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有情都是创世主——浅析唯识学中的“显现世界”

孟领

[论文提要]通常把人之外的一切存在称为世界: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对世界的好奇,也是对人生的好奇;本文仅在人与世界关系的维度襄,探讨了佛教唯识学对世界的认识:从感现而使世界诞生的角度讲,每个有情都是创世主;

[关键词]识变创世佛教基督教

通常把人之外的一切存在,称为世界。“世界”这个词是佛教带给中国的,但其内涵和现代人所理解的世界又有所不同。中国人本有的时空观念是宇宙,宇宙是唯一的,但佛经记载的世界却有无限多;後来,有人将二者统和起来,认为在一个宇宙中。可以容纳无数世界。

当下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对世界的好奇,也是对人生的好奇。现今的中国人普遍接受唯物论教育,都很熟悉这些观念: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物质不依赖人的意识而存在,意识是物质长期演化的产物,是人脑的机能;物质是世界的本源,但人类可以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世界统一於物质,不存在神仙鬼怪。也就是说,不管有没有人存在,世界都是客观的物质世界,就是这样有规律地演变着。本文试图从佛教唯识学的立场对“世界”做一阐释。

佛教唯识学对世界认识主要体现在它的“境”论裹面,作为理论体系也经过了漫长的演化过程,从印度的释迦到中国的玄奘,历时一千多年才比较完备,标志是玄奘大师在《成唯识论》中提出的三类境论。正如美国学者鲁索斯(Lusthaus)所言,迄今西方没有几个人能理解《成唯识论》。也许他们的古汉语不行,领悟不了佛教义理之精妙。限於篇幅和水平,在这裹也只能蜻蜓点水。

据佛经记载,释迦牟尼(下称释迦)曾被问及十四个问题,即佛教史上的‘‘十四无记”,释迦不予回答。其中,关於世界的问题有:世界是恒常?世界是无常?世界既恒常又无常?世界既非恒常又非无常?世界有边际?世界无边际?世界既有边际又无边际?世界非有边际又非无边际?这些问题像批判哲学中的二律背反,在康德看来,它超出人类的经验范围,思辨理性解答不了。

针对释迦对十四无记的沉默态度,龙树在《大智度论》裹进行了解释。大体是说,它不是实在的问题,恰如问鈎牛角能得几升奶?或者问石女黄门的儿女长得高低美丑?这类立足邪见的问题,若回答反而有害,故佛不予回答;我们认为,龙树的解释远离了问题实质。因为“世界”在特定条件下是个真实的存在,拿石女的儿子作反驳很不恰当。也有人借用《阿含》中的“箭喻公案,,来理解,认为释迦对不利於解脱的知识问题不感兴趣,凡夫就像中丁箭,结果尽问些不着调的问题耽误治疗时间,不是太愚蠢了吗?这个解释或许更可信一些,因为释迦确实避谈形而上的哲理,甚至连四圣谛裹面的减谛都不愿多谈。

关於世界有无边际等问题毫无意义吗?不是。如果是弟子诚心发问,释迦可能不会沉默。佛经记载,释迦十大弟子之一的目犍连,号称神通第一。一次,他想用神足通看看世界有无边际,他不停地跑啊跑,以至於遥远得都回不来了,结果还是没有到达世界之边,最後在释迦帮助下才返回此土。这个公案似乎验证了世界“无边”论。但是,还有相反的论断。对三界内的众生来说,若轮回不息,其世界是无边无际的,而一旦转凡成圣,他就超出了三界。既能超出,世界对他来说又是“有边”的。可见,笼统地问世界有边无边毫无意义,也没法回答。况且,那个人在发问之前,已经堕入了谬见的迷雾,他的问题已经隐约预设了存在一个恒定的实在世界。他抽离了世界与所对应的有情之关系,至少,没有界定清楚所指“世界”的内涵。所以,我们猜测释迦知道回答也是对牛弹琴,那个人当时领悟不了佛教的世界观。

佛教的核心旨趣在於人生解脱,它不太关心世界起源等问题。缘起论是佛教的理论标志,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减故彼减”。佛教主张一切存在都是依缘而起,故称缘起。它揭示了宇宙万物的变易性和条件性,即无常。表面看来,佛教用因缘条件解释万有,与现代的各种学科很相似,都在探索不同领域的因果关系。早期佛典中,多次谈到物质世间(器世间)的成、住、坏、减,给人的印象是世界是一个生灭变化的过程。但是,为什麽世界会呈现出这个样子?在《阿含经》时代人们就提出了这种疑问。不过,当时释迦弟子普遍达到了很高的止观境界,对多层次世界有实际的体证,只是欠缺知识总结。释迦告诉弟子,他已说的法很少,就像指甲盖裹的土,没说的法很多,就像大地土。他指示了通往美好世界的道路,弟子们走上去就行了,至若沿途所见的风光,不说也罢,以免增加言语执着。释迦和耶稣很相似,都立足於人生的现实困境,直指人心,对建立抽象繁琐的理论体系不感兴趣。释迦人寂後,弟子们一方面总结他的教法,一方面对有些问题展开争论,而且也要与非佛教徒争论,这使佛教理论体系日益庞大。

大乘瑜伽行派(唯识学派)的兴起,几乎把数百年来各种理论悬疑都做了解答,出现了很多划时代经论。它以“八识说”为骨架形成了一个很严密的体系。唯识学的核心命题:一切存在都是心识的显现。即《解深密经》的表述:识所缘唯识所现。比如,当人看到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等世界万物,这些都是独立於人的客观存在吗?不是。唯识学认为不存在客观的独立的外在世界,一切存在都源自人的心识结构,即内识显现为外境。显现之所以能发生,根源在於心识结构的内在裂变,心识之体能像蜗牛一样生出两角:见分和相分。见分以相分为认识对象,就形成了所谓的“外境”。用胡塞尔现象学的术语表达就是:‘‘这一意识活动的本质特徵在於,它能够超出其绝对自身被给予性的范围而将一个它自己构造的对象设定为它自己之外存在的客体。”既然所缘境同为内识所现,为什麽万物各有不同?唯识学认为在“本识”之内储藏着各种“种子”,不同的种子在一定条件下成熟,就显现为不同的物。

具体来说,世界是“因缘变”和“分别变”共同作用的结果。“有漏识变略有二种,一随因缘势力故变,二随分别势力故变”。

关於因缘变,《成唯识论述记》释为:“因缘生者,谓由先业及名言实种,既要有力,唯任运心,非由作意其心乃生,即五八识随其增上异熟为缘,名言种为因故变於境。”第八识及前五识依名言实种等因缘条件可以任运变现为有实体用之境,这就是因缘变。所说的名言实种,既包括能造色的四大种的种子,由先业力四大种种子任运现行,变现成四大种及其所造诸色,内成有身根及根依处,外成器界,此二构成第八识的所缘境,此即第八识的因缘变。前五识见分,以第八识所变境为仗托,任运而起五识境,此即五识(五俱意识在内)的因缘变。

关於分别变,《述记》释为:“谓作意生心是筹度心,即六、七识,随自分别作意生故。由此六、七缘无等时影像相分,无有实体,未必有用。。分别变是指第七识及第六意识的一分自我筹度思量所变的影像相分,此相分境与见分同种,离心无实体用。

既然本识储藏着各式各样的种子,那麽,种子的现实化(现行)是否需要实体的‘‘质料”予以配合?对这个问题唯识古学和唯识新学的解释不一样。

唯识古学主张“唯识无尘”,唯识新学主张“境不离识”。唯识无尘说沿袭初期大乘的认识,认为三界虚妄如幻,源自虚妄之心的造作,恰如不小心碰了眼睛而冒出的金星一样虚假不实。倘若宇宙万物都虚假不实唯心所造,为什麽还受制於某些条件?譬如只有到了山东泰安才能攀登泰山。以陈那一护法一玄奘为代表的唯识新学解决了这个问题。印度陈那论师在《观所缘缘论》中论证了潜在的“质料”的存在,指出它并不是独立的客观的存在,而是与认识过程密不可分的本质相分。《成唯识论》进一步解析了两种所缘缘:“亲所缘缘,能缘皆有,离内所虑托必不生故。疏所缘缘,能缘或有,离外所虑托亦得生故。亲所缘缘,是见分缘取相分、自证分缘取见分、证自证分缘取自证分等内所虑托之法,与能缘识体不相离,统可称为影像相分。疏所缘缘,指与能缘识相离,即作为本质而能生起内所虑托之相分,即本质相分。相当於四缘说中的所缘“缘”缘。陈那对它的界定是:“所缘缘者,谓能缘识带彼相起及有实体令能绿识托彼而生。”

唐玄奘就是在此基础上论证了三类境:性境、带质境、独影境。所谓性境是具有真实体性的境界,心境是真实的心,色境是真实的色,此如“真实的一条蛇”;带质境是能缘心所缘取的境界,虽然有所托的本质,然而和它的自相不符,此如“以绳为蛇”;独影境指由能缘心的强分别力变现而无本质的境界,此如“想象的一条蛇”。三类境说的提出,是对早期佛教名色相依缘起理论的深化,是对佛教境界理论的重大发展。

表面看,唯识学的潜在“质料”有点类似康德批判哲学中的“物白体”,但二者有本质不同。康德的“物自体”有相对稳定的质性,因为和它相连结的“现象”有相对稳定的质性,它立足於人本的单一的心识结构;唯识学的“质料”却没有稳定的质性,止观圣者可以变换自己的纯粹心识结构,可以用不同生命层次的心识结构观察同一个对象,结果发现:不同道中的有情看似面对同一个存在,其认识各不相同,比如人所看到的水,在鬼看来可以是火。同样,我们眼中的世界,在畜生、阿修罗、天人、阿罗汉、佛菩萨等眼裹各有不同。所以,名言种子的成熟,最关键的因缘是本识的异熟,即本识在业力推动下的变异而熟,它是一个有情生命的起点。如果一个人投生到天道,与天道相应的世界名言种子就会成熟,他眼中的世界就会很美好;若投生到鬼道,与鬼道相应的世界名言种子就会成熟,他眼中的世界就会很恶劣;若投生到这个地球人道,与人道相应的世界名言种子就会成熟,他眼中的世界就是我们面对的这个样子。

在不同业力的推动下,有情可以六道轮回,也可以进入圣道。不同道的有情,其世界各不相同。同道中的每一有情,其世界也不尽相同。每一个有情都感现一个独立的世界,他就是世界的中心。所以,从感现而使世界诞生的角度讲,每个有情都是创世主:鬼创造出属鬼的世界,神创造出属神的世界,人创造出属人的世界,小猫小狗各自创造出属猫属狗的世界,诸如此类,创世毫不稀奇。有情众生各自差别数量无限,与其相应的千差万别的宇宙也数量无限。若拿不同的灯比喻众生,以光比喻宇宙的话,则有无量的光相即相人、互含互摄、重重无尽。以人类为例,由於有相似的业力,共业使其感现的世界看起来像一个,实际上是众人的世界交集的结果。

人的世界是业感的产物,其显现是一个有规律的过程。异熟本识的“所缘境是潜在的境,因为本识自相微细深隐,其‘执受、处’都不可知。正是这些不可知的‘暗物质’,成为七转识生起的所依所缘,七转识的现行过程,同时也是本识及其潜在所缘境现实化的过程”。从本识人胎起,其成长过程就是他的“世界”现实化过程。在子宫生长若干周後,“眼识”与“光明”同时诞生;“耳识”与“声音”同时诞生,等等。如果他的耳识和眼识不生起,其世界就一片黑暗和沉寂。对先天目盲耳聋的人来说,最伟大的哲学家也不能给他们证明世界上有色彩和声音的存在。

唯识新学承认有构成世界的潜在“资料”,就是承认有:异於心识的存在,而这些存在也在特定的因缘链条中有规律地生灭变化,其境相因特定的因缘早现出来。由於人类是染污的生命形态,福报有限,所感现的世界也很不完美,冷热不匀,早涝不均,地震、火山、海啸等灾难频发。

佛教认为,由於轮回中的三界众生愚昧无知,即便是天人也不是都明白释迦所传的缘起道理,所以大梵就产生了他是至高唯一的造物主的幻觉。揿长阿含经》记载,此方世界之初,有一个光音天的天人,因为福报享尽而生命终结,从光音天堕落化生到还没有天人居住的梵天,很是贪爱这个光明清净的世界。後来又有其他的天人陆续化生到此。第一个到来的天人就错误地认为,自己是至高的唯一的主宰,是众生之父,乃自然而有,不被创造,後世一切众生皆其化生;他认为自己智慧能力无边,统领大干世界,是最富贵最荣耀的造物主。後面来的愚昧天人也承认他是大梵(天),不被创造却能创造一切。

依据佛教的逻辑,佛教唯识学认为,现今人们若明白世界乃唯识所现的道理,心就不容易被境所转。人需要超越自己,但不需要征服世界,更不需要给世界安立一个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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