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对个人生命处境的关注

社会大变动所产生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不仅有政治秩序的问题,同时社会中的每个人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一般而言,先秦诸子大多把目光投向了政治秩序的重建,而无暇顾及乱世中个人生命所受到的压力。庄子是一位特殊的“例外者”,以其敏锐的感受接触到了这一“盲点”,他的哲学可以说是一首关于乱世中个人生命的悲歌。

人生在世,第一面临的是生存问题。这不仅是指衣、食、住等,更有政治社会环境对人的存在的危害。每当社会大变动之际,残暴的政治,连绵不断的战争都会夺去很多人的生命。庄子正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在宥》描述着“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的惨状,《人间世》篇也借楚狂接舆之口说出了这样的话:“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庄子认识到,这种环境就像命运一般,是人们所无法逃避的。也许个别人可以遁入山林,隐藏起来,但这不可能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当一个人不能改变同时又不能逃避这险恶的环境时,他所能做的便是在现世中寻找避祸全生的办法。

在学者公认大部分为庄子自着的《庄子》内七篇中,《人间世》常常被忽视或斥为异端,其实这正是庄子生命哲学的基础。它集中表达了庄子对时代的感受,以及对政治的高度敏感而转向关注个人生命的心路历程。

在各种纷争纠结的人际关系中,庄子特别将知识分子和治者间的对立作为选样,生动地描绘出两者关系中的微妙之处。“天下脊脊大乱……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下”(《在宥》),这里突出表现了乱世中知识分子与最高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关系。庄子在《人间世》中通篇表露出统治者对知识分子的猜忌之心。自古以来,知识分子总希望恪尽言责,他们关怀民瘼,发诤言,提意见,然而对于在上的权势者来说,忠言总是逆耳。《人间世》的开头,庄子虚构了仲尼和颜回对话的寓言,“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表达了知识分子原本怀抱着救世的雄心,然而对统治阶级有着透彻了解的庄子却借仲尼之口劝诫道:“若殆往而刑焉。”要知道权势者对知识分子是惯性地刻忌猜疑,残民以自暴,在权力系统中是结构性地为恶,知识分子救世的举动便一如“螳螂挡车”,伴君如伴虎,其结局可想而知。

纵观历史,“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爱国者诤言换取的就是如此代价。左拉说:“政治是最肮脏的行业。”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对此早已深有体会,故而决意不与虎狼对话,其“无用之用”的名言就是在这种极端情境下提出来的。“无用”便是不汲汲于市场价值,不被纳入统治阶层所拟定的价值规格,为其奔逐,供其驱使。“无用之用”便是避免沦为权势者的工具价值,以保全自己的生活方式,创造自己的生命意境。

要保全性命于乱世,而成就自己的特殊风格,确实是庄子所面临的人生历程上的一个重要课题。

在《庄子》内篇中,《人间世》表达了知识分子不可推卸的使命感及其悲剧命运;《应帝王》崇尚“游于无有”的无治状态;《齐物论》在于打破自我中心而臻于人我平齐之境;《养生主》晓喻养神之理;《德充符》破除外形残全的观念,重视人的内在价值,并标示形体丑与心灵美;《大宗师》描绘真人的人格风貌,阐述死生如一观及“天人合一”之境。从内七篇的主题思想来看,老庄虽并称于世,实则老自是老,庄自是庄。身为史官的老子,犹诚诚恳恳地向治者谏言,而近于平民知识分子的庄子,则有着更为沉痛的现实遭遇,对于屡遭浩劫的知识分子的心声有着更为贴切的回响。

老庄均崇尚“无为”,却有着不同的内涵。老子说:“爱国治民能无为乎?”以“无为”为“爱国治民”的最高宗旨,其“无为”的主张是专就上层治者而提出的(“无为”一词,《老》书凡十二见,除三十七章“道常无为”外,其余均针对理想治者而立言)。庄子“无为”的概念则由老子专就上层治者的诉求向下落实到更广阔更普遍的个体之中,并将老子这一与治者有关的政治概念转化成为一个表现人的生存状态的词语。就内篇观之,“无为”仅出现三次,如“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游》)、“逍遥乎无为之业”(《大宗师》)。这里庄子使用“无为”的概念以作为个体精神的一种自由自在、自适自得的心境的描述。《庄子》外杂篇也给予“无为”以诗意化的描绘,形容“无为”的情境为“釆真之游”,并将“无为”内化为“安其性命之情”。(《在宥》:“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

《天下》篇对庄周风格的描述也是十分独特的。开头的一段是这样写的:“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一般人总是依习俗常规而行事,有如被放置在既定的框架中拖曳而行,正如丹麦哲学家齐克果的一个比喻:一辆马车载着人在熟悉的路上行驶,即使马车上的驭者睡着了,马车依然能够向着熟知的方向前行。“芴漠无形,变化无常”,而人一旦被从特定的格式中解放了出来,却难免失其所依,而产生“何之”、“何适”的茫然感,面临着的将是一个虚无的深渊或者另辟一个崭新的天地。庄子的哲学便是教人在一个封闭的世界打破后,如何走出旧观念的洞窟,去重新安排自己的生命。

价值转换与价值重估是庄子哲学的一个重要课题,庄子一方面尖锐地指出“俗学……俗思……谓之蔽蒙之民”,“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缮性》),并对世俗所追逐的价值提出深刻的反省(见《至乐》),另一方面运用浪漫主义的笔法,带领人们从河伯的天地走进海若的世界,从学鸠的场所走进鲲鹏的天地,教人不以目前而自足,扩展识见,开拓心思。《天下》篇描述庄周的意境是“生与死与,天地并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在庄子看来,宇宙本是个生生不息的大生命,“天地并与”便是使个体生命流进天地的大生命之中。“宇宙被看成生命力量的关系的反映,而生命的每一方面都是彼此交叉的宇宙系统的一部分”。这是印第安人对自然的宇宙观,也正是庄子的宇宙观。

珍视个体生命、个体意识的存在,庄子借用多种寓言阐示个体差异的现实意义,呼唤对于这种个殊性的理解和尊重。在他的寓言中,浑沌被好心的朋友凿孔而死(《应帝王》),海鸟为热情的鲁侯庙觞而亡(《至乐》),对此庄子发出了“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的慨叹。在缅怀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的同时,期待社会多元局面的出现,令各种人格形态可以如“十日并出”、各种思想观念可以如“万窍怒号”(《齐物论》),形成一派自由繁盛的景象。

庄子这种对于个体生命尊重的要求,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在逆境中奋斗的目标,他的对于自由心声的呼唤,两千年后的今天,犹在人们心中激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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