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因明研究与敦煌因明写卷
[作者:沈剑英]∵
(接上期)
二、敦煌的因明写卷
唐代的因明研究虽然在当时的思想界掀起了波澜,甚至还引生出一场僧俗之争,令朝野注目,然不过数十年的风光,因明之学即随着慈恩宗的衰落而步入困境。自中唐以降,不仅疏家遽减,至北宋时,许多唐代大德的文疏均已亡佚,仅余十一种而已!其中如窥基的《大疏》三卷尚在;文轨的《庄严疏》则已散剩二卷,其第三卷被误题为窥基所撰,并另立题目为《因明论理门十四过类疏》。[i]至南宋时,北方金煦宗黄统八年(1148)时雕印《大藏经》(《金藏》),只收录了窥基《大疏》中、下二卷(佚失上卷),《过类疏》一卷,其余疏记不幸散佚。然而尘封于敦煌石室的因明论疏却不受世事所扰,终于安然地在洞中长眠了千年,直至清末以后才为世人所初知。
敦煌遗书多达数万卷,在其中的汉文文献中,百分之九十是佛教典籍,因明写卷只是沧海之一粟,就我所知,约有七种,兹逐一简述之。
1、《因明入正理论疏》卷上残本,唐文轨撰。此写卷前半部残缺,故无题名和撰号,然从其尾题可知,应是《因明入正理论疏》卷上,考其内容,复知原系文轨之疏。此疏残本今存172行,约6000字。写卷以秀逸之行草写出,可惜残损较多,且其背面还书写了昙旷所撰的《金刚般若经旨赞》,由于正、背两面字迹互透,更增加了阅读的困难。此写卷于20世纪初被英国考古探险家斯坦因(Marc∵Aurel∵Stein,1862-1943)收走,入藏大英博物馆,现藏伦敦英国图书馆,编号S2437。
2、《过类疏》断片,唐文轨撰。此写卷无头无尾,前后大段缺失,只剩下中间一小段残文,仅26行,计602字。细检其内容,知原系文轨《因明入正理论疏》第三卷中释十四过类的一小部分文字,即十四过类中第五可得相似和第六犹豫相似的释文,而且是不完整的。过去将此断片拟为《因明入正理论疏释》,不确。今且称此卷为《过类疏》。此卷以隽秀的行楷书成,风格稳重,是书法中的佳品。此断片亦于20世纪初被斯坦因收走,原藏大英博物馆,现藏英国图书馆,编号S4328。
3、《因明入正理论略抄》(以下简称《略抄》),唐净眼撰。此写卷开首部分残损,所缺部分当为叙言之类的文字,正文部分前四行有不少残损的地方,以下可谓完整。《略抄》写卷由于开首残缺,故失题名和撰号,然据尾题可知此篇为何篇,复据《明灯抄》《大疏抄》的引录而知此篇系净眼所撰。从其内容来看,《略抄》除了诠释《入论》的一些问题外,更多地是对文轨的《入论疏》提出批评和作补充解释。净眼的《略抄》不见经录所载,然《永超录》和《藏俊录》均记有净眼《因明入正理论别义抄》一卷,并注云:“或直云‘抄’。”[ii]《略抄》当即《别义抄》之异名,很可能是敦煌写卷的抄写者在录文时省略了一些内容而改题为《略抄》的。《略抄》对文轨《入论疏》的批评瑕瑜互见,但体现了奘门弟子研习因明的学风。
4、《因明入正理论后疏》,唐净眼撰。此写卷首尾不缺,因此篇题和撰号完在。《永超录》记有净眼《因明入正理论疏》一卷,此或即《后疏》之全本,《后疏》当即此疏之节本,即仅节录其末后部分疏解真、似现量与比量,以及真、似能破的释文。可能是节录者考虑到所录的仅为末后部分,故改题为《因明入正理论后疏》亦未可知。《后疏》除随《入论》文句诠释外,还对现、比二量和十四过类作了专题阐说,这是颇不寻常的。值得注意的是,《后疏》与《略抄》是合写在一个长卷里的,《略抄》在前,《后疏》在后,这似乎是一种有意的安排,因为《略抄》只说能立和似能立二门,而《后疏》则是诠释后六门的,如此正好凑齐了八门。《略抄》现存446行,计12478字;《后疏》现存508行,计13364字。全卷由草书高手一人抄录而成,笔法浑厚圆润,风格前后一贯,行款紧密整齐,字体略带隶意而非章草,属草书写卷中的上品。此卷于本世纪初被法国考古探险家伯希和(Paul∵Pelliot,1878-1945)收走,现藏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编号P2063。
5、《因明论三十三过》一卷,此写卷首尾完整,然无撰者名号。此篇内容只是对《入正理论》所说的三十三过稍作梳理而已,用例基本仍旧,偶有双行夹注,亦仅是简单的说明文字。可以说此写卷乃学习笔记之类,并非因明论疏。此写卷系利用废纸的背面写出,其正面写有竺佛念译的《菩萨璎珞经》和实叉难陀译的《八十华严》的经文,然而并不连贯。抄写者将八张正面写过字的纸,粘接起来成为卷子,卷高25厘米,卷长263厘米。就在卷子的背面抄写了《因明论三十三过》,计73行,每行约26字;紧接着还抄录了一段《金刚经纂读诵功德记》。[iii]这段文字既无首题,而且后部缺损,但就是这样一段不起眼的,似乎是随意抄录的文字,却透露出一个重要的时间信息,它记述说:“天历元年,北山县有一刘氏女子,年十九岁身亡。”天历是元文宗即位时的年号,天历元年即公元1328年,就是说,这个写卷必形成于元代中期之后。由此又可引生出两点启示:第一,至少在元代中、晚期,犹有少数僧人在学习因明的基础知识。第二,这份卷子并非藏经洞出土,因为藏经洞(今第17窟)的封洞时间一般断为1002年-1014年之间,而此卷要晚出一百余年,显然是藏经洞外之物,因此它虽属敦煌遗书,却不是藏经洞遗书。此卷于20世纪初被伯希和收走,现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编号P3024。
6、《因明入正理论》一卷。前部缺失,残卷从宗过“四相违”列名开始,前缺411字。后部完整,有尾题和卷数。现存109行,每行17字左右,以楷书写成,端庄整齐。全篇仅抄错两个字。如第74行,“谓应说言‘谓(诸)所作者皆是无常’”,此中“诸”误写成“谓”;又如第101行,“显示此言开晓问者,故立(名)能破”,此中“立”乃“名”之误。另外,脱字仅有一例,如第85~86行,“(不)离者,谓说如瓶,见无常性,有质碍性”,此中脱一“不”字。《因明入正理论》自玄奘译出以来,其定本流传至今,未曾佚失。不过此写卷不仅有文物价值,而且从文献学的角度来看,也有其一定意义。此写卷于20世纪初由斯坦因收入大英博物馆,现藏伦敦英国图书馆,编号S4956。
7、《能立能破俱正智所摄》残卷,此写卷首残,故缺首题和撰号,其尾题复与有关《法华经·譬喻品》的内容相接,不知因何如此。此残卷朽蚀严重,不但缺损甚多,且字迹模糊,释读为难。以往有将此残卷题作《因明正理门论本》者,不确,兹暂以残卷首句“能立能破俱正智所摄”为题。从残卷的内容来看,其中虽引有《因明正理门论》的文句,如“有法非成于有法,及法非成于有法,但由法故成其法,如是成立于有法”(第13~14行),但亦仅此四句颂,别无其它《理门论》文句,故此卷断非《理门论》写本。且此卷似非唐人写本,如上述四句颂,奘门大德皆所熟知,引用时不可能出错,而残卷所引的四句颂却有差错。《理门论》云:“有法非成于有法,及法此非成有法;但由法故成其法,如是成立于有法。”[iv]对照一下即可发现,在残卷所引的四句颂中,其第二句脱一“此”字,多一“于”字。这说明引用者对颂文并未真正理解。“此”指代因法,“此非成有法”即指因法亦不能直接成立有法,故下二句云:“但由法故成其法,如是成立于有法。”意即须由作为共许法的因法来成立不共许的宗法,然后再间接地成立有法。所以这“此”字在句中是不容忽略的关键词眼,不能脱漏。“于”字的增益则令因法与有法之间的施受关系发生逆转,也不合颂文原旨。[v]再从其它勉强可以看清的文句来考察,可以作出如下几点推断:第一,文本的作者缺乏因明的基本理论修养。如云:“违他顺己可成所立宗”(第2行),“违他顺己宗得成”(第3行)。“违他顺己”是因明立宗的原则,但并非宗得以成立的充分条件,所以如上说法欠当。又如:“能立、能破成真智,故唯悟他;似立、似破成似智,〔故唯〕悟自。见此二量成见智。”(第12~13行)这段话问题颇多。如《入正理论》首颂云:“能立与能破,及似唯悟他。”[vi]这就是说,不仅能立与能破为悟他而设,似立与似破的作用亦在悟他,当然这里说的似立与似破乃指关于过失的理论,以裨防范,故可悟他。而残卷却说“似立、似破成似智,故唯悟自”,显然与《入论》所云相悖,而且既然其所成的是“似智”,又如何能“自悟”?再说“见、比二量成见智”,更是大谬不然。“见量”大概就是现量,“见智”大概即是现量智,但都不是传统的译名。此句意谓,现、比二量可成就现量智。这一论断与陈那的原旨不符,如《理门论》云:“智从现量生或比量生。”这里所说的“智”,指的是比量智,故《理门论》云:“谓智是前智余。”[vii]“前智”指前文所述的现量智,前智之“余”即是比量智。所以按陈那的论断,比量智乃从现、比二量引生,而非残卷所云的以现、比二量成就现量智。第二,残卷似是信手所写的零散笔记,在现存57行文字中,有关因明的有20行,每行约20字,约占三分之一的篇幅,其余则为《法华经》方面的内容。[viii]而且两部分之间无明显界划。如第19~20行云:“真见量者,所谓眼、耳、鼻、舌、身、意;真比量者,所谓□□意,……”至下半行,却成了“□□击水以成波,□水□一时动何意”,其所云似已与因明无涉。这种上句意思未尽即转入不相干内容的下句的情况,在文中其它地方也出现过,如第15行云:“□□□□色定非离眼识,因云以许初三摄,由如于……”其中所引的真唯识量只及一半就转到毫不相干的“由如于……”,真是莫名其妙!于此亦可见其书写时带有随意性。第三,此卷必是晚出之作。如上已述,残卷引《理门论》四句颂言时,于第二句脱一“此”字,衍一“于”字,可见其必非直接引自《理门论》。据《义天录》所记可知,《理门论》及其疏记在北宋时已散佚,故本写卷的作者只能据零星的资料而言,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再如上述所引“真唯识量”,玄奘的原文应是:“真故,极成色不离于眼识[宗];自许初三摄,眼所不摄故[因];犹如眼识[喻]。”[ix]本写卷只引了上半段,腰斩了因支,还将“自许初三摄”说作“以许初三摄”。玄奘所立的“自许初三摄,眼所不摄故”因,前后互相制约,不可或缺,本写卷的作者似未注意及此。这都是因明衰落期出现的迹像。据此可以推断,此写卷当产生于宋以后。[x]
三、敦煌因明写卷出土的意义
敦煌因明写卷虽然为数不多,却具有重要的意义,兹略说如下:
第一,敦煌因明写卷的出土,对推动因明文献的整理和研究意义深远。例如文轨的《因明入正理论疏》是唐代因明初传时期卓有影响的一部文疏,然早在南宋时即已散佚,后虽于1934年由支那内学院依据日本《续藏经》所收的《文轨疏》第一卷和山西赵城新发现的《金藏》所收的《过类疏》,并辑录日释善珠《明灯抄》、日释藏俊《大疏抄》等所引的《文轨疏》文句,整理出版了《因明入正理论庄严疏》,这是当时所能做到的成果。时至今日,随着敦煌写本《文轨疏》卷上和《过类疏》断片的出土,以及净眼《略抄》中所引录的文轨疏文的发现,就有可能进一步还原《文轨疏》。拙着《敦煌因明文献研究》[xi]的校补篇即是还原《文轨疏》的新尝试。
第二,敦煌因明写卷的出土为汉传因明史的研究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史料。如净眼所撰的三种因明疏抄早在唐代后期即已不传于世,流传日本的这三种疏最晚至南宋时亦先后散佚。所以敦煌出土《略抄》与《后疏》写卷,实是弥足珍贵。《略抄》主要是与文轨商榷之作,它对《文轨疏》有如下批评:
1、∵∵批评文轨判“古师以一切诸法自性、差别总为一聚为所成立”;
2、批评《文轨疏》关于“等无我、苦、空”的判语;
3、批评《文轨疏》解“显因同品决定有性”;
4、批评《文轨疏》对“随同品”的诠释;
5、批评《文轨疏》关于“遣诸法自相门”的解释;
6、批评《文轨疏》对“随一不成”的诠释;
7、批评《文轨疏》对“大种和合火”的解释;
8、批评《文轨疏》对不共不定因的解释;
9、批评《文轨疏》对不共不定与共不定的比较性论述;
10、批评《文轨疏》释“所闻性”因是他不共;
11、批评《文轨疏》以“众疑”判相违决定为不定;
12、批评《文轨疏》以现量和圣教量断“声常”宗;
13、批评《文轨疏》对自相和差别的解释;
14、批评《文轨疏》对“无体俱不成”似喻的诠释。
净眼对《文轨疏》的上述批评有正确的,也有错误的,我们从中可以了知净眼在因明研究中与文轨有哪些不同的见解,且从引证中可以获息不少思想数据,更可以从中窥知当时或更早以前的因明思想。
第三,敦煌因明写卷的出土亦有助于因明义理的深入探讨。如上述净眼对文轨的十数项批评,均关涉因明义理的研究。再如《后疏》中对现量和比量的专论,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入论》对现、比二量的论述甚为简约,故净眼对现、比二量作了详细诠释,并在随文解释前先予概括论述,内容相当丰富。在阐说陈那为什么只立现、比二量和约四分辨能量、所量、量果之分别时,对印度诸哲学派别不同的立量数(从八种至二种)和建立四分说过程中先后出现的六种主张作了概括介绍。并结合唯识理论,从定心位和散心位上分别现、比二量,从二量与八识的关系上来辨识二量之体,联系四分说分别能量、所量、量果,以及对四分说是否会引生无穷之过,见分是否得以两缘,四分是否同种所生,内分缘自之说是否成立等问题一一作了阐释,这对因明义理的深入探讨,都是大有裨益的。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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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参见《义天录》卷三,《大正藏》第55卷1176a、b。《过类疏》为《庄严疏》第三卷一事,拙文《文轨及其因明入正理论疏》一文有专题论说,载《世界宗教研究》2007年第1期。
[ii]∵见《大正藏》第55卷1160b,1143c。
[iii]∵《因明论三十三过》与《金刚经纂读诵功德记》系同一人抄录,因为抄写两文的笔迹相同。
[iv]∵《大正藏》第32卷1c。
[v]∵奘译《因明正理门论本》的四句颂中,其第一句“有法非成于有法及法”的“于”字,以及第四句“如是成立于有法”的“于”字亦均属多余,然奘译如此,已成定译。其第二句原本无“于”,后人不得擅加。
[vi]∵《大正藏》第32卷11a。
[vii]∵《大正藏》第32卷3c。
[viii]∵似与《法华经·譬喻品》的内容有关。
[ix]∵窥基《因明大疏》卷五页二左,金陵本,1896年。
[x]∵此写卷应是敦煌的一件古废品。
[xi]∵《敦煌因明文献研究》一书即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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