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当代禅──禅宗六变

∵第一节「东方红,太阳升」,「上帝死了」

就中国文化对印度佛教的选择,印度佛法中国化的主题而言,本书己该完结。但是,当历史的车轮进入现代,在新的历史背景之下,发生了又一次更深广的文化选择,禅宗又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变化,重新显示出耀眼的光芒。故「禅宗六变」成为本书不可缺少的部分,是一个新的历史篇章的重新开始,是一个没有结束的结束┅┅

从地球变为美丽的蔚蓝色,生命之光闪烁的那一天起;从上帝说「要有光」,开始创造整个世界的那一周起;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赐福人民的那个时代起┅┅在人类所能保持的记忆中,宗教似乎是与人类俱生的。万千年来,宗教是一个独立的「神圣帝国」,虽然时时有人出来怀疑、非难宗教的神圣性、真实性或真理性,虽然古老的中国文明以实践理性的态度来对待宗教达数千年之久,但宗教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从本质上讲,从没受到过威胁。然而,这种稳定到十九世纪终发生了动摇。经历史风云的汇聚酝酿,时代终於发出了挑战──宗教存在的本身有无必要?人类能否没有宗教而生活?宗教是否会成为人类进步的障碍?

随着人类的进步,文明日益发达,人类对自身的理解和自觉也日益深入。人们的宗教观也日益成熟完善;但是同样的,对宗教的怀疑和否定,也随着文明的进步而日益深刻、根本。当历史进入当代,这一次挑战是前所未有的,成为整整一个历史阶段的时代主题。进入当代以後,世界上所有的主要宗教,不约而同地面临着一次相应的自身改革,来回应时代的询问。

在东方,这简直是一埸灾难!当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与政治相结合後,所有的宗教都处在「必然灭亡」的被告席上。作为一个理论体系,马克思主义的宗教批判理论是其社会批判理论的一部分,其思想渊源是直承费尔巴哈[L∵A∵Fenerbach∵1804-1872]的宗教异化理论。费尔巴哈认为,宗教的本质是人的异化;依赖和恐惧是宗教产生的心理因素;需要是导向宗教的条件;抽象和想像能力是宗教产生的途径┅┅接过费尔巴哈的理论,马克思主义把它置於自己的社会理论之中,马克思主义认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必然的共同模式,而共产主义社会则是异化现象的消灭。那麽,宗教存在仅仅与人类发展的特定阶段相联系;随着社会的发展,宗教将不为人类所必需;到共产主义社会,完全自由的人类,根本无须宗教!这样,宗教、异化成了同义词,宗教与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成了必然伴生物,要推翻旧世界,就必须打倒宗教。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得非常清楚,他的宗教批判的目的就在於社会批判;一切社会批判的前提、基础,即在於宗教批判。

作为一种学术思想、理论,马克思主义的存在有它的理由,必然性和历史意义,然而不幸的是,当马克思主义成为当代中国的主宰,实现为政策和制度时,它又一次被扭曲和简单化。「宗教是人民的鸦片」成为新中国妇孺皆知的名言,宗教等於迷信,宗教等於落後,宗教等於***,宗教徒是「傻子遇到骗子」,不是被骗就是骗人┅┅必然地爆发了从「大跃进」到「文革」十年的消灭宗教运动。「东方红,太阳升」,灿烂的阳光下,一切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都没有容身之地!宗教的灵魂被驱逐和扼杀,剩下的,和尚道士、寺院庙宇,黄册经卷、法器仪式┅┅全成了「文化遗产」,成了旅游资源,赚钱的工具!

西方的挑战没有东方那样粗暴、残酷,但却要全面、深刻得多,这与西方社会悠久的宗教传统、全民的宗教意识以及当代文明首先在西方发达等因素有着直接的关系。

西方社会中对宗教威胁最大覆盖面最广的,是科学主义。科学主义不等於科学,但与科学的发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当现代科技的一次又一次革命,带来了巨大的力量,几乎彻底改变了世界的面貌,相信科学就是真理,科学是一切价值观念的[真善美]的根本基础和标准的思想也就流行起来。其最粗糙、最肤浅,然而最有影响的表现,便是科学主义──以科学的方式来要求一切,凡是不能用定理推断、实验证明和重复操作的,都是谬误,都要消灭和会消亡。由此推之,宗教则是他们首要排斥的对象。在科学主义者看来,宗教至今存在的原因,只是因为科学尚未深入人心,一旦所有的人都接受科学的思想及行为方式,宗教就自然消亡。对科学主义者而言,宗教的存在与宗教的性质无关,一切只是个时间问题。

精神分析学不直接否定宗教,但却在心理学上给宗教以某种解释,最终导致对宗教的否定。独特的角度和从心理、精神等方面的阐述论证,有意无意地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或者说宗教是人类共同的儿童期神经症[弗洛依德∵[S∵Greud1856-1939]];或者说宗教来源於每个人心灵深处的集体无意识,这一集体无意识超越了个体意识,便是宗教和神话[荣格[C∵G∵Jung∵1875-1961]∵;

而有人更是在大量临床记录的基础上证明,精神病患者的行为方式有时与宗教仪式惊人地相似[弗洛姆∵[E∵Fromm1900-1980]]┅┅无论这些精神分析学家主观上怎样地解释他们的理论,在客观上,上述理论总是把宗教解释为人类心理和精神的幼稚和病态,而精神分析治疗法对此是有效的──宗教是可以「纠正」和「消除」的。

对宗教最深刻的否定来自於虚无主义,其里程碑式的人物是尼采[F∵Nietzsche∵1844-1900],尼采的名言「上帝死了」,「上帝是一个神圣的谎言」───他没有像马克思主义,科学主义那样说「上帝不存在」,而是说「上帝死了」,这意味着上帝曾经存在,但现在死了。尼采对宗教的否定,取超越宗教的方式。他问道∶「上帝从何而来?」答案是宗教乃源於一种人类自我保存本能──「权力意志」,上帝是「权力意志」为维护人的生命而在这世界的虚无深处虚构出来的。人们把这虚无的上帝当作真的上帝来信仰,整个人类藉此而获得安身立命的支撑,故上帝是一种自欺,但却曾经是必要的,有意义的。但如今,世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权力意志」被发现了,再信仰上帝就是愚昧而无意义的了。

尼采对上帝的否定,全然不同於以往各种思想,是从本质上对上帝的否定;其对上帝超越的方式,具有明显的当代气息。故尼采以後西方流行的思想,他们的宗教观念无不受到尼采或多或少的影响,因为尼采的思想方法给非宗教化的宗教打开了一条全新的路子。例如当代西方流行的宗教「无神」现象,即是一种典型──许多人不加入教会,不受洗,不礼拜,却信仰耶稣,阅读《圣经》,按《圣经》的教导生活;更多的人则是在为传统宗教所否认的行为和仪式中获得信仰和宗教体验┅┅其本质,即是按自己的理解来重新解释上帝,体验宗教。

综合起来,当代世界对宗教来说简直成了一个炼狱。来自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哲学、心理学┅┅无数的否定组成了对宗教的全面讨伐。正如日本学者阿部正雄先生所说∶

宗教遭到了这样的挑战,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除非宗教能迎接挑战,否则它会变成一种僵化的,组织化的专业,并最後失去其活力。近代人必须在他们的生命深处同这些反宗教观点抗争。各宗教团体自身也要对这些挑战作出明确的反应。[阿部正雄《禅与西方思想》[《当代学术思潮译丛》,上海译文出版社,p∵276]]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宗教向何处去?

从结构层次上说,任何宗教可分为上位文化层次[雅文化]和下位文化层次[俗文化]。同一宗教的雅文化层次往往更哲学化、伦理化、美学化,它更多地体现了人类对宇宙本体和人生本体的发问及追究,它代表着具体宗教的本质和主流,决定该宗教的成熟程度、发展方向和历史地位。同一宗教的俗文化层次则往往倾向於仪式化、功利化、偶像化,它更多地体现人和人,人和自然之关系不自由、异化的一面。由此而言,在以理性和人道主义为旗帜的当代,宗教要生存和发展,当然是要首先依靠其雅文化层次的发达演变,来回应时代。

从自觉性上说,历史上宗教的成熟自觉,经历了一个排斥他神到排斥非神的过程。对他神的排斥乃是对其他宗教的拒斥,然而真正的宗教,其意义在於拯救人类於苦难之中,故他必然把自己的重心落在那与罪恶的比岸世界相对立的,无限美好的彼岸世界之上,必然要建立一个与世俗社会相对立的神圣社会。成熟的宗教,不约而同地、自觉地与世俗社会保持距离,在对世俗社会的否定中体现宗教世界的神圣,表现对神圣世界的追求和执着。其集中的表现,乃是宗教对世俗社会的支柱,世俗社会之价值评判系统的基础和核心──[经济的,政治的]功利原则表示蔑视,不恭和唾弃。凡是成熟的宗教,都以超经济、超政治的非功利主义为自身的特色,以此表现自己对非神的拒斥。所以,神是超越一切政治、经济的权力的,神以「爱」、「仁慈」创造世界、拯救人类。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视人类的肉欲为罪恶之源[在这一点上基督教的「原罪」和佛教的「因缘和合」可谓殊途同归],都以克服人类的欲望和由此而来的功利主义为本宗的修行目标及戒律。所以凡是成熟的宗教都以宣扬宗教道德为旗帜,行善、布施、爱成为宗教生活信条和行为规范的共同模式。然而,以理性和人道主义的当代目光来衡量之,神与非神、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的一致性,远比它们之间的对立更重要,更有意义。当代所有非难宗教的理论,实际上都是抓住了宗教的彼岸性予以攻击。事实上,神圣世界不应是纯粹彼岸的,它应同时包含了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故当代宗教的发展,必须要超越传统的非神特质,走向人类,走向生活。

时代有此要求,宗教作出了回应。各种宗教都在不同程度上走上了现代化的轨道。而首当其冲的,乃是──已经在理性化、生活化的道路上演进了千年之久的──禅宗。

第二节「世界禅者」──铃木大拙

「禅宗六变」的历史背景,不但要如同上节那样的从宗教角色看,而且还要从东西文化交融的角度来看。同以往的「五变」有所不同,「六变」发生在地球日益变小的当代世界,发达的科技、交通手段几乎无孔不入的商品经济,打破了几乎所有自然的和人文的文化隔离机制[除了政治和习俗],使得东西方共同接受的文化样式的出现成为可能。同时,近代以来东方一直落後挨打,遭受剥削,造成了一种浓重的文化危机感;面向西方,从器物制度人文心理全方位地寻找出路,成为一种历史潮流。而西方则因科技和商品经济的过分发达,导致了各种异化状态,特别是二次大战反覆提醒人们,人类已成为自己制造物──机器、战争、分工等的附属物;重新认识人类自己,寻找失落的家园,成为当代西方觉悟的象徵,其主流,则是面向东方,以期从古老的东方文化宝库中获得精神资源。这就使得东西方文化的相互改造、相互选择、相互吸收成为必要。故一面是当代世界对宗教的挑战,∵这是压力和动力;一面是当代世界对东西文化交融的要求,这是温床和熔炉。在此双重背景下,禅宗又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变化,当代禅应运而生。

然而,当代禅并没有在它的故乡中国产生,而是在其邻邦──日本起步。

如同当年印度高僧、西域沙门源源不断地把佛教输往中国一样,禅宗走向世界的首要条件,便是需要精通中西语言,熟谙东西文化的大德。而这样人物的产生,除了以信奉佛教的社会风气为基础外,又需要整个社会、整个民族充分的西化。可惜,近代中国不具备这些条件,而日本恰恰具备这些条件。当代禅产生在日本而不是产生在中国,由日本而走向世界,或有其历史的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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