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观与唯识思想之形成略探∵
※∵作者:∵传发法师-新加坡《狮城潮音》主编∵
一、叙说
《解深密经》对唯识观之形成是学界周知之事实,略知唯识者均不需费舌。依该经有“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一语,日本学者高崎直道推断唯识观最初的创倡者是《解深密经》。理由是大凡经典所引论据,若有先行经典可资考据,一般都将先行经“所说”引以为证。因此,“如果除掉止观体验的话,也就没有唯识的理论了。这即是说,唯识观的确立才是唯识思想的开始,而《解深密经》中曾揭示有此事,是不会错的”﹝1﹞。∵
高崎直道先生对《深密》与唯识观成立之分析,有其合理处,但说唯识观开始于《深密》,笔者却不能苟同。因为他忽视了唯识观之先驱思想:一、印度之瑜伽行派,二、原始阿含经典之禅观。故欲探唯识思想之形成若不追溯瑜伽行派与阿含,单从《深密》考察,显然是不能探其思想源头的,更不能得其本来面目。
本文试从瑜伽行派与阿含所含蕴之禅观对唯识观之形成作一探讨,然后转入《深密》之唯识观与《识论》之五重唯识观。如是,禅观对唯识观与其思想之形成,即可清晰地见其踪迹。
二、瑜伽行派之观想
自我生命之真实与超越的寻求,催生了印度各种宗教,其有“宗教摇篮”之称绝非偶然。然而生命之真实是什么?应如何寻觅才能达致?其超越的终极是何境界?致力追求生命奥秘之印度之印度人,形成了各式的理论学说与实践模式,这便是百花齐放的所谓九十六种外道与六十二见。事实上其派别不下数百种之多,经中所称就其较有代表性者归纳之数。
在众多的学说中灵魂与肉体之矛盾性最受关注,他们普遍思考:灵魂与躯体是处于如何的状态?即灵魂是依附于躯体或是即躯体本身,还是超越于物质性?这一根本性问题,实质是印度一切学说之总根源,由此形成了百家争鸣之局势,各家均立足自家理念,建立学说体系与实践准绳。综观印度之哲学史,亦是其向严肃的生命本体意义之演变与发展的结果。这从《摩奴法典》至吠陀天启,祭祀万能、婆罗门至上的“奥义书”,其主导思想为:梵我合一论。他们将灵魂之真实看成是依附于躯体,苦行之目的是将小我回归于梵天之大我。这种思想在印度哲学有着广泛的影响,新兴的沙门思潮极力地摆脱梵天神我论并转向自我生命之启悟。
印度哲学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息,然而和大多哲学思想一样,较多停留于世界观之阐述,认识论之揭示,对于人类自身之生死问题应如何解决却迷惘不已。因而具有真正实践与修证价值的,应推与佛教禅观有密切关系的瑜伽行派。
瑜伽行派之学说最早应追溯到印度经哲颠阇梨。他的哲学注重本性参悟,使人认识精神为一独立存在体,它超越有限之躯体约束甚至意识。故瑜伽行派亦有以其创立者之名,称为“颠阇纳学派”的。本派学说以《瑜伽经》为主,有四部分组成:一、论瑜伽之目的、性质、形式,瞑想后身心之变化及达到瑜伽之方法。二、讨论定境之心理困扰与所引起之种种痛苦,还有对治其痛苦之方法。三、讨论瑜伽最终获得超常之力量。四、如何在瑜伽中超越现实,进入另一世界。
可以说在佛教成立前,能有较完整之宗教实践及对自我生命超越的修证方式条理化的,恐怕舍瑜伽学派无它。由此,瑜伽之修证方法一度成为其它各学派共有之模式与途径。在《薄伽梵歌》将瑜伽分为:知识、行为、信仰三者,尤其注重心之专注、精神之统一、呼吸之控制。发展至后期之瑜伽已有较完整之修练方法,称为瑜伽八支行法:1、禁制(禁持五种戒,内容与五戒相似)。2、劝制,即劝戒、遵行,包括内净身体、知足、苦行、读诵。3、坐法,如莲花坐、吉祥坐、扙坐等。4、调息,吸气、呼气和止息之调止。5、制感,制止心或认识活动,使主观意识与所观对象分离,将认识对象控制于心之下。6、执持,心专注不使驰散,可观外界之月亮等。7、禅定,使主客融合。8、三昧,此为瑜伽实践之最后目标(包括有寻、有伺、观喜、自存四种三昧)。
瑜伽行派之八支行法与佛教之八正道有直接关系。我们知道八正道是佛教行者最基本之修证方法,因此有学者认为“八正道本身就是最早所知的完整的瑜伽体系。﹝2﹞”∵这点与佛教禅观注重身、口、意三业之清净与定慧***原则是相一致的。(天台止观,禅修之前方便基本同此)。佛教之禅观吸收了瑜伽行派之思想方法是不容怀疑的,但瑜伽行者之修持是暝想,教中之禅观是契证般若空慧。
瑜伽之价值在于它为灵性之认知,自我超越开创了最重要的实践方法。瑜伽练习之史实,在《奥义书》中作为身心双重净化之方式而出现。瑜伽八支行法与佛法禅观之修持者所行之步骤相似,瑜伽师通过暝想能停止一切心灵或意识活动,泯没外界客体对主观意识之作用,甚至能为瑜伽师所转变,由是获得生命真实,超越一切苦,进入祥和之境。瑜伽师们在暝想时,明白了外物与心的关系,只要主观意识停止分别不受客境所牵,心灵即能得到自由,解脱痛苦,随着观想之深入,在定境中已能随心所欲,变现境界,甚至体验自我生命之真实、自在。可以说瑜伽师们的实践体证对佛教禅观有直接影响,在佛教禅观中唯识观与瑜伽行派水乳交融,因此唯识学在印度亦称为──瑜伽行派唯识学。关于这点,唯识学要论《瑜伽师地论》即是明证。在此论中许多唯识观法与瑜伽行派之方法仍然难分彼此。所以禅观之修行在唯识思想成立以前已经存在,起码说是《深密》以前已有之,但因《深密》是唯识之经典所依,故一般人认为唯识观是到《深密》经才开始的。以印度宗教改革家出现之释尊,是在融合与吸收传统思想与方法的同时,在自身之最终体悟后形成的。在禅观的实践中,瑜伽行派的方法对实践佛教解脱生死,趣入涅盘具有根本意义,这从散见于《阿含》经典中可见渊源。
三、阿含经典揭示之禅观与唯识
如果说瑜伽行派之观想还较笼统、朦胧的话,那么,《阿含》经典则明显地对禅观实践有了详尽之说明。佛法各宗派之理论均能从《阿含》中找到原始依据,唯识观及其思想之形成,当然亦是含摄在《阿含》中的。后代唯识论师的唯识理论,亦是依据《阿含》所揭示而遂渐形成的。
释尊教法所示的四谛理,不外流转之观察与还灭之趣证二门。流转面是对生死流之苦集的原因探究,趣证的还灭面是对治痛苦的灭道二谛。“知苦思断集,慕灭乃修道”,诸苦之灭除需从修道中才能实现,这是教法理论与实践不可偏废的。戒、定、慧三学的设定即是全面地进行“修道次第”之建立,由清净的身心生定发慧,故定慧之获得乃由“观照”而来,通过“观照”能使诸苦痛泯灭,契证般若空慧而得自在,这是一切教派均不离禅观之原由。在《阿含》中我们即能随处发现释尊对修行者所开示“观照”之方法。如《杂阿含经》说:
比丘!我不见一色种种如斑色鸟,心复过是。所以者何?彼畜生心种种故色种种。是故比丘!当善思维观察于心,……譬如画师,画师弟子,善治素地,具众彩色,
随意图画种种像类。﹝3﹞
在这段话中,释尊教诲修行者,当善观察于心,因为心能像画师一样,图画种种彩色的图像。在此心识对外界之观照,已是禅观之深层次境界,外界之所以种种变化是源于禅观者修观,在定境的观照中获得的,这与《华严经》的“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五蕴……无法而不造”三界唯是一心作,已相类似。
长期的修证实践,使许多禅观者明了:色法是随心之观照而变化的,外界本身没有实在不变的永恒性,一切烦恼痛苦亦是由自身之心所造成,苦痛之消除、自在心灵之证得,唯有通过禅观消除来自身心内外的一切困扰。在观照过程中主观的心识与解脱最相关,他们明了“心生则法生,心灭则法灭”的道理,这一思想有力地促进了唯识观念的形成。
原始佛教最基本的理念是三法印,从无常不居的生灭万法中破斥对我之执着,因此四念处、八正道,乃至三十七道品,均从缘起法中明了无我。这就要求行者必须切实地将教法付诸实践,通过观照体验才能达致无我境地。在《阿含》中常见释尊开示诸行无常、苦、空、无我的话,如《杂阿含经》说:
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即非我所,如是观者,名真实观。如是受、想、行、识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即非我所,如是观者,名真实观。﹝4﹞∵
诸色法因无常变迁,故给众生带来苦恼,在变幻不居的色法中没有我体之实在性,同时诸法本身非我所有,这是真实之观照。可以说一切佛法之中心都可归结于此,因为明了诸行之无常、诸法之无我,涅盘之寂静亦即趣证了。这样的观照,发达以后的中观、唯识观、禅宗,天台宗何曾离此意?它们不但发掘其意,且更具体详尽地对如何观照作了系统精密的整理,形成一套完整之修证体系。
在《阿含》看到了最纯朴的禅观修持,这和进入部派与大乘时期的佛教之间具有承继性,目的即是对治来自色法对主观心态之影响,在破除外界困扰后,使内心世界进入祥和安宁,静观诸法的缘起生灭,此中没有实我实法可得可取。
《阿含》虽没“唯识”之名,但偏向心识之说明及心识在修持的观照已具备了唯识观的全部意含。故此对禅观与唯识思想之形成,不着眼于最原始之《阿含》经典作为考察依据,仅从《深密》为始点,是不能探讨其根源的。这便是我们在探究《深密》之前,欲从其思想最原始之源流作一番探求的原因。从所引的《阿含》片段文字中已足见其对唯识观形成,是不可替代的先驱者。
四、《解深密经》之唯识观
唯识观受瑜伽行派的影响,在阿含经典的揭示中,已具有相当的成熟态势;当然明确提出唯识观的,确应推《解深密经》。在该经之〈分别瑜伽品〉中有着名的三个关于唯识观的问答:
世尊,有诸毗钵舍那,三摩地所行影像,言彼此心当有异?或言当无异?
善男子,当言无异,何以故?由彼影像唯是识故。
善男子,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
世尊,若彼所行影像,即无有异此心,云何此心还见此心耶?
善男子,此中无有少法能见少法者。然则,此心如是生时,则有如是影像显现。善男子,如依善莹清净镜面,以质为缘,还见本质,谓我今见影像,及谓离质别有所行影像之显现。如是,此心生时,相似有异,而显现三摩地所行之影像。
世尊,若诸有情,有自性住,缘色等心所行影像,彼与此心,亦无异否?
善男子,亦无有异,而诸愚凡,由颠倒觉,于诸影像,不能如实知唯是识,作颠倒解。﹝5﹞∵
本章问者为弥勒菩萨,因此又称此品为〈弥勒菩萨品〉,其内容集中阐述止观问题。这也是《解密》最能体现它与唯识观最为密切之处。这里切中主题讨论到:当行者修奢摩他(止)与毗钵舍那(观)时,在入三摩地过程中,是先止于所观之对象上,如白体观或不净观,先缘所观法之总像,将观法摄入后,然后才进入。毗钵舍那(观)在观照过程中,行者心识是有缘虑之影像出现的,从心识止于所观境至无间断之观照,渐成止观双运。此中行者切实地体验到止观之对象法(所缘境界相)无非是识之变显,一切的境没有离识而独有,这便是瑜伽行的核心──悟入唯识性,真切地明了诸法假名安立,无有实体。过过止观行者体解诸法的依他起性,除去遍计所执,渐入见道位。至此,“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澈底通达。
行者在修止观时所呈现的诸影像,初观时以为异于心,经有分别后进入无分别,明了影像不外乎心,之所以产生“异”乃是愚凡颠倒执着,不能如实窥破唯是识变观。故此一旦泯没影像,体认心境-如时,行者则能不仅定中见诸法唯是识,就是出定后观现前诸色法亦能会得唯是心显、唯是一心作,所谓“那伽常在定,无有不定时”,出定入定均能观诸法唯有识,最后能观所观均不立,这正是《般若经》所宣说的诸法空无自性之理。(一般唯识学者认为最后还有识是不空的,关于这点空有二系思想有较多诤论。此处就破除我法二空之极终点言之。)
在虚妄唯识、真常唯心、性空假名的三系佛法中,唯识与唯心极力地开展心识理论,并成为佛法之主导思想,这主要是因为佛法中之业果连系与涅盘之证果之承受者,没个安立处,一般人离却了心识似乎有“落空”的感觉。所以在佛法中除性空系外的教法偏重心之解说──如来藏、真心、真如等,这些思想之形成与唯识一样,强调心是能观之主体,所观这法可空,而能观之最后“依据”却是“不空”的。这源自禅观而形成之各系大乘佛法,即依自家学说所说所需,描绘了其“不空”的种种色彩与状态。在《深密》中揭示的瑜伽行者的禅观最后彻悟唯是识变现;但后期之唯识理论为了圆其学说,本为纠正“偏空”而成立的唯识学背离般若原义,成了偏有的“有教”,这恐怕亦绝非初创唯识学说的论师们之原意吧!
从《深密》的探讨中,我们能发现,本经所示之唯识观还是以“瑜伽中道了义”标榜的(本经有着名的三时判教说)。后期之唯识理论之所以成了“有教”,应是由教法中最难解决的“麻烦制造者”──业果受持,所制约相关。因为阿赖耶识即是为此而设立的。
就本经之唯识观而论,上述的三个问答中,已足够说明一切,那就是瑜伽行者止观修习的证实,导向了唯识理论之形成的事实是不容异议的。
尚须在此一提的是,在唯识学被视为与《深密》有相等地位的《阿毗达磨大乘经》,亦有唯识观的说明。如《摄大乘论》所引该经文说:
菩萨成就四法,能随悟入一切唯识,都无有义。……四者,成就三种胜解随转妙智。何等为三?一、得心自在一切菩萨,得静虑者,得胜解力,诸义显现。二、得奢摩他,修法观者,才作意时,诸义显现。三、已得无分别智者,无分别智现在前时,一切诸义皆不显现。﹝6﹞∵
修唯识观成就之菩萨,能使诸义(境)或显现或不显现,这是如何的“随心所变”!唯识观之成立,此经之地位绝不亚于《深密》。由此之故,仅局限《深密》探讨唯识观是不全面的。因为,唯识观的发展至成熟,有着漫长的理论与实践之过程,在吸收容纳整理后,出现的五重唯识观已是唯识实践的“灯塔”。
五、五重唯识观之建立
唯识观的建立其根据源自《阿含》。这种纯朴之禅观不像发展以后的唯识论典那么富于理论化、系统化、规范化,亦可说在原始佛教它是实践修观的一种途径,但作观时多强调心识对外界之作用,故遂有偏向心的说明。到《解深密经》、《阿毗达磨大乘经》出现以后,论师们从原始经典揭示之原理与分裂后的部派学说结合起来考察,基于教理解说之需要,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里程碑意义的即是《摄大乘论》的成立,此论已将唯识法幢高高的树立,到分流以后阐释的《成唯识论》,即成为百川纳海的江流处。故此,不论理论与实践都达到颠峰。
五重唯识观即是为实证唯识性而制定的“修道次第”。行者们在资粮位后即须加功用行方能见道逐渐通达,在断惑证真中究竟圆满果位。此五观在《识论》与《瑜伽师地论》均有详细之解说,此处宣略述之:
第一、遣虚存实观。此观为修唯识观之核心,观者若能明诸法无义(境)唯是识变,即能悟入。先总观百法,续观三自性,再观四寻思。即观万法无实乃缘生法,于三自性中明诸法无义(境),遣除一切虚幻相,如《摄论》所说“实智观无义,唯有分别三,彼无故此无,是即入三性”。﹝7﹞∵
第二、舍滥留纯观。此观从主客的相对中观照,摄外境为内心,这是为愚夫不解唯识,不解观心。如说:“唯识内有,境亦通外,恐滥外故,但言唯识”﹝8﹞∵
第三、摄末归本观。将由识变现的客体对象转化为与识统一,此中“本”指自证分,“末”即识变的幻相。作此观能泯灭主客,消溶能所,体证唯识性。
第四、隐劣显胜观。隐劣之情意,扬显殊胜之慧力,从心王与心所活动上作观。
第五、遣相证性观。明诸法之虚幻不实,经过前观后明了无相可得可遣,唯是识性,心外无法可证可得。
五重唯识观之究竟即能破二执,除二障,证二空,得四智,圆满无上果位。我法二执的破除是大乘佛法,无论禅宗、天台、中观都极力要实现的目标,它们的理论尽管有许多的差异,观法亦别,但通过禅观这一方法作为实践之途却是无异的。此即“方便有多行,归元无二路”之谓乎?
六、结语
上来从瑜伽行派之暝想中的八支行法,《阿含》经典揭示之无常、苦空观,《解深密经》行者于止观中使诸影像不显现,《识论》之五重唯识观,我们看到了禅观与唯识思想发展的线索与轨迹。
这一探讨过程并非欲究唯识思想史的成立经过,在考察中我们留意的是禅观如何地影响着唯识思想之建立,禅观又怎样地与唯识观融合统一,禅观的体验是这样的与唯识理论密不可分。作为一个专题研究论题,本文仅提供了一条思路而已,若要深究禅观与唯识者,正如无边之清风明月,山花烂漫必在明媚的春天里,但那是在经过萧瑟的秋冬之后,方有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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