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明老讲义和因明培训班
还是不要多想什么“为往世继绝学”,先老老实实看些书罢。
高山杉
因明者,粗略言之,即佛家逻辑。清末民初,佛学复兴,国人治因明者渐多。但能结合中外材料从事研究的,不过三数人而已,其中就有许地山(1893-1941)。时代文艺出版社新刊“老北大讲义”丛书,内有许地山《陈那以前之因明》一小册。此书即《陈那以前中观派与瑜伽派之因明(附〈如实论反质难品〉)》(原刊《燕京学报》第九期,民国20年6月),1994年曾辑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编、任继愈作序的许地山宗教史文集《道教、因明及其他》(第51-165页,简称“社科本”;该书误以此文刊于1928年),2006年与《古因明要解》合刊编进中华书局“真如·因明学丛书”(简称“中华本”)。多年以前,我曾取《燕京学报》原本细校社科本,发现很多问题,包括把许地山惯用的旧时语体文表示领属关系的“底”字全部改成“的”字。此次重刊(简称“新本”),删去了原文附录的《如实论反质难品》,但忘记印上原文出处,实为一大失误。与社科本相较,新本错误有所减少,但不完善处并非没有,现挑出比较明显的几类列在下面(中华本不在手边,暂时无由对勘):
脱文:
社科本:“在论藏里有一卷佛教论理学《方便心论》,相传是龙树造的。”(第59页)新本此句(第16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佛教论理学”后有一“书”字(第1753页)。
社科本:“随时说当说的话,便是语善。”(第62页)新本(第18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随时”后尚有一“机”字(第1756页)。
衍文:
社科本引《方便心论》:“然识体生时。”(第67页)新本(第22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无“体”字(第1763页),与《方便心论》原文同。
讹文:
社科本:“依***佛典《文殊师利根本密咒》的预言,龙树当生于佛灭后四百年,即公元前三十三年。是学者多不以此说为真确。”(第53-54页)新本“是”字作“可是”(第6页),但《燕京学报》本仅作“但”(第1748页)。
社科本:“亦即声响所由出。”(第62页)新本(第17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由”字作“自”(第1756页)。
社科本:“……凡能够动的东西必能行走故。”(第63页)新本(第19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够”字作“移”(第1758页)。
社科本:“八、义重(aprthaka):说话反复,不连累。”(第67页)新本(第22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连累”作“连贯”(第1762页)。
社科本:“他(按:指提婆)写了许多开发中观哲学的论文。”(第72页)新本(第28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开(开)发”作“阐(阐)发”(第1768页)。
社科本:“这个当在的下说明。”(第79页)新本(第34页)改为“这个当在以后说明”,但《燕京学报》本“的下”和“以后”作“底下”(第1775页)。
社科本:“宗因喻三支的能立正是《瑜伽论》所说的立宗、辩因、引喻。”(第79页)新本(第35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宗因喻三支的能立”中“的”字作“为”(第1776页)。
社科本:“或于饮食、衣服、器具、车乘等事……”(第89页)新本(第42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器具”作“严(严)具”(第1787页),同《瑜伽师地论》原文。
社科本:“所以引喻属于辩因之后。”(第92页)新本(第44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属于”作“居于”(第1790页)。
社科本:“不同、异喻过,名为不定。”(第92页)新本(第44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不同、异喻过”作“于同、异喻过”(第1790页)。
社科本:“如决释前五故。”(第95页)新本(第47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如决”作“如次”(第1794页)。
社科本:“‘因缘’在本论里,有缘因和缘起两种意见。”(第113页)新本(第65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意见”作“意义”(第1813页)。
社科本:“无著于全教量中……”(第113页)新本(第66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全教量”作“圣教量”(第1813页)。
社科本:“朋是博义的音略……博义的本谊为‘翼’、‘一对’等……后来复以博义为宗……”(第116页)新本(第68页)与社科本同,但《燕京学报》本“博义”均作“博叉”(第1816页),与梵文合。
梵文拼误(因排印困难,仅列两个。英文拼误亦多,因较易辨识,不再单列):
社科本(第65页)、新本(第20页)“说同”(sdhva-sama)→《燕京学报》本(第1759页)作“sdhya-sama”。
社科本(第70页)、新本(第23页)“果同”(kvya-sama)→《燕京学报》本(第1765页)krya-sama
许地山模仿佛教论书体裁,在论文前写有一首“皈敬颂”,点出立论所依:“顶礼过去诸论师,令我粗知佛论法。顶礼韦陀耶普散,宇井杜耆克伊特。与及法友吕秋逸,令于正理得新解。此原诸师所讲述,我今演绎其梗概。”“韦陀耶普散”即印度梵文学家、佛学家明庄严(Satis∵Chandra∵Vidyabhusana,∵1870-1920),《印度中世逻辑》和《印度逻辑全史》的作者。“宇井”指日本印度哲学史和佛学史权威宇井伯寿(Ui∵Hakuju,∵1882-1963)。宇井的代表作是六大卷《印度哲学研究》,许地山这篇文章有好多处其实就是在撮述他这套书第五卷的考证。宇井在这套大书里曾考证所谓龙树造、真谛译《十八空论》,实为真谛自撰《中边分别论疏》的残本。我手中有一卷常州天宁寺刻本《十八空、百、广百论(三种同本)》,其中《十八空论》前面有不知姓名者的眉批曰:“〈日〉人宇井伯寿考证……《中边分别论》(〈真〉谛译)注释书之(残)本,实真谛所撰……其说具《〈十八空论〉之〈研〉究》中,此不繁引。”(“日”、“真”、“研”等字是我根据意思补足的。)“杜耆”指意大利佛学、***学权威Giuseppe∵Tucci(1894-1984),他编译的《汉籍资料中陈那以前之佛教因明论书》(Pre-Dinnga∵Buddhist∵Texts∵on∵Logic∵from∵Chinese∵Sources,∵1929),把汉译本《如实论》还原成梵文,是许地山论文中关于因明梵文术语还原的第一参考文献。“克伊特”指苏格兰印度学家Arthur∵Berriedale∵Keith(1879-1944),他的名着《印度正理论与极微论》(Indian∵Logic∵and∵Atomism,∵1921)和《印度锡兰佛家哲学考》(Buddhist∵Philosophy∵in∵India∵and∵Ceylon,∵1923)为许地山此文参考书,现均有宋立道汉译本。《印度正理论与极微论》出版时,印度本土学人评为“对梵语学者必有极大助益,因我国固有之正理论(Nyaya)和胜论(Vaiseshika)哲学体系,对西方学人来说,一直为甚大之难题”(...must∵be∵of∵great∵value∵to∵Sanskritists∵as∵our∵Nyaya∵and∵Vaiseshika∵systems∵have∵always∵been,∵to∵the∵Western∵scholars,∵very∵hard∵nuts∵to∵crack.∵参看Eminent∵Orientalists:Indian,∵European,∵American,∵Madras:∵G.∵A.∵Natesan∵&∵Co.,∵1922,∵p.326)。“吕秋逸”指吕澂(号秋逸,1896-1989),他从藏文译注的因明论书《〈集量论释〉略抄》,曾经被宇井伯寿和杜耆引用。
许地山在论文中说过:“关于(因明)论着方面,被看为最古的支那译本为《方便心论》与《如实论》。《方便心论》相传是龙树所造,而《如实论》则为世亲所造。宇井博士说《方便心论》所示的论法很古,与《斫罗迦本集》所载的很相近。”(《陈那以前之因明》第3页)宇井之说载于《印度哲学研究》第二卷。近读中山大学肖平教授主编的《珠玑古巷论因明——首届全国因明学培训班论文集》(简称《珠玑古巷》),发现他已经把《斫罗迦本集》(译成《遮罗迦本集》)这部分内容用梵汉对照的方式翻译出来(《〈遮罗迦本集·论议道轨〉译注》,《珠玑古巷》第112-124页)。肖先生是国内少数学有专长的佛学史专家,我读过他的《近代中国佛教的复兴:与日本佛教界的交往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一版),还有他与杨金萍合译的山口益《般若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松本史朗《缘起与空:如来藏思想批判》(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9月第一版)和武邑尚邦《因明学的起源与发展》(中华书局,2008年6月第一版),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佛学专着。
我个人以为,肖先生这篇《〈遮罗迦本集·论议道轨〉译注》,是这部论文集中最重要的文字,至于其他的文章,学术价值都不高。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刘培育先生的《因明复兴的历程——近25年之回顾》(《珠玑古巷》第13-17页)稍微有些有趣的内容,其中提到:“我们到吕澂先生家里去看他,他人还是很娴静,但是说话很少,从他的房间出来陪你一会就很不错。”(第16页)这是很有意思的关于吕澂先生晚年情况的传记材料。但是,刘先生说“杨文会培养了很多人,如我们都知道的欧阳竟无、太虚以及后来的吕澂,都是因明高手”(第14页),怕是有些误会。据我所知,吕澂先生研究佛学,并未接受杨文会(号仁山,1837-1911)的直接“培养”,而是经过他的大哥吕凤子(1886-1959)的间接“影响”。吕先生在《忆先兄凤子》一文(友人李林提供的吕先生手迹复印件)里说:“余之潜心佛学亦受先兄之影响。先兄肄业两江师范时,常赴金陵刻经处听杨仁山老居士讲经,归而授余内典。余试读之颇有启发。由是逐渐深入,遂成毕生专业。”
其他论文大错小错颇多,限于篇幅,这里只能略讲一下。拿刚晓法师的《汉传因明叙要》(第69-102页)来说,文字固然生动活泼,却经不起认真推敲。比如他提到:“(《因明正理门论》)在中国翻译成中文以后一直找不到梵本……但到了近代就发现它一直就不在佛教徒手里,而在耆那教徒手里……后来有一个俄国人发现了此书,带出来,《门论》的梵文本才重见天日。”(第73页)法师要是看过吕澂先生《因明入正理论讲解》的话,应该知道耆那教徒手里的不是陈那《因明正理门论》的梵本,而是商羯罗主《因明入正理论》的梵本,而发现《因明入正理论》梵本的人是俄国学者米洛诺夫。再如钟东《因明古籍叙要》(《珠玑古巷》第164-171页)提到:“龙树还有《顺中论》(全名《顺中论义入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初品法门》),元魏瞿昙般若流支译。”(第166页)这是不对的,因为《顺中论》是无著(阿僧伽)的作品,许地山的“老讲义”说的清清楚楚,何不参看?另外,我们稍微看过一些佛典的人都知道,法相唯识学所依经典,有“一本十支”、“六经十一论”诸说。程朝侠《“现量”在唯识经典中的应用及其流变》(《珠玑古巷》第138-153页)列举“六经”时认为:“六、《厚严经》:中土未译。”(第139页脚注1)此说不确,《成唯识论》引《厚严经》三次,引文均见不空译《大乘密严经》(参看吕澂校勘《藏要》本),可知《密严》即《厚严》的异译。比如《成唯识论》卷二:“如契经说:一切唯有觉,所觉义皆无。能觉所觉分,各自然而转。”此处所引“契经”,窥基《成唯识论述记》解为“引《厚严经》”。这首偈颂的异译,即见于《大乘密严经》卷中:“一切唯有觉,所觉义皆无。能觉所觉性,自然如是转。”在《珠玑古巷》发表文章的,多为在校学生(硕士生)。虽说是“培训班”,但学生的习作,感觉实在没有发表之必要。比如《20世纪因明学在欧洲的发展》(第245-249页)、《法相宗在日本的传播与发展》(第250-258页)这类文章,除非你自己没时间,想请读者帮忙给学生批改作业,刊登出来对老师和学生都没任何好处。
我们还可以大胆想象一下,在这样“匆匆上阵”的因明培训班上,一旦用上问题多多的许地山“老北大讲义”做辅助教材,那该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吕澂先生在《佛学研究和支那内学院》一文里说:“我寄希望于后来的佛教学者,他们必定能比我们更好地运用批判的观点来从事研究,得到丰硕成果。当然他们也必须阅读、研究大量的原籍,充分掌握第一手资料,打好扎实的基础,方能更上一层楼,我们早年的研究成果可供他们参考。”所以说,还是不要多想什么“为往世继绝学”,先老老实实看些书罢。∵∵■
延伸阅读
●《道教、因明及其他》
许地山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6月第一版
●《古因明要解·陈那以前中观派与瑜伽派之因明》
释水月、许地山着,中华书局,2006年11月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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