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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白姓和佛教东传
陈世良
本文以佛教东传为背景,提出了龟兹白姓来源于龟兹文Pūvdv∵äkte论点,并加以多方论证。作者为解决龟兹佛教史的某些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作者陈世良,1946年生,***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研究人员。
龟兹白姓(亦作帛姓),疏勒裴姓氏,于阗尉迟姓,与佛教东传关系极大,对我国古代各民族之间思想文化交流,作出过巨大贡献,这在学术界已成定论。于阗尉迟氏,系俗语∵Vijita,∵***文∵Vijiya,∵于阗语∵Visa∵对音,意译为普胜。这一问题已基本解决。但龟兹白姓,疏勒裴姓的对音是什么?意思为何?至今尚无定论。
龟兹王室冠以白姓,以白霸始。首见于东汉章帝建初五年(∵80∵)1∵班超上疏。疏中说:∵“∵今宜拜龟兹侍子白霸为其国王,以步骑数百送之,与诸国连兵,岁月之间,龟兹可禽。∵”∵2∵至和帝永元三年(91):∵“∵龟兹、姑墨、温宿皆降,乃以超为都护,徐干为长史。拜白霸为龟兹王,遣司马姚光送之。超与光共胁龟兹废其王尤利多而立白霸,使光将尤利多还诣京师。∵”∵3∵白霸之后有白英继为龟兹王。∵4∵《晋书》载有白山、白纯、白震等王名。《梁书》载尼瑞摩珠那胜王名。《隋书》载有白苏尼咥王名。《唐书》记载有苏伐勃驶、苏伐叠、诃梨布失毕、白素稽、延由跌、白莫苾、白多币(即白孝节)等王名。另外,还有唐贞元中悟空在龟兹所见的白环。5∵除少数几位王以外,龟兹从东汉永元三年(91)开始,到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吐蕃攻陷安西四镇时为止,王名之前均冠以白姓,七百余年,绵延不绝。从龟兹去内地的佛教高僧,也往往以白、帛为姓。如曹魏时的白延,西晋时的帛元信、帛尸梨密多罗、帛法炬、佛图澄(本姓帛氏)6∵,东晋时的帛延。直至宋代,西夏国还曾聘请白发信、白智光两僧主持译经,我认为这两人也是龟兹人。7
众所周知,龟兹人是无姓氏的,但在汉文载籍中却冠以白姓,这是为什么呢?首先提出这一问题的是冯承钧先生。他在《中亚新发现的五种语言与支白安康尉迟五姓之关系》一文中说:∵“∵裴白两姓现在还未寻出他的对音,可是疏勒龟兹人所冠的姓是无疑义的了。∵”8∵随后,向达先生撰写《论龟兹白姓》一文作答。他说:∵“∵龟兹王室以及龟兹国人东来中土,所以冠以白姓者,余意以为译音,乃取义于龟兹国北之白山而言也。∵”9∵冯∵先生不同意其∵“∵龟兹白姓源于白山∵”∵之说,提出了龟兹白姓之∵“∵白∵”∵,来源于梵文∵“∵布瑟波,此云华∵”10∵一词,经还原为PusPa(意为花)。例举唐代苏伐勃驶Suvarna-puspa(金花)和诃梨布失毕Haripuspa(狮子花)两位龟兹王名,指出两王名末尾的Puspa(花)即是白姓之∵“∵白∵”∵的对音。11∵此说一出,即得到向达先生的极力赞同,认为∵“∵大约以冯先生的假定为最近真的了。∵”∵同时声明自己原先的∵“∵白山说∵”∵因缺乏根据,∵“∵是不能成立的∵”∵,表示放弃原主张。12∵看来这一问题得到解决了。但一九七九年宿白先生在∵“∵***丝绸之路学术报告会∵”∵上,又重新提出了这一问题。他说:龟兹白姓的∵“‘∵白∵’∵是什么意思?不清楚。∵”13∵问题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冯承钧∵先生Puspa一说的意义,在于正确地指出了∵“∵白∵”∵是音译,而不是意译,应该从别种语言里去寻找白姓的对音。但由于冯先生是从梵文里直接寻找对音,因而他的说法就有不能令人满意之处。一则苏伐勃驶、诃梨布失毕两王均是唐代人,而白姓从东汉章帝时已出现,似乎失之太晚。二则东汉白霸的∵“∵白∵”∵是否直接出自梵文,还大有疑问。而且东汉的龟兹王为什么不用本地语言而要用梵语作为姓氏,不太清楚原因。再则,和苏伐勃驶、诃梨布失毕先后相距不远的有白苏尼咥、苏伐叠两王,他们名字的结尾并没有Puspa一词。特别是苏伐叠一名,伯希和曾在库车西北三十里处发现大批龟兹文木简,其中一简上有Swarnatepi王名,相当于梵文的SuVarnadeVa,意译金天。经学者们考证,即是与唐太宗同时代的龟兹王苏伐叠。∵14∵根据这一结论,苏尼咥、苏伐勃驶、苏伐叠等名的前半部,可以还原为Swarna∵(龟兹文)和∵SrVarna(梵文)。如果按照汉文载籍的习惯,冠以苏或苏伐,或者意译为金姓,倒是比较好理解。但史籍中明明载为白姓,甚至象苏尼咥还要写为白苏尼咥。可见象于阗尉迟氏那样,从名字本身找对音,可能不太行得通。另外,象支姓、康姓、昭武九姓、车姓、鄯姓等姓氏那样,从月氏、康居、昭武九国、车师国、鄯善国等国名中去找来源,也不可能。因为龟兹虽有屈支、拘兹等等异写,但没有一种译写能和白姓联系得起来的。那么,到哪儿去找这个白姓的对音呢?
我认为,龟兹白姓的对音,应该来自龟兹语。白霸之前的龟兹王是否冠以白姓,因史籍缺载,难以断言,有人推测很可能始于绛宾,但没有多少根据。因此,我们目前还只能以白霸为第一个使用白姓的龟兹王。但公元一世纪时的龟兹文文献,目前还没有发现,因而也就无法直接从白霸时的龟兹文中找到答案。但是,我们知道,公元六、七十年之间,佛教思想已大量传入中土,15∵这是发生在与白霸同时代的事情。他作为龟兹国的侍子入居中土,应当是目睹这一事情的,而且有可能参与了佛教的传播。根据目前学术界公认的看法,佛教传入龟兹要比中土早,并且龟兹在向中土介绍佛教的过程中,曾起过重要的作用。在东汉、三国时的早期汉译佛经中,龟兹语的影响表现得相当强烈。如:沙门、沙弥、桑门、晨门、恒河等词汇,就是来自龟兹语的音译,而不是直接来自梵语。宋赞宁法师说:∵“∵如天竺经律传到龟兹,龟兹不解天竺,呼天竺为印特伽国者,因而译之。若另解者,犹存梵语,如此胡梵俱有者是。∵”16∵不仅龟兹语如此,于阗语、疏勒语、鄯善语、焉耆语都多少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如经传岭北,楼兰、焉耆不解天竺言,且译为胡语。如梵云邬波陀耶,疏勒云鹘社,于阗云和尚。又天王,梵云拘均罗,胡云毗沙门是。∵”17∵因此在佛教东传过程中,古代西域语,其中包括龟兹语的媒介作用不容忽视。同时这也说明,公元六七十年之前,即东汉初年,龟兹的佛教业已相当发达,佛教在龟兹的势力必定相当强大。而佛教的传布发展,往往依靠统治者的赞助和支持;同时,统治者也因出于统治的需要,给予佛教以热心的支持,有的甚至成为虔诚的信徒和护法王。如历史上有名的阿育王、迦腻色迦王,便是如此。因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在佛教已经相当发达的龟兹,王室冠以白姓,是否和佛教有关呢?
在佛教东传过程中,有一个复杂而又有趣的问题,即:∵“∵佛陀∵”∵是∵“∵佛∵”∵的延长,还是∵“∵佛∵”∵是∵“∵佛陀∵”∵的省略?陀在梵文里为Buddha,汉译有佛陀、浮图、浮屠、复豆、浮陀、浮头、勃陀、部多、部陀、佛驮、步他、毋驮、佛图、步驮、物他、陀、没陀和佛等等不同的译名。季羡林先生在《浮屠与佛》一文中,将上述种种译名中最古的浮屠、浮图、复豆和佛四个译名,提出来加以讨论。认为浮屠、浮图是从俗语中译过来的,复豆译自印度西北方言,而∵“∵佛∵”∵却是从龟兹语、焉耆语中译过来的。季先生通过对康居语、于阗语等多种古代西域语言的比较研究,认为没有一种可能是中文∵“∵佛∵”∵的来源。从而得出结论:∵“∵梵文的Buddha,到了龟兹文变成了P∵ū∵d∵或∵Pud,到了焉耆文变成了P∵ä∵t∵,而我们中文里面的∵‘∵佛∵’∵字就是从Pūd∵(或P∵ä∵t∵)译过来的。∵”18
龟兹文Pūd、Pud和焉耆文Pat,就已发掘的文献看,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单独使用过。这里的Pud、Pūd和P∵ä∵t∵,季先生是从龟兹文的Pūd∵ñä∵Kte∵和焉耆文的Ptā∵ñ∵K∵ä∵t∵中分析出来的。Pūd∵ñä∵Kte∵和Ptā∵ñ∵K∵ä∵t∵为组合词,可拆为二:一为Pūd、Pūd或Ptā,相当于∵“∵佛∵”∵;二为-n∵ä∵Kte∵或-∵ñ∵K∵ä∵t∵,意为∵“∵神∵”∵,古人译为天。合起来可译为∵“∵佛天∵”∵,和梵文Buddna相对应。19∵我认为龟兹白(或帛)姓的白(或帛)就是龟兹文Pūd∵äñ∵Kte∵的音译,意为佛天,是对佛陀的一种变形的尊称。龟兹王族和佛教高僧把它写在名字的前面,表示一种信仰。后来,有可能是汉人,也有可能是深受汉文化影响的龟兹人,如白霸等,将Pud∵ñä∵Kte∵省译成∵“∵白∵”∵,作为姓氏。以后,转相沿袭,遂成定论。
龟兹文Pūd∵ñä∵Kte∵也写成Pud∵ñä∵Kte∵,Pud∵ñ∵iKet∵。20∵古代汉译别种语言时,往往省译某些音节,省译第二、第四音节的现象更是屡见不鲜。如:
DeVadatta(∵提婆达多)译为∵“∵调达∵”∵,省译Va和ttVa.
BodhisattaVa(∵菩提萨译为∵“∵菩萨∵”∵,省译dhi和ttVa。SraVasti译为舍卫。
如果将Pūd∵ñä∵Kte∵,Pud∵ñä∵tKte∵,Pud∵ñ∵iKte∵省译去第二、第四音节,就成为PūK或Puk。这应该就是∵“∵白∵”∵的音。
但是,白、帛在上古同音(旁陌切),属并纽,为浊声,可构拟为bak;而龟兹语的∵“∵P∵”∵声为清声,可构拟为Puk,而龟兹语的∵“∵P∵”∵声为清声,照理应和上古汉语中的清声∵“∵帮纽∵”∵字相对应,这里将∵“∵P∵ūk∵”∵译为∵“∵白∵”∵,即清声译为浊声,可以吗?钱大昕说:∵“∵上古无轻唇音。∵”∵因此P、b在上古汉语里都是重唇音,这种重唇音∵“∵帮并旁纽∵”∵的现象,在上古汉语里并不少见。例如:
《礼记·》∵“∵∵风暴雨总至。∵”∵《释文》∵“∵∵,本文作飘∵”∵字又作飙(pio),飘(bio)帮并旁纽。
《小雅·北山》∵“∵率土之滨∵”∵。徐锴引作∵“∵率土之频∵”∵。滨(pien),频(bien)帮并旁纽。∵《地官·小司徒》:∵“∵以比追胥。∵”∵注:∵“∵胥,伺捕盗贼也。∵”∵《秋官∵·∵士师》:∵“∵以比追胥之事。∵”∵注:∵“∵胥读为宿之,谓司搏贼也。∵”∵捕(ba)搏(pak),并帮旁纽。
这种重唇音清浊混用,即P、b互通的现象,不但上古汉语里有,在翻译古代西域语言为古汉语时,也常有发生。例如:
西晋敦煌僧人法护译《光赞经》,将Pa.ba都译作波(Pa)音。21
西晋于阗僧人无罗叉译《放光般若经》,将Pa.ba也都译作波(Pa)音。22
古波斯语安息国名PartaVa,梵语作PanjaVa,而《汉书∵·∵安息传》译作∵“∵番兜∵”∵和∵“∵朴桃∵”∵,北宋本《三国志》译为∵“∵排特∵”∵。番、、排都是浊声(b),都是以浊声b译清声P。安国的原音为Bokhara。《新唐书》说,安国,一曰布豁,又曰捕喝。布(b)、捕(P)互用。Bdas-Kshan,《北史》、《魏书》译作∵“∵弗敌沙∵”∵,《续高僧传·达摩笈多传》译作∵“∵波多叉拿∵”∵,《新唐书·地理志》译为拔特山,《册府元龟》卷九九九译作勃特山,《往五天竺传》作∵“∵蒲特山∵”∵。波、弗为清声(P),拔、勃、蒲为浊声(b),浊清声混用。23
至此,龟兹文Pūd∵ñä∵Kte∵或焉耆文Ptā∵ñ∵K∵ä∵t∵在汉译时,就音变成了Bak(白或帛),将Pūd∵ñä∵Kte∵冠在名字之前,按汉族习惯,就成了白姓。这一过程的推测,虽然没有文字记载作证,但是想来还不致大误。为什么要以白、帛之字为姓呢?这大约是因为Pūd∵ñä∵Kte∵和白音近,而白、帛均为汉人常用之姓,白、帛同音,因而互相通用罢。从这里也说明∵“∵白∵”∵、∵“∵帛∵”∵均是音译。也可能还掺杂∵“∵白∵”∵是∵“∵西方色也∵”∵的缘故罢。还有一个重要证据,即在佛教传入中土的最初记载中,就已有∵“∵白∵”∵字出现于其间。《魏略∵·∵西戎传》(《三国志》裴注引之)载:∵“∵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博士弟子景庐(《魏书·释老志》作∵‘∵秦景宪∵’∵)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曰复立(《世说新语·文学》篇注等均作∵‘∵复豆∵’∵。)者,其人也。《浮屠》所载临蒲塞、桑门、伯闻、疏问、白疏闻、比丘、晨门(《通典》∵‘∵桑门∵’∵下作∵‘∵伯开、疏间、白间、比丘、桑门∵’∵。《画跋》作∵‘∵白开、疏间、白间、比丘、桑门’),皆弟子号也。∵”24∵这段引文中的桑门、晨门是龟兹语的音译,已见前说。可见最初的记载中已有龟兹语的成份。因此可以认为白开、伯开、伯闻(白、伯属并帮旁纽,因可互用,∵“∵闻∵”∵疑为∵“∵开∵”∵字的形误。)和白疏闻、白间与龟兹∵——∵焉耆语也有关系。甚至我都怀疑,伯开或白开就是龟兹和焉耆语Pūd∵ñä∵Kte∵和Ptā∵ñ∵K∵ä∵t∵的译音。因已信佛教,将其冠之名前,译人不察,以为都是∵“∵佛弟子号也∵”∵。意思和∵“∵白∵”∵姓差不多。
写到这儿,不由得使人想起了佛教徒以释为姓的由来,大约和龟兹人也多少有些关系。佛门子弟以释为姓,始于西晋弥天释道安大师。《出三藏记集》载∵“∵魏晋沙门,依师为姓,故姓各不同。道安以释命氏,遂为后式。∵”∵《避暑录话》说得更加明白:∵“∵晋宋间佛学初行,其徒犹未有僧称,通曰∵‘∵道人∵’∵。其姓皆从所受学,如支遁本姓关,学于支谦为支;帛道猷本姓冯,学于帛尸梨密,为帛是也。至道安始言佛氏释迦,今为佛子,宜从佛氏,乃请皆姓释。∵”25∵道安曾师事佛图澄,与师感情弥笃。佛图澄,本姓帛,当是龟兹来中土的高僧。既然是帛姓,那么在名之前应有龟兹语Pūd∵ñä∵Kte∵的字样。而龟兹语Pūd∵ñä∵Kte∵与梵文Buddha相当,当然可以译为∵“∵佛图∵”∵了,因此佛图澄也可以写为帛澄之类。为什么佛图澄不写为帛澄泥?这和两晋之际,随着佛教在中土兴盛,汉人通梵学的日渐增多是有关系的。既然龟兹语Pūd∵ñä∵Kte∵和,梵语∵Buddha∵相当,因而直接译写为以∵“∵佛图∵”∵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了。在道安时代,龟兹高僧中,还有一位高僧名前冠以∵“∵佛图∵”∵二字。这就是龟兹有名的小乘大师佛图舌弥。佛图舌弥为翻译大师鸠摩罗什小时候的业师,他统领达慕蓝、致隶蓝、剑慕王新蓝、温宿王蓝等四寺,阿丽兰、轮若干兰、阿丽跋兰三寺的比丘尼都要依佛图舌弥受法戒,26∵可见他在龟兹佛教界非同凡响。按照一般的情况,这位龟兹僧人应当是王室成员,照惯例应冠以白或帛姓。但在道安时的记录中并没有写为白或帛姓,而是也记为∵“∵佛图∵”∵。因此也可以证明佛图舌弥和佛图澄的∵“∵佛图∵”∵意思是一样的,均是龟兹文Pūd∵ñä∵Kte∵的对译,可译为汉文的∵“∵白∵”∵或∵“∵帛∵”∵。道安既知其师的龟兹佛徒,以佛图(即白、帛)为姓氏,当然要起而模仿,以统一中土佛徒的姓氏。但博学如道安者,也决不会以∵“∵佛图∵”∵这一称号来作为佛徒的姓氏,因此,必然要探溯其源,以释迦族的∵“∵释∵”∵来做佛门弟子的姓氏,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龟兹佛徒以白(帛)为姓,在道安以释为姓的号召下,也就废弃不用了。与道安同时代的有被时人呼为∵“∵高座∵”∵的帛尸梨密多罗,他卒于东晋咸康中(335~342),比佛图澄早去世几年(佛图澄卒于东晋永和四年,即公元348年);还有帛延,公元373年他在前凉与月支婆塞支施仑共译佛典,这是道安逝世前十余年(道安卒于东晋太元十年,即公元385年)的事情。帛延是见于汉文载籍的最后一位帛姓龟兹高僧。或许有人要问,为什么与佛图澄、佛图舌弥同时的龟兹僧人帛尸梨密多罗、帛延并没有以∵“∵佛图∵”∵冠在名前,那么是否说明了将∵“∵白、帛∵”∵与∵“∵佛图∵”∵等同起来的结论是错误的呢?也就是说,白、帛与佛图来源并不为一呢?我们说,白、帛与佛图来源还是一个,即龟兹文的Pūd∵ñä∵Kte∵。一方面帛尸梨密多罗至江南传道,帛延在甘肃译经,而道安、佛图澄弘法于北方的石赵,相距较远,声气未必相通,同一词译为二是有可能的;再者汉文载籍中说明帛尸梨密多罗和帛延都是龟兹王子,27∵正因为是王子,所以将他们两人记为帛姓。因此说,佛图与白、帛在同一时代的汉籍中出现,和我们的结论并无相悖之处。况且汉籍中也已说明佛图澄,本姓帛。
自道安倡佛僧以释为姓之后,龟兹高僧之∵“∵白、帛、佛图∵”∵之姓28∵一同消失,帛延为最后一位帛姓之龟兹僧人出现在汉文载籍之中,这也可证明∵“∵白、帛、佛图∵”∵同出一源。尔后的龟兹僧侣如鸠摩罗什、达磨跋陀29∵、木叉∵毱∵多30∵、勿提提羼31∵、若那32∵等,都不冠以白、帛或佛图之姓氏。这是龟兹佛教僧侣的情况在汉文载籍中的反映,但龟兹王室不在其例。龟兹王室的白姓,已如前说,一直延续到唐贞元年间的白环。甚至在普通百姓中,也有以白为姓。。黄文弼先生曾在库车库木吐拉千佛洞中发见唐天宝年间,在一纸领粮单上具名为∵“∵白苏毕黎∵”∵之人名。33∵吐鲁番出土汉文书中,也有不少以白为姓者,如白明熹、白希熹、白阿愿、34∵白古福子35∵、白阿举、白坎子等名36∵。其中有的会被认为是汉名,但白古福子等名必定为龟兹人名无疑。这些发现,都从实物方面说明了东晋以后,龟兹白姓的存在。
既然龟兹王室,民众在汉文书中自东晋后仍有白姓存在,而佛教僧侣中却自东晋帛延以后,再没有出现白、帛之姓氏,由此是否说明佛徒的白、帛之姓与俗人的白姓来源不一呢?情况并不如此。汉文载籍中的佛徒虽无白姓字样,但佛教僧侣和王室一样,名前仍冠以Pūd∵ñä∵Kte∵即∵“∵白∵”∵一词,这在少数民族文字中得到了反映。前引西夏文《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发愿文》载,主持译经的为白发信与白智光两僧。根据《西夏书事》卷十八载,元昊时∵“∵于兴庆府东一十五里,役民夫建高台寺及诸浮图,俱高数十丈,贮∵‘∵中国∵’∵所赐大藏经,广延回鹘僧居之,演释经文,易为蕃字(西夏文)∵”∵。因此有理由认为白发信与白智光两僧为龟兹人。特别植得注意的是由吐火罗文(即龟兹一焉耆文)译为回鹘文的佛经中,亦有相当于龟兹文Pūd∵ñä∵Kte∵、焉耆文Ptā∵ñ∵K∵ä∵t∵的回鹘文译文,冠在龟兹或焉耆僧名之前。1959年在***哈密发现大批回鹘文佛经,其中有两叶是介绍译经过程的。现将冯家升先生的译文转录在下面。
影片No.18译文:
“∵毗婆尸派圣月菩萨大师从梵语〔制成〕吐火罗语;PrtanraKsit〔又〕从吐火罗语译成突厥(即回鹘)语。弥勒三弥底经(?)中弥勒菩萨。∵”……
影片No.80译文:
“∵洞彻并深研了一切论,学过毗婆尸论的圣月菩萨大师从梵语制成吐火罗语;PrtaraK∵š∵it∵(又∵……∵)从吐火罗语译成突厥语。弥勒三弥底经(?)名叫aniruti阿罗汉的〔阿波陀那经〕第三卷完了。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37
影片No.18中的PrtanraK∵š∵it∵和No.80中的PrtaraK∵š∵it∵显然是指同一人而言。缪勒在回鹘文《弥勒会见经》的跋文中,将其转写为PrtaraKxit,38∵也是指的同一译经大师。冯家升先生和缪勒将此一词定为人名。李经纬同志也认为是人名,并译为∵“∵名叫普里檀刺诃西提的吐火罗佛教大师∵”∵。39∵但是我认为这一词并不是人名,而是冠在人名之前的称号,也就是汉译中的∵“∵白∵”∵(或帛,bak,biwek)是从吐火罗语(龟兹一焉耆语)译为回鹘语的变化形态,40∵它的来源就是龟兹语Pūd∵ñä∵Kte∵或焉耆语Pt∵ā∵ñ∵k∵ä∵t∵。纵观上述∵“∵跋文∵”∵的全部,我们就可以知道,在圣月的名下加上菩萨、大师、阿∵阇∵梨等称号,但这位从吐火罗文译为回鹘文的大师名下,连个称号也没有。按理说起码应该有个∵“∵沙门∵”∵之类的称呼吧,居然什么都没有,这不大可能,这是其一。其二,在原译文Prtanrak∵š∵it∵,Prtarak∵š∵it∵的后边有一个词没有辩认出来,现用省略号代替。从前后文看,省略号所代表的不可能是其他意思,而只能是人名,这才是译人的名字。其三,这部佛经的译出时间,冯先生定为∵“∵第十和第十一世纪之间∵”∵,前面我们说过,十一世纪中叶西夏国的译经僧中,还有白姓者。因此将Prtarak∵š∵it∵看做是龟兹文Pūd∵ñä∵Kte∵或焉耆文Pt∵ã∵ñ∵K∵ä∵t∵的回鹘文写法,也就是汉译的∵“∵白∵”∵或∵“∵帛∵”∵姓,是大姓致不错的。这就说明了直到十一世纪中叶,龟兹佛教僧侣的名前还冠以汉译∵“∵白∵”∵姓的对音Pūd∵ñä∵Kte∵只不过这一个佛教僧侣名前的冠词,汉译中不再译出就是了。而王室和俗人,名前的Pūd∵ñä∵Kte∵一词仍旧译为白姓,在汉文中转相沿袭,一直到唐贞元年间没有变化。公元六世纪,西突厥逐渐强大,∵“∵东拒都斤,西越金山,龟兹、铁勒、伊吾及西域诸胡悉附之。∵”41∵其牙帐在龟兹西北六百余里,42∵因此,西突厥受西域佛教影响是很自然的。大约随着佛教的传入西突厥,龟兹一焉耆语的Pūd∵ñä∵Kte∵、Pt∵ā∵ñ∵k∵ä∵t∵的称呼也传入西突厥,变为Big,Beg,即汉译的∵“∵伯克∵”∵。起初用于不属于可汗族的贵族、博学者;或者用在祷词里,与天连用(哈萨克语);或者用于称呼神(阿尔泰人)。以后意思有些变化,成为贵族或官员的称号。从其早期的用法中,与龟兹语、焉耆语的∵“∵佛神∵”∵、∵“∵佛天∵”∵的意义大致相当。
综上所述,随着佛教东传,梵文Buddha(佛陀)到了龟兹一焉耆文,变为Pūd∵ñä∵kte∵、Pt∵ā∵ñ∵k∵ä∵t∵(意为佛神、佛天),在汉译为∵“∵白∵”∵、∵“∵帛∵”∵、∵“∵佛图∵”∵。这一词为龟兹信仰佛教者冠在人名的前面,以示为信仰佛教者。自东晋道安以后,龟兹佛僧名前的Pūd∵ñä∵Kte∵不再汉译为白、帛、佛图,以作姓氏了;王族和俗人还仍旧以白为姓,但僧人名前的∵“∵佛天∵”∵一词仍旧有,这可在西夏文、回鹘文、突厥语中得到引证。
龟兹白姓即龟兹文Pūd∵ñä∵Kte∵的对音,说明了在东汉白霸之前很久,龟兹就已有佛教传人,否则不至于在国王名前要冠上∵“∵白∵”∵这个姓。以白为姓,说明佛教在龟兹影响已非常强大,已牢牢掌握了民众的心。这对于推测龟兹传入佛教的时间不无少补。《阿育王息子坏目因缘经》中说,龟兹传入佛教在阿育王时,直至现在尚无证据。但根据东汉白霸的姓∵“∵白∵”∵,以及《染书∵·∵刘之遴传》∵“∵之遴好古爱奇,在荆州聚古器数十百种。∵……∵献古器四种于东宫。∵……∵其第三种,外国澡灌一口,铭云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龟兹国献∵”∵的记载来看,43∵将龟兹传入佛教的时间定在公元前一百年左右,还是可行的。44∵再从将佛陀译为佛天、佛神来看,佛教传入龟兹以前,龟兹人是信仰天和神的,这与汉文载籍也相符合。这表明印度佛教传到龟兹后,与龟兹原来的宗教信仰必有一个斗争、融合的过程。这一过程,以佛教的胜利而结束,但也吸收了不少原始宗教的成份,产生了具有龟兹特点的∵“∵龟兹佛教∵”∵。这个过程,没有相当长的时间,是难以完成的,因此将传入佛教时间定在东汉白霸之前相当久,即公元前100年左右,还是有道理的。将龟兹文Pūd∵ñä∵Ket∵冠在名前,作为信仰佛教或者是佛教徒的自称,不知起于何时,但译成汉文∵“∵白∵”∵,并作为龟兹佛教徒的姓,大约是从白霸开始。即然白、帛、佛图之类都是Pūd∵ñä∵Kte∵的译音,因此将从白霸开始到唐贞元年间的白环,都看作同一世系的王室的看法,就有值得商榷之处;而那种认为龟兹王室才姓白的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
同时,随着时代的发展,民族的变迁,龟兹语Pūd∵ñä∵Kte∵这一词的意义也在发展变化。突厥语的Big.Beg(汉译为伯克)是随着佛教的传入,从龟兹语、焉耆语Pūd∵ñä∵Kte∵、Pt∵ā∵ñ∵K∵ä∵t∵演变而来的,但是在龟兹佛教灭亡、伊斯兰教兴起以后,仍然为操突厥语的很多民族使用着,其含意已由∵“∵佛天∵”∵变为贵族、高级官员的称号,有时候又变为萨满神的称号。由梵文的Buddha变为龟兹文的Pūd∵ñä∵Kte∵、焉耆文的Pt∵ā∵ñ∵K∵ä∵t∵,又由龟兹一焉耆文变为萨满教神和***信仰伊斯兰教一些民族的贵族、高级官吏的称呼,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吗?从这一现象出发,我们是否可以说,***伊斯兰教中或多或少存在着古代西域佛教的影响呢?这是研究***宗教、思想、文化史,包括艺术史的一个重大而复杂的课题。
总之,从东汉白姓开始,一直到十一世纪中叶,龟兹人一直有译经活动。在近千年的译经活动中,龟兹人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起到了沟通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作用。在这一过程中,龟兹人将此种文化,思想、艺术、宗教的传播,深深地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即打上了龟兹人所创造的文明的烙印。(本文中上古汉语∵“∵白∵”∵的拟音,以及重唇音清浊声对转的理论,得到薛宗正同志的帮助,在此谨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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