痛苦的因素结下的恶果,你还愿么?

从上祖师老婆心切,为我们说了许多警策的话,固不待言。即今我这藐乎小子,十年、二十年为你闭关,岩处穴居也是为汝,木食涧饮也是为汝,拈香燃灯也是为汝,顶礼启白也是为汝,伤心痛哭也是为汝。至今犹在印度关房中,为汝流了不少的泪。如今写上这不得已一长篇,与汝作得个善缘而已。“请人哭父,终非孝子。”汝须自怜自爱始得!汝若说出离可也要个时节因缘,等我三年五载,料理家事,再行出离也。请问你自己有何把握再活三年?阎王可准你请三年五载的假期否?切莫再行宽假自己,蹉跎岁月。古人云:“即今休去便休去;欲觅了时无了时!“我这里也向汝作最后忠告:下决心便是时节,念无常不待因缘。

汝还愿意顿然休下去么?举世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好话祖师都说尽,吾今为汝泪双流!

若是确实出离了,心地必纯洁,神经必清醒,时间必充裕,向道必恳切。有着这些德相,基础就稳固,魔难就可免除;然后可以访道求师。在这时,一切善事仍不可废,不过一一要回向这个开悟的大事。既是出离了的人,也不再回向到妻财子禄上去了。非得个入处,善事不可放松。既入之后,不要怕坐在死水里;一切善事在此时暂可不做,一直到能得个用处,再行恢复善事。所谓这边悟了那边修。至若看公案,在未开悟以前,未遇明师以前,也不妨参究。最低限度要能相信有教外别传,有无情说法;知道教外别传,才认识祖师身教之恩,胜于诸佛言教之恩;能挨打、能受喝去。知道无情说法,才认识处处有个磕着、撞着,忽然大悟之机会;看前面各层悟道实例知。又要知道古人“句不停意,意不停玄,用不停机”的作风,那么,看公案不为公案所迷,悟话头不为话头所障。至若哪一个话头好参呢?这无有一定的格式,要在你本人自己觉得哪一个话头,对你易生疑情。话头不是求答案,而是生疑情,重在这疑情的上头。展开这话头,专着这疑情;二六时中四威仪内,通身成一个疑情,昼夜成一片疑情,不杂其他外念。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妄想来,四方八面打;虚空来连架打。总不来,一直疑下去,忽然一惊一扑,自有露地白牛现前;切不可预先求他。汝但心心如丧考妣,念念如救头然;一日不悟,一日不休;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具足长远心,自然水到渠成。

至若究竟如何便算是入了呢?这是古人不肯说的,我这里为汝倾瓶泻出。古人不肯说的道理应该先知道:此事自己真碰着自然知道;预先说的只有个相似情况,反害的你胡思乱想。于今替你说,又是什么道理呢?因为末世印证明师很少,狂妄禅人太多。此事虽不可预先说破,然有事后认可之必要。若遇着狂妄禅人,替你胡乱印证;你少许得点知见,便也跟着大为狂妄,那就危害终生;所以与其全然不说,不如说个相似得好。末世初修行人多懈怠、无坚毅;如果无有印证条件,便易灰退,或得少为足;所以我这里不怕违背祖风,贻笑大方,替你说个相似得条件;指虽非月,然因指识月;与汝已经真正悟入的人,也不相妨害。

明相

比较以前未入时所见山河大地,一切事物,如同带了一副水晶眼镜,非常清净,非常洁白。古人所谓“露地白牛”,就是这个;所谓“净裸裸,赤洒洒,光灼灼”,也就是这个;所谓“银碗盛雪”,也就是这个。普通修行人也未尝无光明现前,或者眼角一闪,或者只见一片,或者只见一室,或者只在一时。这个明相是处处皆明,随时皆明,较日后只有厚薄之分;厚时如坐水晶宫里,薄时如雨后初霁,极其洁白;无有一处不是的,无有一时不现前。

无念

本来有念、无念是两头话,在见地上并不许无念才是,有念便非。但是初入之时,决定是无;何以故?初入,悟力不强,只有在无念时得个机会现起;有念时不易现起。要到得个用处时,才能在有念、妄念、杂念、恶念等一切念上现起。所以初入的人,随时应注意除妄想;不除妄想要在得个用处以后去。所以六祖云:“惠能无伎俩,不断百思想。”然而这不是初入的人,所能做到的。

心无能所

初入时,心虽明明白白,然而并不觉得我心是能入者,明相是所入者。此时之心已归法性,但觉圆明周遍,一切处明明白白,又舒服、又恬淡、又坦荡。其详可读拙着《反省录·如也篇》便知。

气离出入

本来禅宗连心都不谈,何况谈气。然而在事实上,这个未死的人,决定是未断气的;不因为汝修禅宗,就没有气了。在行功上不宜执着气;在印证上却可作一考察的条件。所以达摩也说:“语无喘息。”这不是谈气吗?这初入悟境的气,是顿然停住了――既不出,亦不入。此悟境偶然现起,为时不久;在其人当时也不知道气是如何。在久住悟境的人,事后追忆,自然知道此时之气已离出入。我写至此,想到打地和尚,他是一个深住入处的好例。他见人问西来意,便持杖打地。有人先将杖偷去,再问他,他只有张口而已。此时彼深入悟境,气不行动,只有打地一法,以警醒他人;杖不在手,气又不能行,只有张口而已。此种境界,也可证明禅师教人只以证量,不以言语。其他纵出言语,也属身教之物,非是言教之物。打地和尚以入处教人;其余嘘嘘出气的作风,则是以出处教人,如石头之教隐峰是也。又因为气离出入,此时身体重量完全丧失,极其轻安。

如上四者不是先后现起,而是同时现起;不是个人如是,是各个人都如是。

以上四点,除第一明相不易丧失外,余三点皆易丧失;所以在悟入以后,保任此入处境界,有习定之必要。古人不许习定者,但指未悟以前,及既用以后也。未悟以前是不宜;既用以后是不必。有等人误解此理,以为一悟永得,不必习定;散位中又不能管带,实在可惜。何不思维古德有四十余年尚有走作者,汝有何本领不用管带呢?至若精进的人,在此悟入以后,正好闭关。古人云:“不破初关不闭关;不破重关不住山。”此初悟入之士,便是已破初关,正好努力大死一回去;一切善事在此时宜完全断绝。所谓不费善事者。在得大用以后事也。真正在入处大死一回的人,定功已深,悟境日进,神通也就开发一部分了。此时切不可被神通所诱,作其他世间上医病、去魔等不究竟利他的勾当;接着要做第二层的功夫。二层为什么叫出处呢?既悟入了,经十年、二十年死透之后,其中常常有个执持此悟境的心。古人所谓“隐隐的似有个物”,或“微微的有个主宰”,这是一个生死根本,非根本把它消灭不可。所以古人叫我们“不要坐在无事甲里”或说“不要坐在死水里”,或说“不要坐在鬼窟里”。古人由于所谓“放出关中主”。又有所谓“重关”,就是指这个东西。要如何才能出去呢?坐上入处悟境之后,照定了,放下了,确切死透了;在这微细定功上仔细检点,有无隐隐执持之心?有之,即将此心全部放舍,务令毫无半点留存,务令真如本性自空、自明、自显,不由我心执持。前此悟境,因此微细执持之心亦已放舍,不惟不会忘失,而且因此明相更宽坦,心地更舒服,体重更消失,气息并内息亦能停灭,脉搏及血液循环皆可停止,新陈代谢作用也已停止,附带的延年却病的功能也由此得,神通更较前开展。

出定后,不急于下座,先右顾而定于悟境,明相依然如故;此左顾亦然;各经二分钟久;次散定印,而以右手向身前方略作施无畏印势,而定于悟境,经二分钟久,而其明相如故;次左手亦复如是;次垂右足,而以右手置右膝上,而定经一分钟久,而其明相如故;次左足手亦复如是;然后徐徐下座,徐徐经行。纵不管带,常觉明相不散,心田空荡;然后于四威仪中,自然合道。此时则可坐、可不坐矣。此时但住山可已,不必再闭关。前因专注定境,废弃一切善事;此时宜速急恢复,而令每一善事,皆由悟境中出之,毫无执着;此时但可与一般善知识接近,不可急向烦恼中去。所谓汤镬中行,此时还谈不到。务必又住山十年、二十年,四威仪定,妄念显定,功力增长,然后才趋入第三层用处。

用层者,利用烦恼以增长菩提。先且利用从嗔烦恼所生性妄之恐怖着手,务令二层所得悟境,与恐怖心理,能同时配合。此时当住寒林中多鬼怪处,或凶宅中,或大树下,或魑魅魍魉所栖止之森林中,独行独坐。乘其鬼怪滋扰,恐怖生起时,务令与悟境空性相配合。此时悟境必因恐怖而更深入明彻,而彼鬼魅因悟境光明,亦得利益;此种逆境易修;顺境则更难。故在嗔烦恼中调练之后,当趋入贪烦恼中。或在赌博中,或在雀战中,务令在得失心、利害心生起时,与悟境配合而定,则度生方便之力,亦可增长矣。再经过戏场中,电影院声色极浓处调练,然后再向妓馆中色声上调练一番,再向内、外触上调练一番,即是婆子烧庵的故事所欲得的功夫;二祖所云:“我自调心”亦是此事。这中间就是极热的一个汤镬,不是工夫到家的人,宁可烧庵受辱,不可堕入彀中。若是上面各层功夫确切做到家了,不肯去更进一篙,也是个没出息汉也,就是足根未点地者。此时宜离乡别井,远走生疏地带,佯为疯子,可得许多机会;既不会遭官家之刑罚,亦不会受士大夫阶级之批评。此时已早有神通;此时切不可止于礼教范围以内,但顾表面戒律,保全假面子,不肯向烦恼中用工;古今多少好汉,每每止于此地,不得大成就也;大可惜!若是功夫未到家,狮子跳处,小狗也跳下去,必定丧身失命。大须自审!不可自欺!

至若初入用处,加功锻炼之法,拙着《赞颂集》中有一《胜照念王颂》,介绍于下,以供参考。

胜照念王颂

顶礼***自心大圆满无分前

双运忽散时,蜜仍在花枝,蜂其采矣,胜照其忆起。

希冀神通时,利他欲有期,力自充体,胜照其忆起。

情思暴流时,一往深且孜,相知同里,胜照其忆起。

一心作事时,又恐有所遗,就在这里,胜照其忆起。

平场无事时,枯禅如死尸,意态活矣,胜照其忆起。

贪境现前时,铁屑猝遇磁,顺势入体,胜照其忆起。

嗔心激动时,怒气不可支,直下契矣,胜照其忆起。

痴梦缠绵时,昏迷不觉知,忽然入理,胜照其忆起。

慢心高扬时,无佛无祖时,向上更履,胜照其忆起。

疑妒滋蔓时,鬼影如在兹,叩空而喜,胜照其忆起。

俗务丛脞时,五马以分尸,还在这里,胜照其忆起。

议论纷腾时,偏执而固持,谷响一理,胜照其忆起。

妙乐极盛时,屡战屡败之,禅契欢喜,胜照其忆起。

无念寂住时,明空无云丝,鞭辟入里,胜照其忆起。

法喜充满时,歌舞以自恣,有以有以,胜照其忆起。

嘻笑游戏时,意态各种姿,即此即此,胜照其忆起。

情景变动时,花样翻新姿,别别入体,胜照其忆起。

八分吹动时,岂能无所思?内外双履,胜照其忆起。

(上颂为趋入自心进诣瑜伽者,或一味瑜伽者,最先学习而造。果已得一味之量,原用不着。大同禅师曰:“智者撩着便提取。”何用如此琐屑言之耶!时在乙酉三月,造于攸东天龙岩。)

这不过是初修用处的方便。真正初、二层到家的人,顺其证量,踏入用处,正如玄沙所云:“智者撩着便提取。”用不着许多方便也。

至若了处,本人并未取得此层证量,亦无经验可以贡献;不过在见地上是已看透了的。初学人也应该先行见到此层;然而见到不一定行到。行来则非经过此上三层不可。未经三层之了是假了,非是真了。其主要目的,在使三层机用运用纯熟,纯之又纯,离于一切功用,则算真了了。细读了层公案便知。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有志悟道的人,还是从出离下手。如今我请问:“何处不是禅?出离到哪里去?”试参看。如参不透,纵然离得也未在;如参得透,许汝不离而离。许我一场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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