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哲学史上,老子是第一个把万物的根源追溯到“道”的思想家。在这之前,人们对终极的追问停留在“天”的层面,提出“天”与“人”的范畴。老子则把对“天”的扣问向前推进到了“道”的高度。先秦道家在推论万物的根源与万物、实在与现象、形而上的本体与形而下的器物、存在及其本质和规律以及万物之为万物的终极原因时,提出了“道”与“物”这对范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道无终始,物有死生”(《庄子·秋水》)、“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物物者之非物也”(《庄子·在宥》)等都在向人们展示“道”与“物”这对范畴的区别及其相互关系。
一、“道”与“物”
“道”的原始意义是道路、坦途。春秋后期的老子将“道”延伸为形而上的、非物质的宇宙本原、本体和普遍规律,成为道家哲学的重要概念。它是世界的终极根源,无所不覆、无所不载、自生自化、永恒存在。道不是物,也不仅仅是使物成为物的理,而是一种形而上的本体存在。“道”作为“万物之宗”、“万物之母”,是产生“物”的总根源,是独立于“物”而自在运行的抽象实体。“道”是能使“物”成“物”而本身不是“物”、却又遍在于“物”、“与物委蛇”的形而上的本体性存在。相对于“物”而言,“道”是形而上的、恒常的、不变的、独立自存的。它是精神性的本体,是超越物质实体而独立自存的最高实在。它先于万物,是万物的本源和条件。老子将其描述为: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第二十五章)
庄子也明确指出“道”是万物的根由,他说:
“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庄子·渔父》)。
“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庄子·在宥》)
这个创生万物的“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它创造了时空,自身却在时空之外。我们不能用认识“物”的感官、知觉、理性去辨认之,也不能用表达“物”的普通语言去表述之。老子曾说“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老子》第三十五章)感性、知性和理性只能对物加以认识,对“道”却显得捉襟见肘、鞭长莫及,无力为之。所以庄子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庄子·则阳》)但为了对之进行表达,我们又不得不借助于语言。所以老子讲:“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庄子说:“道之为名,所假而行。”(《庄子·则阳》)既然是不得已而用之,我们当然也就不能被借用的语言所拘制,言不能尽意,得意之后必须忘言。那么怎么才能认识“道”呢?老子的“涤除玄览”、庄子的“莫若以明”和“堕肢体,黜聪明”都是让人们丢掉主观的成见、标准、框架和范式,采取静因之道让事物自己本然地呈现出来,让内心的清净照见事物的本然,让事物自己表述,而不是被动地被言说。这颇有点现象学“朝向事实本身”的意味。
道的“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和不可言说性均表明“道”对“物”的超越性,是道家在物之外、之后的形而上的寻索和追问,是在“物”的表象背后扣问更为根本的存在。
在道家看来,“物”是有形的、变化的、局部的、杂多的。所谓:
“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庄子·达生》)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庄子·秋水》)
“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庄子·秋水》)
“物有死生”。(《庄子·秋水》)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庄子·寓言》)
“万物以形相生。”(《庄子·知北游》)
可见,“物”有貌象、形色、音声、生死和无穷无尽,是时空之内的存在,受质、量、度的规定。它可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知觉,人们可凭借知性能力来认识和把握“物”,通过感官直接感知其存在。庄子就认为“言之所尽,知之所止,极物而已”。(《庄子·则阳》)
综上所述,道家提出“道”与“物”这对范畴,向人们昭示除了“物”之外,还有“道”的存在,认为它与“物”是有区分的。“道”是形而上的先验存在,“物”是形而下的后天生成;“道”在时空之外,不能为普通逻辑认识,是先验知识和形而上学的内容;原始的“道”摆脱了因果,即在因中,也在果中。“物”存在于果之中,在时空之内,可以为普通逻辑认识,是经验知识和物理学的内容。
二、道物无际
“道”虽然是“物”的根据和前提,对“物”有超越性。但道家没有把“道”看作可以离开“物”而存在的本体,以为“道”可以主宰“物”、支配“物”,从而牺牲掉“物”的自性,贬低“物”的存在和价值,甚而至于放逐“物”,听任“物”被宰割、被剥夺,最后终将因“代大匠斫”而伤及自身甚或两败俱伤。所以道家提出“道物无际”的命题来解决超越性与此在性、本质与现象、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关系。
首先,“道”在“物”中。“道”不外在于物,而是遍于“物”。“道”生成万物之后,又作为万物存在的根据蕴涵在天地万物之中。以“物物者非物”和“道”“先天地生”为前提,庄子提出“道”无所不在,甚至“在蝼蚁”、“在秭稗”、“在瓦甓”,“在尿溺”。道虽先于万物,却又不离于物,而是存于“物”之中,“与物委蛇,而同其波”。(《庄子·庚桑楚》)“道”虽有超越性,但“道”不是高高在上,在远处、在“物”外对“物”进行规范和丈量,“道”不是远离“物”的他者。
其次,“道”随顺万物,“物”有独立于“道”的相对性。“道”以“无为”的姿态与万物相处,不主宰、支配物,不外在地决定物的价值和命运。万物的生化有它自己的内在原因,万物之为万物是自然如此。“万物负阴而抱阳”,万物变化的动力来自内部阴阳的消长盈虚,没有什么在外部推动,不是外力使然,是物的“自化”。所以道家特别强调“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遵循事物本来如此的发展趋势。老子强调:“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老子》第三十七章)庄子提醒我们“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庄子·寓言》)
“道”与“物”的关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物”与“物”之间有界限分别,“道”与“物”之间没有边际、界限和间性,“道物无际”。所以对道家来说,“道”普遍存在于万物之中,无间不入、无所不在。老子所表达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第二十一章),和庄子提出的“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庄子·知北游》),都意在说明“道”与“物”之间这种即超越又内在的关系。
一般说来,我们可以把现象间的关系归纳为非辨证关系和辨证关系。非辨证非系包括机械关系、物理关系、化学关系和有机关系。机械关系承认世界的物质统一性,一切物体受力学规律支配。物理关系指物质的结构和物质间的相互作用引起的运动变化,这种关系不造成物质的转变。化学关系指各种物质之间通过化合和分解,实现物质的根本转变。有机关系是简单的前期机体因生命体的自我调节、自我复制、独立的适应性反应向复杂机体的进化。在上述非辨证关系中前一种关系不能解决后一种关系中的问题,如机械关系就无法合理解决有机关系中的生命现象。辨证关系是关于普遍联系的关系,适用于各种现象,它概括自然、社会和思维的发展。在这种关系中,对象本身的矛盾和对立统一是其发展的动力。“道”与“物”之间也存在上述几种关系类型,“物”层面的各种关系可以用非辨证关系和辨证关系解释。但“物”与“道”的关系还不止于此,如“有生于物无”在上述关系中就得不到解决,更无法充分说明“道”生万物、“道”在万物之中、万物自化的关系。无际观是上述关系无法包括的另一种关系类型。
另外,“道”具有超越性、先在性;“道”又无所不在,深入“物”之中,“与物无际”,表明“道”与“物”不是彼此对立的二元关系。二元论观点认为决定世界秩序和规律的根源在事物之外。这个外在的“实体”创造了世界,并赋予其规律,人们通过理性可以发现这些规律。客体是被主体创造和建构的,而对象或被造物本身则是寂静的,被决定的,它不能反作用于主体。主体认识客体的分析性思维强调对部分的认识,用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看问题,认为认识了部分,找出那一部分是主要矛盾,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把这个作为分析认识、论证所谓可靠知识的出发点。“道物无际”也不是在相互对待中消弭了对方的一元关系。它即不把“道”统一于物,由“物”派生并驾御“道”,甚或认为世界上只有“物”而没有“道”,把道性化为物性,把思维局限在经验范围以内;也不将“物”统一于“道”,“物”虽由“道”所生,但“道”并不统属“物”,以至于取消“物”的独立,认为“道”才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道物之间是即超越又内在的关系。这是一种新的关系模式,我们称之为无际观。
“无际观”的主要特点是决定性和相对性的统一。“道”在关系中永远都会决定“物”。当“物”出现质、量、度等差异时,才是相对的、自主的。“道”在逻辑学中对“物”的决定,在存在论中进入了相对。“道”对物质有逻辑上的第一性,非历史性的第一性。它与物质或精神第一性有区别。其一是在物质或精神第一性里,决定者与被决定者处于前后相序之中,有时间上的前后关系。而“道”“物”是一种抽象关系,是精神对物的认识,不是历史关系。这种决定不是时间上的前后进程。另外,物质或精神是绝对的,原因和结果是严格确定的、不可移易的必然联系。这种第一性取消了被决定的第二性的对象的不确定性和偶然性。在主客关系中贬低了客体,在存在与现象中遗弃了现象,在理性与感性中,忽略了感性,在身心关系中忘记了身体,在科技与人文中疏远了人文等。在无际关系中,“道”为“万物之宗”,所以它决定“物”,具有绝对决定性。它产生万物之后不再干预“物”的世界。“物”一旦出现,便按照“自化”原则进入辨证和非辨证关系中,取得了相对于“道”的独立性,并与渗透于“物”中的“道”的某些形式发生关系,让“物”具有相对性。“道”的决定性和“物”的相对性在无际关系中得到统一。
第二个特点是“无际”关系是逻辑体系的综合和整体,是具有综合性的二律背反,不是单一的二律背反。康德提出由于人类理性认识的辨证性力图超越自己的经验界限去认识物自体,误把宇宙理念当作认识对象,用说明现象的东西去说明它,于是产生二律背反。在他看来,人绝不可能超越现象去认识物自体。在“道”与“物”中,老庄也提到了人对于“物”的认识能力无法认识“道”。因为至精、至大的“道”无形象,数不能分,数不能穷。“或使”和“莫为”等知性思维模式淤于物之一曲,把概念思维当作认识对象。“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庄子·则阳》)这里,“或使”看到世界的“实”,“莫为”看到“世界”的虚,出现一对二律背反。这里的二律背反带有综合性,康德完全否认了人认识物自体的可能性,道家则另辟蹊径,提出“吾丧我”、“丧其偶”、“心斋”、“坐忘”等心性的修养和体悟达到与道之虚合真,以“莫若以明”、“无为”、“得其环中”、“任物自然”而与物之实同体。
第三个特点是统一性与多样性的共存。“道”体现为万物的统一性、共性。在本源性的“道”的高度看万物,就会发现事物的区别是一种表象,是一种外在的呈现。“物”与“物”之间相互依赖和相互制约,各有存在的价值和标准,各有所“是”,也各有所“非”。如果以一“物”之“是”而非他“物”之“非”,则万物没有不是“是”的,也没有不是“非”的。如果执着于物的千差万别,追随其“分”是不可能有止尽的。这都是限于“物”之别而不能互相一致。“道”却能使纷繁复杂的万物统一起来,透过物表面上的差别、杂多看出其本体上的一致性,达到整体的平衡、系统的稳定和协调。所以庄子说:“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庄子·齐物论》)“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但这里的统一性不以牺牲多样性和差异性为条件。“道”不具体支配万物,万物内在的原因则表现为万物的个性和差异性,体现出多样性。多样性是充分实现个体性的结果。个体独特性的保持为道家所珍重。道家特别反对对“物”的干预和破坏,阻止“物”的自化。这种干预、阻止的直接后果是多样性和个体性的丧失。道家所主张的“无为”也正是希望不要人为地阻碍事物成为它自己,人应该随顺万物,与其委蛇、宛转,才能不破坏物的固有之性。它倡导“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第六十四章)“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庄子·在宥》)对待“物”的自然无为、承认其自化、自生、自壮包涵着让“物”自由地进入其自身之中,让其自在地呈现和存在,不伤害“物”,不破坏“物”的自然进程。道家同时也向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庄子·天下》),高度赞赏那些“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庄子•在宥》)的“独有”之人。为了不因统一性损伤多样性,道家就是这样提倡保护个体性和独特性。无际观系中统一性与多样性的共存合理地解决了部分与整体、个别与一般、多与一的关系。
三、“道物无际”观的价值
超越性的“道”的提出为人类指明了向上提升和超拔的精神方向,希望人从物欲横流中解脱出来,回归自然的生活,让人成为目的而不是手段。道家认为人不应停留在“物”上,执着于“物”而不能自拔,以至于“丧己于物”、“与物相刃相靡”而不能停止、“逐万物而不返”,导致人生精神意义的丧失,走向可悲的结局。庄子说:“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庄子·在宥》)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所以道家追求“游心于物之初”,回到“道”的老家,达到“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庄子·刻意》)的逍遥之境。与此相反,“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庄子·缮性》),为道家所遗憾。因外物而伤身损性,被“物”缠绕,这是非常可悲的结局。所以庄子慨叹:“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庄子·逍遥游》)人也不能因为要超越而否定“物”的价值,把“物”当作精神提升的障碍,从而丢弃“物”。“道物无际”包含了不要沉溺于物的感性主义的泥潭,也不要拘泥超越于物的理性至上对物的排斥,而是坚持“道”与“物”的无际关系。用“莫若以明”的认识态度和“任物自然”的实践原则让事物呈现自己、实现自己,以“道通为一”的齐物思想协调物我、主客等关系范畴,解脱各种拘绊,使人与物皆自由自在、实现自性。
对“道”“物”关系的上述认识是对先秦道家思想在现代视角下的重新解读,先秦时期的“道”“物”范畴有着许多局限,我们今天是对传统中的微言大义的创造性发挥。传统的一些价值需要形而上学化、普世化和现代化。这是是用现代人的眼光阐释道家思想的一种尝试。它提供了理解传统的新视角。
“无际观”也提供一种新的思维来审视我们已有的关系。量子论、相对论、生物学、生态学等现代科学的发展已经暴露出我们现有关系的局限。时代需要新的能和谐主客、身心、人我、人地关系的新理论。道家的“道物无际”对我们今天重新思考这些关系是一个深刻的启迪。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