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红楼梦》一书含有大量的佛教思想,这恐怕不会有人反对。别的不说,主人公贾宝玉身上便蕴含得有大乘佛教所倡导的六度精神,而且随着情节的发展,世运的衰落,无常苦空的现实生活使宝玉遁空破界的色彩越来越浓,几近到了色空不二,觉所觉空的层次。作品中妙玉、惜春等人物身上更是对佛法的感悟、认知和理解有着更多具体而细致的描写。如果我们把曹雪芹当作一个佛教徒来认识就不难发现,《红楼梦》的作者更象是在写他的“本生经”。他将此书称之为《情僧录》,这情僧又岂止是从那空空道人而来,这情僧分明就是曹雪芹自己。从整部作品中也不难看出,他的佛教思想往往还杂揉着大量的道家思想,甚至是以道家的面貌来阐释佛家精神的。

一、曹雪芹是“情僧”?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传奇?

这是《红楼梦》第一回中的一个偈子,此偈表明:对尘世间的人来说,《红楼梦》是一部社会问题小说,而对作者本人来说,他更注重的是通过写作《红楼梦》而了却一段挂碍,扫除一抹心尘,其宿命思想也是很明显的。《红楼梦》这部旷世奇书的创作过程就是作者完成从文字般若到智慧般若,从小乘佛法到大乘佛法的过度。写出《红楼梦》,他那仅有的一把辛泪也没有了。荒唐也好,痴情也好,读者自可因其根基而从中体悟。谁解其中味?自然是了空者解,遁世者解。其中是何味?其中是般若味,般若味重重。

佛教告诉人们:有形世间的一切都是短暂虚幻的,唯有空不空处才是清净真实的,永恒绝对的。所以作品中甄士隐说:“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百二十回)从全书所写的内容来看,其顺序也是从真(甄)到假(贾),最后又回到真(甄),演绎了它“成、住、坏、空”的全过程。“假作真时真亦假”,读《红楼梦》也是一样的道理,当你把贾(假)府的一切读出真情实感,读出眼泪来的时候,也就是你痴迷于虚幻最甚的时候。

作品中有四个人物很重要,即僧、道、甄士隐、贾雨村。前二者身处真界,可谓如去如来大自在,一佛一道相对应,而且此二人常常在关键的时候出场对读者破妄指迷,说一点“疯疯癫癫”的话,其目的是看你悟与不悟。作者视其为“双真”。根据佛经中的记载,释迦牟尼在出家修道前,天帝曾三度幻化为老、病、死之人在城外故意让他遇见。太子悟性很高,每次看见天帝所幻化的假象之后都能悟出人生苦短的道理来。他十分明白虚假无常的世间声色不仅不能常驻,相反还是求道的障碍,因此最后决定出家修道。

在《红楼梦》当中,这一僧一道也几度幻化为癞和尚和跛足道人。他们的出现对贾宝玉也具有同样的作用。那僧第一次幻化为癞和尚时是在黛玉三岁的时候,他想将黛玉度化出家,但没有成为可能。道人第一次幻化为跛足道人时,却因一首《好了歌》便将甄士隐度走了。这两个人物在尘世间同时出现时正是宝玉十三岁那年。宝玉和凤姐正被赵姨娘领来的马道婆施了魔法,全家上下不知如何是好。癞和尚与跛足道人却敲着木鱼来到了贾府。

甄士隐与贾雨村二人则身处凡界,世业中一真一假相对应,各得其所。作品开篇以甄士隐梦幻接真缘,结束时以贾雨村归结幻梦;接缘的最终归真而去,而贾(假)的虽然在急流津迷渡口处接上这么一段上缘,但终究还是个不开悟的俗物罢了。他二人真隐假显,最后在急流津迷渡口两度相遇。贾雨村虽从“繁华境中”∵来,但终未迷途知返渡彼岸。“一念之间,尘凡顿易。”士隐此语对雨村是那么麻木。比起士隐来说,雨村可真是白梦了一场。

再就是第五个人物——空空道人。此人亦佛亦道,因多事而将《石头记》传抄至人间,但最后却“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第一回)空空道人在传抄《石头记》的过程中完成了由道入佛的过程。此人物大概与作者的思想轨迹相符,与作者形成一实一虚相对应的关系。

众所周知,在佛教十二因缘②当中是没有“情”这一缘起的,但情在因缘合和当中又的确起作十重要的作用。情一旦倒向迷的一方,最能接近的是受、爱、取三缘。反之,情要是倒向悟的一方,它则易产生菩提悲心。但令人遗憾的是,往往情之主体易于坠入前者,情之客体则易于获得后者。古往今来,因阅读《红楼梦》而看破红尘的人不在少数,但这部书的作者在开悟众生的写作工作当中则难以从中自拔,其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曹雪芹在色、空之间强调“情”的作用,除了因为《红楼梦》这部作品的现实基础所决定而外,恐怕他还有意通过对“情”的解悟而去把握它的本质。一百十一回,秦可卿与鸳鸯两个魂灵的对话便表现出曹雪芹对“情”∵的认识,认为未发之情为性,已发之情为情,并且是不真之情:

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秦可卿亡魂)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若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从这里不难看出,平时我们常说的六欲七情在曹雪芹看来并非真实之物,唯有未发之情——即人的本性才是一种真情。佛门净土宗也说:成佛必先见性,见性必先明心。如果真性不明,相反还因根境相触而外发出喜、乐、忧、悲等空幻之虚情,这就等于是下道,等于执迷。例如第五回作者借警幻之口认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强调的也是同一个道理:即根境相触就会导致本性的丢失,就会导致本心的迷悟。为了区别那种“皮肤滥淫”的下道,作者把宝玉归为一种“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的意淫。尽管如此,意淫本身似乎也无法摆脱情的危害。

作者认为,世间的男子是泥(土)做的,女子是由水做的。他们分属四大③之一。而宝玉则非土非水,乃一石头。泥性沉浊,水性清流,石性本来是愚顽呆顿的,但这块奇石的真性却灵气十足,更何况是一块差点补天的石头。宝玉在世间一趟,不仅完成了一个凡夫俗子的觉悟过程,而且他最终的归隐入佛也是前世因缘,定数有终。正如甄士隐所言:

“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乃天奇地灵锻炼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便是宝玉的下落。”(一百二十回)

丢玉一节是在九十四回。玉一丢,贾宝玉这个人物便失去了一股灵光,整日疯疯癫癫,只有一肉身在世上混迹。好一个“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当时妙玉扶乩即已交代: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九十五回)其中“我门”即为空门。与此同时,为情而下世的黛玉因知宝钗要嫁宝玉后,其真身也一并归位,世间只留下一空壳:“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九十六回)看不破的人读了这段描写会觉得十分辛酸,甚至为两个人物的悲惨命运而叹惜。如果从了悟凡尘的佛教观点来看,读者会清晰地发现,宝黛二人的麻木在前是有伏笔的,走到这一步也是他们从渐悟转而顿悟的必然。

从此后,贾府各个人物皆随其来历而明现其本质,上演的是一场虚假的闹剧。元妃薨逝后,凤姐开始设奇谋。为了家族的利益,一贯以痛爱姑娘们为务

杜景华在其“《红楼梦》与禅宗”一文中谈道:“和以往我国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曹雪芹不可能成为一个宗教意义的禅宗信徒。他的主人公贾宝玉就曾一味地毁僧谤道,他的书也曾对僧、道人物多次地大不敬。”又说:“曹雪芹岂非一个地道的佛教徒,而《红楼梦》又岂非纯是一部禅书?其实,曹雪芹真正的不过是一个居士;或者说,他不过是个自号居士的知识分子而已。”还说“曹雪芹不仅不是一个僧徒,他也不会使自己一股儿地倒进佛教;他只是苦苦地希望自己能弄明白这个世界,以及这世界中的一切内里之所在。他要给自己以及世人的痛苦找到一个解脱的出路,然而又终究弄不明白这出路在哪里。但他仍不懈地探索着,直至终生。”④∵全文认为曹雪芹对佛教本身并不是虔诚的。

其实,贾宝玉毁僧谤道的行为只是针对我们常说的“世俗宗教”而来的,而并非真正否定佛、道两教。曹雪芹也不是不明白这个世界及这个世界中的一切内里所在,他也并非只是一个苦苦地探索者,他是在文字般若中了脱尘缘而已。第十五回里,作者对只重形式不重内容的庸俗佛教就给予了有力的讽刺和否定。不管是铁槛寺的法事活动还是馒头庵里的戒律无绪,作者都加以否定。如秦钟,其姐姐正在出殡,他却在庵里开始调戏小尼姑智能儿,结果被宝玉抓住。而智能儿的那段委屈之语到也道出了庵里摧残人性的控诉:“你(秦钟)要怎么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好呢。”可想,在馒头庵里已没有佛法初传时期那种解脱众生的功能,已不是真修之士向望之地,而只是一牢笼。这样的“佛门”一旦误入,岂不贻误众灵?二十八回宝玉对王夫人的虚伪佛教也作了深恶痛绝的否定。在谈到黛玉应吃什么药时,宝玉说王夫人是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弄得王夫人下不了台,竟在众人面前开了黄腔。宝玉还在凤姐说话的时候故意一句一个阿弥陀佛,跟本没把这种口头佛教放在眼里。可以说,体现在宝玉这个人物身上的反感和满不在乎,不仅表明了他鲜明的宗教思想,而且也痛斥了庸俗佛教对世人的毒害。

当然,杜文只将《红楼梦》的佛教思想归结为禅宗一支也远为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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