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觉中∵中和之道
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是什么东西成道时是它,修道时也离不开它呢?恐怕只有一个“中”字。所以尧传舜只有一句话∵——“允执厥中”。老子也说“多闻数穷,不若守於中”。孔子称中庸为至德,佛陀称至法为中道。中国以中为国名,中医以中为准绳,我们的文化处处体现出中之妙谛。
这个中如果用两个字表达,便是中和。中为体,和为用。如用四个字表达,便是中和圆通。中和是体,圆通是用。
这个中是我们文化的灵魂,也是做人做事、成道成圣的最高准则。理解了这个中,我们才能读懂经典,走进圣道;不断地依中而行,我们才能日日自新,转凡成圣。大道至简,得其一,万事毕。一个中字便可囊括千经万典,便可统摄千语万行。中之义大矣哉!
但领会与践行这个中又谈何容易!这个中是活的,不是死的;是多维的,而不是平面的。它既近又远,既显又隐,既平常又神奇,既是过程,又是结果。所以要把握好这个中永远不可能是一蹴而就、一步到位的事。它是人生走向幸福的一条光明大道,是人安身立命不可或缺的法宝。一个人只有在圣贤的指引下,时常怀抱这个法宝,永不偏离正道,经过一生的努力,才有望达到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至善境界。
何谓中?中有体用两面。子思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说的是人七情未动时的至善本性即是中。又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说的是万物的共同本性即是中。所以就体来说,於人,这个中即是孔子说的仁,子思说的诚,孟子说的良知,佛家说的佛性;於物,这个中即是子思说的天命,老子说的道,佛陀说的空。就用而言,子思说“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是说用情合理即是中的表现。又说“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是说天地万物各循其性即是中的显现。因为体用既非一,又不二,其妙皆在一中,所以体现在修身上,自然要讲成己成人,内外兼修,动静交养,本末并进。这种“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中道行持法是孟子以前圣圣相传的大中至正的圣道大法。自伏羲至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老子、孔子、曾子、子思直至孟子,可谓薪火相传,法脉不绝。
自孟子後圣道衰微,圣学凋零,大道一脉衍为三教。於是以中为本、以和为用的大道遂分为以自我和为特征的佛家、以人我和为特征的儒家与以物我和为特征的道家。分裂後的三教已不把集古圣之大成的孔子视为大道圣师,却将之视为狭义的儒家创始人,於是三家各持己见,互争高下,遂使大道愈来愈晦。而在儒家内部也渐分儒学与儒教两派,一重学术而轻做人,一重做人而轻学术,两者皆偏离孔子道艺并重、德才兼备的圣学宗旨。
孔子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先儒释此句异说纷呈,都是因为这个∵“中”难明之故。有的无视“乎”字,将“攻乎异端”解作“攻击异端”,有的将作语气词的“也已”解作实词,认为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反对异端,异端的危害就会停止”,或者理解为“攻击不同於你的异端学说,那反而是有危害的”。如果说孟子因处於大道岌岌可危的时代,为了维护圣道,出於不得已而有攻击杨、墨异端的言词,但在孔子的言论中我们却找不到反异端的言词。在孔子担任鲁国司寇,摄行相事期间,齐国给鲁国送上一批美女组成的乐队,鲁定公与大臣相与观赏,三日不举行朝礼,孔子只是一走了之。在孔子周游列国期间,曾遇到一些洁身自好的隐者,他们劝孔子避世,孔子只说“鸟兽不可与同群”,既不斥隐者之非,亦不改拯救天下之仁心。孔子平常教人也从不用过激的语言,或用矫枉过正的方法去对治,只是给人指出“中”,让人明白“中”後自觉地向“中”靠拢,因此,孔子的教法,如用医来比喻的话,便是不用猛药对治,只教人合理疗养,是治未病的上医大法。用民国学者江希张的话来说,孔子的道是“大无不包,细无不纳,体无不备,用无不赅,无论何时何地何人无不相宜”。孔子为什么不反异端?因为反异端是不能包容异端的表现,也就是说自身也在异端之中。既然各执一端,那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因此,异端邪说从来没有因为人反对而使之灭迹,就像用化疗难以彻底治愈癌症一样。所以,孔子只说一个人如果不明中道,把功夫下在走极端上,那么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因此,孔子的教法主要体现在导人入中上,让人在言、行、思三方面都能做到合情合理,适中合度。这既是治法,又是养法;既是改过法,又是迁善法;既是入世法,又是出世法。真是“吾道一以贯之”啊!世上大概只有中土,有这么悠久的历史,有这么深厚的文化,有这么智慧的民众,才足以造就像孔子这样的至圣,也才有幸得到这种高明圆满的教化。生为中国人,当感到庆幸。
圣道隐晦数千年,一方面是人们小看圣人,只看到圣人其近如地的一面,而看不到其远如天的一面;另一方面是高看圣人,认为圣人生而知之,高不可攀,世人学不了,不必学,不知圣人亦是人,只是改过迁善,敦伦尽性而已。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都有成圣的潜力,只是人是否有恒志,能否去笃行罢了。
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十年正好是文革的十年,在那个年代,传统文化的教育几乎等於零。上研究生後才开始接触过一些,虽然所学甚浅,但对传统文化的概貌也有所认识。2005年有人上门求学,也有人请我到外面讲学。自知浅陋,不敢为人之师,但想到讲学正是促学的一种好方式,便坚持了下来。这样,除假期外,每个周末我在愿意提供讲课场所的地方开始系统地讲四书,因为听的人每次有几十人,而且也比较固定,於是便成立了广慧书院。後来,因为场地的变更,又改为中和书塾。
转眼间,学四书讲四书已经五年多了,开始并没有觉得儒经有多深,而且心底里多多少少有点瞧不起圣人,看不上儒经,只是觉得身为中国人对本民族的经典如此陌生是一种耻辱,想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熟悉熟悉而已。没想到越学越讲,对儒经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对圣人也越来越敬佩,而身心家庭的变化更是前所未有,觉得实实在在地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记得在年纪尚轻的时候,我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愿望,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找到一种无所不包的学问系统。讲完《中庸》,我觉得要找的这个大学问系统,我们的古圣先贤在二千多年前已经建立了。尤其後来我得到清代大儒四川人刘止唐的学问传承,对何谓圣学才有了更清晰的了解。随着讲学的深入,以毕生的努力去践行圣道、弘扬圣学的心愿油然而生。而来书塾与我共学的诸君,其好学的精神与无私的奉献也是促使我坚持讲学的最大动力。在此,我要向他们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至於我自己所写、所译、所述、所编的东西,虽然也曾参考过很多资料,但总有择而不善,或善而不精的地方,尤其是在谈自己领会的地方,领会不深是肯定的,错解与偏见也是难免的。
在校改过去的稿子时,我常常发现有不少错解的地方,而想到我的一个错误,经过印刷品的放大,会成为无数的错误,同时还会贻害到无数人,就不会有勇气去传播了。但又想到,经典的原文仍在,我只是一个译者,译得对错好坏自然跟译者的素质有关。高明的读者自然不会受蹩脚的译文影响,况且自古翻译解说经典的人多如牛毛,一人的错解会被他人纠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既然写、译、述、编都是为了更好的学习,那么将其内容出版流通,不是也在更大的范围内寻求他人的指正吗?建立在这样的理念基础上,我着手整理汇集自己过去所写、所译、所述、所编的文字。而将我对圣贤之道的一点感悟记录於此,以为总序。
2010年7月8日於北京外国语大学抱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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