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门内外

谈雄

人生一世,熙熙攘攘。退休以后,也是机缘使然,看了一些有关佛教的书:释迦的思想言论,达摩的禅宗,唐玄奘的唯识学;由万法皆空到人间佛教,由渐修到顿悟。又常常被禅门气象所吸引:达摩东来,少林面壁;五祖丛林,百丈清规;六祖献偈,曹溪传灯,更有“云门饼、赵州茶、临济喝、德山禅”之类。其间,与僧人也有一些交往。因为不是信士弟子,不入四众之列,心里还装着些小名小利,不想也不能进入禅门之内。所谓禅内,就是要踏着祖师的足迹,走入禅堂,坐上蒲团,口念南无,见性成佛。比如,佛经上说“人生八苦”,如果是“真”的信士弟子,就要以“四圣谛法”求证涅盘,扔掉情欲,奉行教义,以脱离苦海,如弘一法师一般。当然,也会有出家的僧人,心灵被邪魔缠绕,不能宁静,那么即使将他封闭在无门的寺庙里,断酒肉,隔尘缘,他依然不会万念俱灰。林语堂先生曾说过,如果一个僧人回到社会里去,喝酒,吃肉,交女人,而同时并不腐蚀他的灵魂,那么他便是一个“高僧”了。我以为极是。就我而言,我是部分同意佛家对人生的看法,人生确实有苦,但就是还不想走佛家斩草除根的路。原因很简单,一是佛家境界过高,二是自己天机太浅。根据禅门戒律,妄语是大戒,在佛祖面前是不能胡言乱语的。

如此说来,我还是站在禅门之外说话为好,凭自己的理解说。这“禅”太玄妙,你想说清楚却未必就能说清楚。但“禅”确实又是极有意味的。去年到九华山,看到出家的僧人都穿僧鞋,这称为芒鞋的形状就很有意思,前面露五指,后面露脚后跟。说是要提醒僧人这样一个道理:想六根通透,就要去掉贪、嗔、痴、怨、疑、慢。至于为什么要放在鞋上,佛说,人只有低下头,才能够看得穿,看得透。

禅又告诉我们,人生就像一次旅行,重要的不是途中的风景,而是我们看风景的心情。至于如何修炼?佛曰,像顺流放木排,不碰左右两岸,取道直下,方能修成正果。

禅,是一种人生之道。从根本上说,禅又是一种大境界。一千几百年来,由隋唐之际算起,经过唐宋的兴盛,元明清的风韵犹存,一路过来,如风过树摇,禅既从中国传统哲学,诸如本体论、认识论、人生哲学、方法论等方面汲取营养,又与中国传统世俗相生相随。佛教在中国生生灭灭,审时度势是它的高明之处,在现代更是向世俗靠近,称为“人间佛教”。对佛教颇有研究的林语堂如是说:“佛教以两种性质征服中国,他的哲学性质适应学者,他的宗教性质适应民间。”

永平十年,蔡愔一行拥簇着两匹驮经的白马出现在洛阳郊外,从此各地禅院林立,佛寺遍布天下名山大川。当时仅建康一地就有寺院五百多所,僧尼十万余众。在古代士大夫中,尤其是在古代诗人中,近禅、亲禅,受禅宗“返照”、“虚空”思想影响的大有人在,其中王维就是典型的一位。他中年丧妻,不再娶,晚年在辋川别墅中隐居,读经参禅,正如他弟弟王缙在《进王摩诘集表》中说:“至于晚年,弥加进道,端坐虚室,念兹无生。”王维在《鹿柴》中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沉寂的树林,山谷的空灵,隐喻大千世界生生灭灭的禅宗的“返照”情景。白居易似乎也是如此,他官做得大,忧国忧民,晚年像是灰了心,隐居在香山,同和尚佛光如满结香火社,显然是不再想治国平天下了。到了宋朝,正统儒家的欧阳修,晚年致仕,也与和尚亲近,自号六一居士。明代的李贽,不只近禅喜禅,而且剃了发,他官做到知府,聚徒讲学,进而质疑儒学,这是因为思想改变,一屁股就坐在禅榻上了。

再说一下清朝的皇帝。清世祖顺治皇帝,二十余岁时就觉世间无常,皈心佛教。他自己说,“朕前生的确是僧,今生每常到寺,则低回不能去。”顺治十七年(1660)十月,顺治皇帝于西苑万善殿,举行过皈依佛门的净发仪式。其后,康熙、雍正、乾隆诸帝尊崇三宝,政教并行不悖。雍正与乾隆,还取了圆明居士和长春居士的雅号。清乾隆帝,曾三次到常州天宁寺拈香拜佛,给寺僧颁赐各件,赐方丈大晓实彻银牌荷包、紫衣,还为天宁寺题写了匾额与楹联。

在天宁寺1300余年的历史里,“前有懒融后冶公”。冶开大和尚,清末宗门四大尊宿之一。禅宗自宋以后,日渐萎靡,尤其到了清末,已是祖灯晚秋,几近一缕弱脉。但此时的天宁寺,在冶开的主持下,却日益鼎盛,法雨滋润,契教昌隆,巨观杰构,巍巍然屹为东南第一丛林。

冶开的俗家朋友极多,其中士大夫又居多。粗看可分两类:一类是受了禅的影响,到禅林里换换口味,心里觉得舒畅;另一类也许是失了意,便向往禅门的看破红尘,身未出家而心有出家之意,想于禅理中求得心情平静。在这些人里有历史学家屠寄,故宫博物院创建人庄蕴宽,江南大儒钱名山等。钱名山与冶开大师相交甚深,他写过一首诗《过天宁寺后大林赠冶开上人兼讯其病》。

另外还有三个人,似乎更值得一记,是士大夫里的大夫一类了。其一是江苏都督程德全。此人系清廪贡生出身,曾被孙中山任命为内务部总长。1926年受戒于天宁寺,做了和尚,法名寂照。此公有志向,有遗憾,也有痛苦,现实难得尽如人意,在历经诸般风雨以后,已是“出岫无心,望白云而知止;流水常定,识双溪而归宗”。终日一杯暖香在握,与冶开和尚成了莫逆挚交。其二是光绪皇帝的老师,礼部尚书翁同龢,他从江阴过江到常州,在冶开大师的方丈室里,一瓯茶,一炉香,用一手好颜体,题写了这样一副联语:

敷坐默然大千世界

过江到此第一丛林

这第三位便是“中国近代工业之父”盛宣怀了。在上海图书馆里至今还保存了许多盛与冶开和尚交往的书信及资料。晚清时期,清***与洋商的经贸往来,都由邮传部大臣盛宣怀一手操办。为重建大雄宝殿,冶开向盛求助洋松木材。不久,从南洋群岛就运回了这批木材,其中八根直径为八十厘米,长十米的铁梨木独木大材,至今仍如同八只巨掌立地擎天,支撑着大雄宝殿。民国十二年(1923),盛宣怀母亲在天宁寺启建水陆道场,耗银四万元,盛况空前。盛母还将常熟赵园献给天宁寺作为下院,更名为宁静莲社。细细端详这些人,不同程度都受了佛教的影响,在立身处世,修身养性方面,都显露出了禅的影子。即便是像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等近现代着名的思想家,也都曾受到过禅的影响。

【来源:常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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