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龙:“家”造就了中国文化柔韧持久的生命力
解说:以家庭的“亲亲”之爱为源头的儒家文化,塑造了主流的中华文明,孔子的学说与实践,赋予了中国文化,哪些独特的个性。面对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儒家文化该何去何从?《世纪大讲堂》,《全球视野中的孔子》正在播出。
张祥龙:好,我来讲第三个问题就是儒家,孔子在儒家的文明史的效应,也就是他对人类文明,中华文明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孔子大家都知道了,孔子和儒家在某种意义上塑造了中华文明的主流,赋予了它以独特的风貌,所以我们现在往往用这种西方的理论术语来概括孔子和儒家的学说和实践,像封建主义等等,这就完全不合适。这种儒家的对中华文明的贡献很多,我这里只是就文化之间的关系,来择其大端吧,来讲三点,也就是说儒家使得中华文明持久、宽容、和平。首先儒家既然是以家为意义和道德的源头,通过这样它就会努力去通过把这个家的结构,把它深化、异化,达到四海为家,天下一家的生存境界。
但是儒家不会甘心于家天下,虽然历史上出现了长久的家天下,但是儒家从来就把它看作这是一个暂时的,和尧舜那个时代相比它是低一层,而且这些家天下的君王,他只是代天,替天行道,他干的不好就把他,让他下下。那种认为这个天下是我们家的,这种思想是儒家坚决反对的,因为这个跟我们我们上面讲了,儒家对于家和这个家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这种看法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所以儒家会坚决地反对让一家一姓,一党一派来绝对地,无条件地代表国家,占有国家。这样呢我们读到在《郭店楚简》中的一篇儒家论文叫《六德》里边讲到了,“为父绝君”,这是可以的,为你的父亲去拒绝君主可是可以的,但是“为君绝父”绝对不可以的。
因为家是对儒家来讲,对孔子来讲,是生发人生意义,维持生命意义的机制,不是固步自封的那种利益堡垒。这样儒家就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塑造了一个耕读传家的深厚传统,使得我们中华文明的命脉,中国政治的命脉,政者正也,超出了这种朝代,甚至是一些具体的体制。比如先秦的分封制,所以我们在历史上看到了这么多的国破君亡,外族主宰,但是中华文明得以不亡。因为对于深受孔孟之道影响的中国人来讲,国,西方人叫state,国家之本在家,所以我们叫国家。
所以一姓之国可亡,但是国家不亡,中国不亡,由此造成了这个文明的特殊柔韧的,持久的生存力。我们现在看其他的文明古国,还说有四大文明古国,其他的那三大文明古国何在了?古希腊、古罗马在什么地方?早就灰飞烟灭了。
我来讲第二个影响,就是说由于以家为源头的,这个儒家文化的影响,中华的文明的历史中,没有出现对于一神教的精神需求,而是就是在家庭家族的长久生存中,找到了尽性立命之处,所以就此而言,我是比较反对有一种说法,就是说我们中国人完全现实主义,完全功利主义,完全是世俗的,没有深远的这种视野和道德情操,完全是错误的。家族的长久生存,它一定会逼出激出仁义礼智信这些美德,而这些美德反过来会使得家的存在深远化、美好化、超功利化。天理良心确实是在家文化的主流意识里,孔子最赞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所以在《中庸》里面孔子还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正是因为中国没有一神教的主导地位,所以一神教的那种对其他宗教文化不宽容、排外,中国历史上没有。儒家在西汉取得了主导地位,之后两千年内中国有不同宗教共存的空间,没有发生长期的宗教战争,几乎没有宗教战争。而在西方中世纪,漫长的中世纪,完全思想专制,而且有长期的宗教战争。所以现在有些西方的(学者),受十字军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响,西方一些政治学,甚至是政治学者,现在是冷战之后是文明冲突的时代,并且给我们儒家安了一个角色,也是文明冲突的一方,这完全是因为无知于儒家才会这么说。
这个最后就是说中华文明从根本上它是一个和平的文明,它是以某种意义上说起来,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孤芳自赏,自得其乐的这么一个文化、文明。同时又抱有治天下太平的宏伟的抱负和追求。这样我们看到中华文明历史上就不像西方的那些,什么亚历山大,罗马帝国,然后拿破仑有那种征服其他国家领土的野心,也没有基督教那种像普世传教的使命感,它只是在天伦之乐中忘乎所以,这个利玛窦是明末到中国的一位传教士,他都注意到这个情况,说怎么当时明朝这么大的力量,它不去征服其他的周边的国家等等当然这个事实你可以在《利玛窦中国札记》,第一卷第六章可以读到。
我们现在来到了最后一个话题,就是说孔子和他的儒家与我们人类的现实和未来的关系。我们刚才讲到的儒家在历史上的长处,到了现代恰恰成了它的短处,因为这个现代是被西方的工业化,殖民主义和全球化造就的,高科技化造就的,因为儒家以家为它的生命源头。所以当这个家文化受到重大破坏的时候,儒家就遭受了千古未有,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且失败的很惨。
我们这样就看到20世纪中,几乎是在历史的瞬间,儒家的急剧衰落,又看到在目前这种全球化,高科技化的潮流中,和儒家最后一点的生存可能性也正在受到威胁。还有一些科技至上主义者,他们在语言和鼓动一种所谓的第六次科技革命,也就是说把人类从基因上加以改造或者叫升级,把人类变成一种更高更快更强的,所谓像后人类,或者是尼采讲的超人。如果到那种时候,这个人类的家庭基本就消亡了,该消失了,亲子关系也基本上不复存在,或者大打折扣。到了那种情况下,儒家的生命源头确实是就会枯竭,儒家就会成为博物馆中,或者是影视中的那种展示对象,虚构对象。
面对这么一个局面,我觉得儒家为了求生存,它一定要反省,批判这么一个,崇尚力量,崇尚功利的,所谓的天演论,进步观。要抵制这种高科技主义,抵制对力量的意愿,这是尼采的话。揭示其中埋伏的重大的凶险危险,保守住人类的家庭。
因为这个家庭不像,就是人间的那种摇篮,人类长大了就可以把它扔了,而是说家庭是像地球一样,对于我们来讲是唯一的家园,没有了这个家园人类就会死亡,而那个被期待的后人类是不是能够来临,还在未定之数。考虑到当前和可见的未来中,不利于儒家的这个潮流是主导的,不可抗拒的。
所以我曾经提出过要实行一国多制,在民间恢复儒家,团体存在的前提下,建立儒家的特区或者叫保护区,用来保存儒家文化的活的种子,展示儒家的仁道、仁政,天道仁政的美好,未人类未来的不测准备下另外的可能。其实这也是儒家历史上应对礼崩乐坏的局面的一个重要的策略。我们知道在殷朝末年,这个周文王就在丰这个地方搞了他自己的周文化,实际上也是儒家的,按孔子理解,儒家文化的保护区,做得非常好,仁政实现于丰这个地,所以天下民心归焉。这时周族的所谓的软实力就胜过殷纣王的硬实力。
范仲淹讲儒者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但是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因为这就要求你先于天下之人,能够辨识到这个忧思,应该忧的东西在哪里。而在我看来,我们只有回复到儒家的源头思想。也就是我今天讲的这些,以家为源头然后达到仁,只有回复到这个思想,儒家才能在现代世界中得到它的思想的敏锐性独特性,针对现在的人类最急迫的问题,做出它的思想判断,提出应对有效的应对之策,从而把儒家在现代的,不利之处变成有利,把弱处变成强处,而这一点恰恰是其他的那些学派,包括把儒家个体主义化,国家主义化的那些学派,它们看不到的。
伟大的德国诗人荷儿德林讲了一句,叫危险所在之处也生成着拯救,我愿意接着他讲,只有当我们辨识和忧思到这危险所在之处,才会生成希望和拯救,谢谢大家。
张祥龙:儒家的根基扎在人性中
解说: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家庭的观念越来越淡薄,家庭的衰落成为了不争的事实。在这种严峻的现实之下,孔子与儒家的生存空间在哪里,儒学的复兴又有哪些可行的方法和路线?《世纪大讲堂》,《全球视野中的孔子》正在播出。
王鲁湘:非常感谢张祥龙教授精采的演讲,我觉得张教授的这个演讲就是很通俗的把我们对于儒家和世界上的其他的思想,包括其他的宗教做了一个简明扼要的一个区分,比如说它是甘心做人,它是以家庭为本源的。
好,现在我们回到现场讨论这样一个阶段,凡是对于孔子的思想,儒家的思想,以及它们在当代世界的命运,你们会有一些问题要向张祥龙教授请教的请举手。
现场观众:您刚才有提到,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亲亲”之爱,但是我们又看到,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个人主义又非常的凸现。那么很多人都会感觉到家庭观念会越来越淡薄,所以我的问题是,您认为孔子思想,或者儒家思想的未来在哪里?它的生命力又在哪里呢?谢谢。
张祥龙:家庭观念的淡薄,家庭的衰落,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越是全球化,个体主义就越盛行,所以孔子和儒家的未来,就此而言,我确实是没有那么乐观,像有一些现在对,也是在争取复活或者复兴儒家的这些很可尊敬的这些努力的这些人士看来是很有信心,我倒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但是我也不是悲观的,完全悲观的,我不是完全悲观的,因为就像我们刚才讲的,儒家的根基扎在我们这种人性中,所以只要我们这种人,家庭还在,儒家就还有它的生存空间。所以我是认为,儒家是可以复活的,但是要想复兴,繁荣兴旺这个就不容易了,就要看儒者的努力,还有看人类历史潮流的变化。
现场观众:张教授您好,我想请问您,为儒学的复兴设计的哪些,怎样的路线?有什么可行性的方法,谢谢。
张祥龙:我想用三个词来总结我提的,你说儒学复活或者复兴的说不上方案了,就是这么一个思考。一个是回复,一个是入时,一个是建基。回复就是我们要回到源头,回到儒家的源头,回到家这个源头。使得我们对儒家的理解更真实,使得儒家在现代带有它特别的敏感性,其他的学说没有的那些敏感性。第二个入时就是说,你要进入现在的人和未来的人最焦虑,最关心的那些问题,像家庭的衰落,伦理的丧失,生态环境的破坏,儒家这个是完全关心的。我们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天人合一。
所以这些人类现在特别着急的,大家看待人类未来,现在都有一些迷茫,这些问题儒家必须要能够深入进去,而不能够觉得我们儒家21世纪是中国传统文化世纪,是儒家复兴的世纪,这个没有保证。你自己做得怎么样,关键看你能不能切入这个关键性的问题,和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最后说建基,我觉得儒家现在已经像个游魂一样,大家都谈论儒家,但是儒家在哪儿,人间在哪儿很难说。所以你要重新建立儒家的团体性的存在,还有就是我刚才讲的儒家特区的存在。
现场观众:您好张教授,我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来自北京语言大学,然后今天我的很多同学都来自我的同一个学校,然后我的问题是,因为我们马上要出去作为一个汉语志愿者教师,然后会奔赴世界各地的孔子学院。然后这个时候我想问的是,我们除了给外国的学生教一些以汉语的文化,然后教他们说中国话之外。我们怎么样能够把这个孔子的这种文化推崇的更好一点?就是怎么样具体地去做,然后做的比较恰到好处?谢谢老师。
张祥龙:我觉得孔子学院,它这个名字起得很好,既没有起历史上其他的伟人用的名字,没有叫老子学院,没有叫庄子学院,又没有用现代中国伟人的名字,没有叫泽东学院,或者中山学院。这个用了孔子学院,很有深意,这可以看作中国文化本能的一种反应,当中国人面对世界的时候,孔子的分量就在无意识中就出现了。但是现在问题就是孔子学院需要正名,就像你刚才讲的很好,孔子学院不只是要教汉语,它要教孔子的学说,当然也包括六艺,诗、书、易、礼、乐、春秋,或者是传统的那些技艺。
至于说如何做,我觉得我不一定能提出很特殊的一些建议,但是我是感到现在的孔子学院是不是应该更民间化一些,而且多元化一些,不要全都是我们***组织的,这样也容易引起国外的一些想法。而且如果有民间的力量进来,尤其是有儒家团体的力量进来,当然如果国家允许儒家的团体存在,那么孔子学院就会被越办越好,越办越像一个孔子学院。
另外还有就是我还希望,在我们中国自己的大学里边也要建立孔子学院,或者是类似的。就像我们北大以前有经学院,而我们现在为什么不能恢复呢?谢谢。
王鲁湘:全球化和西化所带来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危难在信息科技高速发展的今天还远没有结束,张祥龙教授曾在他的书中提出思想的避难这样一个概念,看似消极的应对态度,却也是最具儒家智慧的生存之道。张教授今天的演讲通过与中外其他圣贤,及其学说的比较,站在全球视野的角度,揭示孔子为人和立说的独特之处,加深了对于孔子开创的儒家的特征,历史贡献和未来意义的理解。
俄国思想家和文学家托尔斯泰曾经给予了中国人民最为真挚的同情,他说孔孟老庄的子孙们,你们不要慌张,只要中国人民继续过着以前所过的和平的,勤劳的生活,遵循自己的三大宗教的教义,他们现在所遭受的一切灾难便会自行消亡,任何力量都不能战胜他们。好,让我们再一次感谢张祥龙教授今天的演讲。同时也感谢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我们下周同一时间,世纪大讲堂,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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