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观见与道德经

月称论师、老子原着

明贤法师讲述

一、序篇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逢,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中观见与道德经》,是继《入中论未名疏》课程的进一步学习。我们希望借中观见,以逐句诠释《道德经》的形式,在道、儒两大文化道统奄奄一息的中国社会,借助佛教智慧,对复兴道、儒两家文化道统起到些许作用,进而推动中观见在华夏传统文化土壤上“落地”。我们以此向西天东土两大圣人寻求智慧!

本次佛教中观见与中国传统文化对话,将由我与大家共同合力学习来完成。课间所使用的教材,仅是个人阅读《中观》与《道德经》时所做的学习笔记。需要强调的是,个人学习能力有限,多数观点仅为个人看法,各位认为有价值便参考,没有价值则大胆放弃,为了达至究竟中观正见,大家谛听、善思念之、善抉择之!

佛教是戒定慧之道,其终极成果被包装在中观见里。由“皈依戒”起步而沿“戒定慧之道”走向圆满的佛教中观见,与《道德经》旨趣“不是同宗,已为同体”,皆为载道之文,故而容易移植、容易比附,欲明真谛,佛弟子极需谨慎抉择。

否则,于老子其人其文无参照系,全失依准,定位不明,轻率褒贬,只是妄加点评,全然不与自家本分事相应。如憨山老人云:“譬夫场人之欣戚,虽乐不乐、虽哀不哀,哀乐原不出于己有也。哀乐不出于己,而以己为有者,吾于释圣人之言者见之。”看来,必先定位其人,方能继而通达其文。在佛教基础上,我们先定位老子其人,已然成为需要了!

A、老子其人的佛教定位

老子是个什么人?

社会有社会上的看法,佛教界有佛教界的看法,我个人也有我个人的看法。社会大众谓之“文化始祖、哲学大家”,佛教不会简单附随,至于个人,看法是复杂的!

老子写了《道德经》。这部书的道理很深奥。在不少的人事阅历中,经常见到一些人忙乱、甚至是苦闷了好半天,而《道德经》的一句话,竟让他楞了好半天,于是拍头猛省、深刻反思……这不只是一本伦常范畴的做人书,也不仅只是一本隐逸消极的避世书,我认为它顺从于道,是一本与佛道相从的特殊典籍。

对其人的看法,可由对其文的了解来作定位。“上善若水”、“不争故莫能与之争”、“治大国若烹小鲜”、“生也柔弱死也刚强”……这样的字眼,常让人一句话回味良久,想不起其它的事。实在讲,很多人甚至佛教弟子,对于讲说过《道德经》的老子这个人是崇拜的。

当然,以上对于老子的一些认识,只是源于个人的、经验性的了解。从常理上讲,真要研究一个人一部书,必先确定其年代,研究才能具备可信度。而这却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关于《道德经》及老子年代的讨论,古往今来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二十世纪,讨论已经扩大到了日本、欧洲及美洲的汉学界,对老子及《道德经》的年代有很多疑问和假设。

其中考证所得的观点,有人分为十六种[1]、有分七类[2],还有分为两大派[3],都不是纲领性的全面概括。约而言之,大概有早、中、晚三期说:“早期说”认为老子及《道德经》出于春秋末年,源于《史记》的“老孔同期”说,并认为老子年长于孔子;“中期说”认为《老子·道德经》作于战国中期,介于孔子之后庄子之前,是“孔庄之间”说;“晚期说”认为《道德经》是战国后期的作品,庄子在前,老子在后,是“庄前老后”说。汉代以来,人们皆同“早期说”。宋代,儒家正统地位确立后,有人开始反感“老孔同期”的“早期说”,尤其反对“孔子曾向老子问礼”的说法[4]。此后,“中期说”开始挑战“早期说”。公正地讲,由儒家正统地位提高而导致的对“孔子向老子问礼”这一事件的怀疑,很容易落入“狭隘门户之见”的牢笼。

二十世纪上半期,伴随“古史辨运动”的兴起,老子讨论出现高潮,人们竞相发表中期和晚期说,甚至出现了“汉代说”,最后干脆有学者提出历史上根本就无此人[5]。二十世纪后半期,“中期说”曾经成为中国大陆学术阵营中的主要观点,而近一、二十年来,“早期说”在中国本土(大陆、港台)大有回复趋势,而“晚期说”因为始终提不出有力的证据而渐渐失去影响,但在日本和欧美成为主流观点[6]。

而真正没有争议的,是《道德经》的内容。于是,我们便从这部书的文字内容开始,作进一步考察。《道德经》的文字结构,与《诗经》极为相近;从句式[7]、修辞手法[8](回环、顶针、章与章回环、倒字换韵)、韵式(句句入韵、叠句与叠韵、交韵、偶句韵、复韵、合韵)多方面来看,《道德经》与《楚辞》差异大得多。我们从对以上诸方面做过的统计比较来看,《道德经》韵文部分几种客观性的特点充分彰显出来;风格定位,显然是《诗经》风格影响下的产物。文字风格乃是铁定不变的证据,司马迁“着书上下篇,言道德之义五千余言”的记载是不能轻易否定的,《道德经》完全有可能是春秋末年的作品,不可能在战国期间。地域和模拟因缘几乎不可能造成这些客观相似及差异性。所以,这里我们在早、中二期相差两三百年的两种不同说法中,大致同意早期说,同意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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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张扬明《老子考证》,13-14页。

注2:牟钟鉴《道教通论——兼论道家学说》,125页。

注3:古棣《老子通》下,7页。

注4:顾颉刚在《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一书中分析道:“老子为什么会成为孔子的老师?我以为这不是讹传的谣言,乃是有计划的宣传。老子这个学派大约当时有些势力,但起得后了,总敌不过儒家。他们想,如果自己的祖师能和儒家的祖师发生了师徒的关系,至少能耸动外人的视听,争得一点学术的领导权。于是他们造出一件故事,说孔子当年到周朝时曾向老子请教过,但他有些骄矜之气,便给老子痛骂了一顿。他知道自己的根柢差得很多,羞愧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对老子仰慕赞叹。这就借了孔子的嘴来判定了老、孔的高下,道家的身价就可提高……想不到他们这种宣传不但如了愿,竟至超过了预期,而使儒家承认为事实。不但如此……也增加了一段故事,说孔子曾向老子问过许多礼制,使得《道德经》中既有‘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的话,《礼记》中又有老聃答孔子问庙主、问葬礼的话,逼得老子竟成了二重人格,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们这个工作成功了,索性再进一步,使出手段来拉拢黄帝,把本学派里的货色尽量往黄帝身上装……这就是黄帝与老子合作的成绩,而‘黄、老’一词从此打不破了!”

注5:东大图书公司《世界哲学家丛书·老子》,第8页。

注6:《中国文哲研究通讯》20号(第五卷第四期),1995,12,77-94页,《关于老子考证的历史考查与分析》。

注7:在句式方面,《诗经》305篇中,152篇是比较严格的四言诗,约占总数的50%;140篇是以四言句为主,间以杂言的诗体,约占总数的46%;只有13篇是其他形式的杂言诗,只占总数的4%。《诗经》时代的韵文,是以四言为主,却又不恪守四言的格式,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其余三言、五言、六言、七言句,都远没有形成一种诗体。《诗经》中严格的四言诗,其代表作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一而尽。而《道德经》中的四言句,也明显多于三言、五言、七言韵句,以四字句为主的大体上有27章(第二、五、六、九、十、十四、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四、二十六、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三、三十六、四十一、四十五、四十七、五十一、五十二、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四、六十七章)。而《楚辞》的句式明显以六言或七言为主。

注8:修辞手法方面,《道德经》中,大约94%的篇章具有不同形式的回环,比例相当高,与《诗经》十分接近。在《诗经》中,使用回环修辞手法的内容至少有271首,占有韵诗的90%,这种情况在《楚辞》及它后代的诗歌中是根本没有的。回环修辞手法的大量使用,有力地说明了老子是《诗经》时代遗风的产物。

只不过,老子于春秋末期创作的《道德经》五千余言,在流传过程中受到了历代传承人的加工与修改,使得其中一些观点和概念变得更加突出。虽然个别字段在不同版本中有差异,但基本思想和构架没改动。该经为春秋末期作品,人也是春秋末期的人,可以基本确定。

其实,司马迁时代的古代资料也有众说非一的问题。对于老子的生平,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就已经糊涂了。虽然他当时能读到的关于老子的一手资料,很可能比我们丰富得多,但他也列出了三种可能的人物:李耳、老莱子、周太史儋(dān)。他们都是隐逸君子,都可能是老子[9]。不过,司马迁更同意的还是李耳。

最终,我们回到关于老子最原始的史料上来。司马迁这样记载老子:

老子者,楚(国)苦(hù,憨山大师注)县(今河南鹿邑县)厉(lài,憨山大师注)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阳,谥曰聃,周守藏室之史也)……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着书。子遂着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所终。老子生周定王三年,母孕八十年而生,生而皓首,故称老子。(“从母左腋出”,出生便能讲话,生于商代武丁庚辰二月十五日辰时,恐亦类似于前者,为老派学人对佛教的附会之谈。)

司马迁怎么说的呢?

他说:

老子,乃楚国苦(hù)县的厉(lài)乡,也就是今天的中国河南省鹿邑县厉乡曲仁里地方的人,俗姓李氏,名字叫作“耳”,字号称为“伯阳”。人们给他的谥号是“聃”,是“周”时“国家档案馆”的负责人。这是一份不用下地干活的工作,却可以有很多资料和时间,来研究国家、社会、和人生的道理。老子的一生,都潜心地研究并修行“道”与“德”,修为特征以“隐逸”和“无名”为要务。在“周”任职久了,看到“周室”的衰败与腐朽,认为自己已经不适合继续做“公务员”了,于是骑上青牛,奔函谷关而去。

就像今天的过海关,没有护照或通行证是过不去的。而老子骑在青牛背上冲函谷关而来,根本没有任何通关文书。福人自有天相,函谷关守关的“检察长”尹喜,却在当天早起时,就看见来路的方向有紫气冲天、自东而来。他断定本日将有圣人过关,心里做好了向圣人求道的准备。当老子这位须发皆白的长者骑在青牛背上悠然而至的时候,关吏向他索要通关文书,他拿不出来,于是将其带到检察长尹喜的面前,交他处置。尹喜有求道之心,已然不在意行私舞弊会违犯什么法律了。他只有一个条件:老子只要向其传道,便放老子过关。

一位陌生的路人突然向这位大智者求道,从为官多年从不张扬的个性方面来看,老子不会轻易开口。但是,看尹喜的架势,带有一点“威胁”,“不满其愿他不会让人过关”。于是,为了过关,或者,基于有关“道德”未来传承方面的观察,老子同意了尹喜略带“威胁”的“请求”。书写了《道德经》上下两篇五千余言,授予尹喜,以“变相红包”[10]换取了通关自由。然后,离开函谷关往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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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9:《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论语》中多次记载楚狂接舆、长沮、荷蓧丈人等隐者,对热衷入世进取的孔子师徒讽刺、挖苦、奚落乃至斥责(今佛教亦存在如此情形,如“人间佛教”思想推行过程中,一部分人的反弹)。钱穆认为,斥责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隐者荷蓧丈人就是老莱子。

注10:香港老古文化公司《老子他说》,36-37页。

过函谷关想要去什么地方?《史记》中没有交代。从历史文献上来看,只说西度流沙,过了***以北,去往西域了。***的南部,是以塔克拉玛干为主的死亡沙漠,而西北部,大约有两条线路能继续西行:如果沿红旗拉甫入阿富汗境,那就直接往克什米尔高原,真有可能去往印度了;如果过葱岭、灵山去往吉尔吉斯的翠叶城方向,那真有可能是去中东了。《史记》上的交代就四个字:“莫知所终”,既不知道他晚年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死在哪里。

五代时候的宰相杜光庭(进士),因为赶上了道家思想鼎盛的时期,为要抗拒佛教抬举道教,依据佛经的义理写了不少道经。他在其中一部称作《老子化胡经》的书里,说了一段老子跨越函谷关以后的故事:老子将《道德经》交付海关函谷关检查长尹喜之后,西度流沙,一路前行,到达印度,乃摇身一变,成为释迦牟尼佛,开始应化,度脱了无数的印度及西域胡人。由于杜光庭时代已经开始有人如此不根据事实胡诌造经,所以当时佛教及社会人士特意为此创作了“杜撰”一词,用来说明“杜光庭伪造道经”。

历史书的作用,几乎只是记录对时代有影响的大事件,其功能不是追踪生死问题,也不是解决生死问题的。况且,历史对于《道德经》作者的交代,虽然不明,但毕竟因为《道德经》的存在而令老子的“道德”明朗了。这位圣人的行迹,也许恰恰因为如其智慧那样高深莫测,反倒符合了人们的“心理期许”吧!这种“不明白”,的确让很多疑惑“明白”了。当然,以上仅为个人考察的一己之言,加之但凭今人间接的考察手段与方式,怎样的考察也还是难免与史实有距离。为了脱开戏论牢笼,大致确定吧!其实,这都是葛藤,不观其心,终归“场人之欣戚”,哀乐皆不出于本有,道德论题,与尔何干?

以上,大致确定老子这个人的年代、生活地点、大致经历,往下去观察其人在佛教语境下的定位。(有了世间的确定,才谈得上出世间的定位。)

我们试想,在诸侯争霸、社会动荡、矛盾尖锐,甚至民不聊生的春秋末期,有很多活跃的思想家在宣扬和坚持各自的思想和做人主张,其中一些哲人博古通今、见识卓越,洞察祸福之机、深明成败之道,以“百家争鸣”的态势,对国家、社会、历史、人事进行深刻分析和理解。或躬耕自食、或寄情山水、或大隐小隐,避世安身、韬晦自守,不是没有对于人类的理想,而是顺应因缘,该行则行,该隐则隐,如《庄子·缮性》言:

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

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返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老子也正是此时,临出关之际,写下《道德经》五千余言尽付尹喜,倾其所悟,尽付来人,实在是“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的善举啊!

老子是位不折不扣的隐逸修行人,以其《道德》一经对后世的影响来看,的确有着非同凡人的悟处。到底有多么高深?能否用大众语言说明白?此点一直为佛教人士所关注。他的悟入水平,是我们《中观见与道德经》课程需要明确的核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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