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信佛∵
张中行∵
昨日午餐有个小聚会,依旧新风,要有酒,座上一位不喝,并说明原因,是信佛。我立即想到自己,因为编过佛学期刊《世间解》和《现代佛学》,写过《禅外说禅》(1991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多次有人间及是否信佛。这使我很为难,∵因为一言以蔽之,“信”或“不信”,说不清楚;详说,非三言五语能尽,∵问者未必有耐心听。所以至今仍是韫“肚”而藏,现在是眼前有此机缘,想费些笔墨,说说我的一些想法,以报关心此问题的诸位高明的雅意。
先说信,有性质之别,可以举玄奘法师与惯于念南无阿弥陀佛的净土宗老太太为典型的例,前者信,明其所以然(非科学意义的),后者信,不会想到还有所以然。还有等级之别,可以举禅宗六祖慧能与钱牧斋为典型的例,前者死生以之,后者笔下虽然也常见蒲团、贝叶之类,心却更多地在柳如是那里。少为古人担忧,说现在,也迷一次《易经》,先“近取诸身”,∵我信不信呢?如果所谓“信”是货真价实的,即佛门常说的“信受奉行”,我只能答“不信”。先要说一下,性质不是“不屑”,是“未能”。然后就不得不说明理由。我一直认为,货真价实的信(安于低调的,不伸张到躬行)要包括三种内容。一是相信(此岸的)“人生是苦”,所以才需要依佛说,求解脱。我是根据己身的觉知,认为人生确是有苦,但也确是有乐,而避苦趋乐是人的本性。乐有没有什么究极价值,我们不知道。或者只是一条容易走的路,如《礼记·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率性就不能轻视世间的乐,也就不能抛弃常人的生活,求解脱。二是相信“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涅盘境界是实有的,∵因为实有,求而得才有可能。我是所知未能超出常识,或说受西学的污染,想象与证据之间更重视后者,所以总觉得这理想的境界只是理想,乃心所造,现实中是没有的。三是相信用出世、止观、参禅等修持方法能够证涅盘,由迷而悟。我是常人,力微,无大志,以己度人,因而觉得跳到“人生”以外的悟是难能甚至不可能的。至此,高明的读者可以洞悉,我虽然曾亲近佛门,∵只能算是在门外徘徊一阵子而并未走进去。但终归是在门外徘徊一阵子,对于门内事物不免有所见,也就不免有些看法。看法由理到事,包括多方面,信不信大多来于理方面。这里只谈“理”。先说是理颇有可取;而且不只此也,为常人的生活设想,还大可以利用。以下分项说明理由。
一,用大力观照人生,发现问题,想方设法求解决,这种精神是珍贵的。说珍贵,是因为一般人几乎都不是这样。是怎么样?是如《诗经》所说;“不识不知,顺帝(天帝)之则。”用今语说是依传统,如男,爸爸作八股,就跟着作八股;女,妈妈缠脚,就跟着缠脚,而不问为什么要这样。佛门的生活态度不是这样。典型的例是释迦牟尼佛的所行,先是太子游四门,见生、老、病、死,感到人生是苦。接着是面对苦,不畏“天命”,忍,而是发雄心,求灭苦。办法是修道,经过多种挫折,最后在菩提树下彻悟,创立“苦、集、灭、道”的四圣谛法,又不停止于自了,而是积极传法,度众生。对于四圣谛法,我们现在宜于怎样看,可以暂且放过,这里只说,生而为人,由出生到断气,腾达也罢,没落也罢,总是一次难得的机缘,如果胡里胡涂混过去,连人生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想,∵总是损失太大了吧?要谨守而勿失,学佛家的热心观照,纵使他们的观照所得我们未必能接受。
二、关于“苦”的诸多想法能够言之成理。在佛家的眼里,人生是苦,我们常人会认为过于片面。如果只取片面,即承认有苦,他们的分析以及对付的办法就很值得重视。先说他们的分析(为易解,不用他们的名相),是苦来于我们有情欲。这很对。如果无情欲,见少艾而不动心,也就不会有失恋的痛苦。情欲会惹来麻烦,不只佛家如此看。《荀子·礼论》说人生而有欲,有欲则求,不得则争;对付的办法是圣王出场,使之有度量分界。精神分析学派的祖师弗洛伊德也说人生而有欲,或说具野性,所以要以文化之。与佛家的办法相比,他们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未能彻底,所以就不免补了东墙倒西墙。佛家的办法是斩草除根,不要情欲(度己、度人的情欲除外)。信受奉行,三皈,守戒,少则五,多则比丘二百多项,比丘尼三百多项,所求单一,是见可欲而心不动,∵因为悟之后已经没有情欲。这容易吗?甚至可以问,可能吗?这里只说“理”,无情欲则无苦的想法是无懈可击的。
三,鄙情欲、度众生的生活之道是值得尊重,并可适当吸取的。我们绝大多数是常人,讲理,如前面所说。对于乘慧舟而到彼岸的想法未必能接受;务实,大如扔开富柔情之伴,小如不吃荤,等等,更是纵使心有余必力不足。力不足,走入禅堂,坐蒲团、求顿悟就做不到。但《诗》不云乎,“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们的生活,拿来与我们的对比,还是可以的。或说有好处的。想当年,我浏览三藏,曾以之(指“真”出家、依戒律而行的)为镜,照照自己,所得呢,是惭愧。比如限于所有,人家是三衣一钵,我虽然一生穷困,衣却不少于几十件,此外还有多占地盘的书,直到不敢称为财产的妻子,等等,以致提到搬家就急得想逃走。这些还是小焉者也,重大的是如何对付“恻隐之心”。年轻时候我见过杀牛,心里很不好过,等而下之,引用孟子的话,“见牛未见羊也”,如果见杀羊,以至见杀鸡,杀鱼,直到拍死“一个蚊子哼哼”。也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吧?可是说来更加惭愧,是多年以来,虽然歪诗中曾写“愁看并刀割鲤鱼”,却始终未能发慈悲心,上馆子只吃小葱拌豆腐,不吃烤鸭。入佛门就不然,他们是“众生无边誓愿度”,不只不吃烤鸭,捉个虱子也要放在石榴皮上。他们处理恻隐之心(他们称为慈悲心)问题是心行一致,对比,我们常人就太差了。补救之道是“见贤思齐”加量力而为,比如不能灭情欲,改为不过于重视情欲,不能度众生,∵改为虽不能忘己而决不损人,其结果,举一偏之例以概全,贪污、偷或抢别人钱包的事就不会有,如是,混乱社会变为一清二白,从俗说“佛法无边”就不能算是信徒的吹嘘了吧?
至此,关于我信佛不信佛的问题。答复就可以明朗化,是末能走入门内,却愿意站在门前,高山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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