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和永恒

在禅宗的文学里,有两句名诗:“成古长空;一朝风月”。

这两句诗,有如一线初升的曙光,射入了我们的心扉,使我们在永恒之流的第一个跃动中,震惊于天地的悠悠,万化的静寂。也就在这一跃动之间,有了形,有了色,有了生命,有了活动,没有人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这是玄之又玄的问题,能够感触到这个神秘的存在,将会所我们带入了一个极度新奇而快乐的世界。

这里有一首日人芭蕉的最出色的徘句:“寂寞古池塘,青蛙跃入水中央,泼刺一声响”。

古池塘正像“万古长空”般的静寂,青蛙跃入水中央的那声泼刺,犹如“一朝风月”。世界上还有比在永恒的沉寂中,突然爆发出的那一声空谷之音,更为优美,更为扣人心弦的吗?的确,每天都有创造的曙光,每天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一切都是第一次,也都是最后一次。上帝不是死亡之神,而是生生之神。

(二)一朝风月

善能是南宋的一位禅师,他曾发军“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思想说:“不可以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不可以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月,且道如何是一朝风月?人皆畏炎热,我爱夏日长,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会与不会,切忌承当”

译者按;这一节承上节的意思,要我们把握现在,体悟当前,别错过宇宙人生中的每一事,每一物。正是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夜夜是春宵,日日是好日。

(三)祥瑞

处辉真寂禅师刚做方丈时,一位和尚问他:“我听说释迦牟尼说法时,地上开出金色的莲花来。今天是你的就职典礼,有什么祥瑞可见啊!”这位新方丈说:“我只是‘扫却六前雪’罢了。”

译者按:这段故事说明一个真正得道的人,是无须涂上任何奇异的色彩。释迦牟尼说法时的金莲,只是宗教上的渲染而已。禅宗却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所以他们反对神通,主张“平常心是道”。慧忠国师曾批评西天大耳三藏的他心通。法融禅师未得道前有“百鸟衔花之异”,证道之后却平易如常人。这些都说明了道不远人,在“扫却门前雪”的这一简单平常的行动中,就可证道。

(四)呵笑呵一

白云守端禅师是杨歧的学生,他非常用功,却缺乏幽默感。某次,杨歧问他以前拜谁为师。守端说:“茶陵郁和尚。”杨歧接着说:“我听说郁和尚有一次过桥不慎滑倒,因而大悟,写了一首诗偈,你记得这首偈子吗?”守端回答:“这首偈子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杨歧听了之后,便笑着走了。守端为了老师的这一举动,整夜失眠。第二天一早,便去问杨歧为什么听了郁和尚的偈子要发笑。杨歧回答说:“昨天你有没有看到那个打耍的小丑”?守端说:“看到了”。杨歧又说:“你在某一方面不如那个小丑”?守端问:“老师指的是什么”?杨歧回答:“小丑喜欢别人笑,而你却怕别人笑”。守端因而大悟。

译者按:这段故事的真意是劝人求道切忌拘泥不化,把普通人情之常,看得过于严肃,过于玄妙。杨歧的笑,是因事之可笑而笑,其笑本身并无意义。可是守端过于认真,拼命去研究杨歧为什么而笑,这便有点缘木求鱼了。在禅宗史上,不知有多少的和尚,像守端一样,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举动而失眠整夜。其实,在我们研究禅宗的公案,以及其他历史事迹,和学术思想上,也不知有多少的学者,像守端一样,为了一个写错的了字,而挖空心思去替它将错就错的解释。杨歧如果死后有知,真要在地下大笑不已了。

(五)巧解难题

禅师们常常故意用进退两难的方法,把学生们逼得走投无路。如天衣和尚在翠峰明觉门下学道时,明觉曾给他一个难题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这个那个都不对”。当天衣要想回答时,明觉便用棒把赶了出去。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好几次。后来,天衣充水夫,有次扁担一断,把整桶水都打翻了,就在这时,他见到自性,解开了这个难题。

香严智闲禅师有一次也以同样的难题考问僧徒说:“求道之事正像一个人用牙齿咬住树枝,高高的悬空吊着。下面有人突然问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假如他不答,便是他的不知;假如他回答,则一开口便掉下来摔死。请问究竟怎么办”?这时,虎头招上座正好在场,他便站起来说:“我们不必问他在树上怎么办?请你告诉我,他在未爬上树之前,是怎么样的?”智闲听了哈哈大笑。

义端禅师是南泉普愿的大弟子,有一次他对僧徒说:“语是谤,寂是诳,语寂向上有路在。”

法云禅师是云门宗的人物,有一次对僧徒说:“假如你进一步,失道;退一步,失物。不进不退,则像一块石头般的无知”。当时一位和尚问:“如何才不致于无知啊”。法云说:“舍偏除执,尽你的可能去做”。这个和尚又问:“我们如何才能不失道,又不离物?”法云回答:“进一步,同时,又退一步。”

译者按:以上所举的四个公案,虽然巧妙各有不同,但都是用进退两难的问题,逼学生舍执除偏,以达到是非两忘,善恶双离的境界。

第一个公案,说明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只有偏担折断,水桶倒翻,一切打破,才是最真的事。第二个公案,问未爬前是什么,也就是要舍弃答与不答,而直证本来面目。第三个公案,是不落于言筌,不耽于寂默,而探取向上一路。第四个公案,是进即退,退即进,双即又双离,以达到绝对圆融的境界。

(六)公开的秘密

黄龙祖心禅师和诗人黄山谷相交甚密,有一天,山谷问黄龙入道的秘密法门。黄龙回答:“孔子不是曾说过:‘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吗?你对这些话有什么想法?”当山谷正要回答时,黄龙便插嘴说:“不是,不是”。弄得山谷莫名其妙。又有一天,山谷陪黄龙游山,看到遍地满桂花,黄龙便问:“你闻到桂花香吗?”山谷回答:“是的”。黄龙又说:“你看,我一点也没有隐瞒你吧”!山谷大悟,深深的作了一个揖说:“你真是老婆心切”。黄龙笑着说:“我只是希望你回家罢了”。

译者按:黄龙希望山谷回的是什么“家”?这个家就是本来面目,就是最亲切的自然。春花秋月。青山绿水,一切都现成的在眼前,自然之门是洞开的,道就在其中。可是山谷不知,偏要拼命寻求秘密法门。所以黄龙暗示他一切现成的,要他舍高深而归于平淡,回到那个他曾迷失了的“家”去。

(七)向上一路

禅师们精神高扬,永远的追求向上一路。但最有趣的是,从另一个观点来说,他们的向上一路,又是向下的。正如有人问继成禅师:“如何是向上一路”?继成回答说:“你还是向下去体会吧”!

这使我想起了十字若望所说的:“愈向下走,愈爬得高,使我达到了目的”。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相反成的道理正触发了我们的开悟。

十若望是这种相反相成的论的祖师,如他说:“不想享受一切,而享受了一切,不想占有,而占有了一切,不想成就一切,而成就了一切,不想知道一切,而知道了一切”这种相反相成的理论和老庄思想共鸣,庄子曾说:“至乐无乐”。

老子也说:“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又说:“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其实,老子也正是告诉我们唯有知而不自以为知才是真知。

译者按:作者在这一章中表达禅的精神固然是向上的,但并非是一个空虚的形而上间架,而是透过了向下的路,有其实实在在的基础。不仅禅与老庄思想如此,儒家所谓“能近取譬”,“下沈而上达”,也莫不如此。

(八)哑子吃蜜

俗语说:“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禅师们也有一个相似的说法,如杨歧曾说:“哑子做梦,说与谁知”。慧林慈受则说得更巧妙,如下面一段对说:

和尚问:“当一个人感觉到而说不出,他像什么”?

慈受说:“他像哑子吃蜜”。

和尚问:“当一个并没有感觉到,却谈得有声有色,他像什么”?

慈受说:“他像鹦鹉叫人”。

译者按:哑子吃蜜,哑子做梦,与哑子吃黄莲一样,尽管他们尝到的味道是甜是苦,但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烦恼。这在世俗的眼光中,当然是一种悲哀。但对于禅宗来说却正要我们学习哑子一样,无论是苦、是甜,或是梦,都不足与外人道。最犯忌的就职像鹦鹉一样,心中毫无所得,只在嘴巴上乱说,而流于文字禅,口头禅。

(九)道树应付怪物

道树是神秀的门徒,他和几位学生曾住在山上。那里常出现一个怪人,穿得破烂,讲起话来却非常粗野和夸大。并且能随意化作佛菩萨,罗汉等形象,道树的学生都非常惊恐,不知这个术士究意是谁?究竟会变些什么花样?这个怪人一直在那里作崇了十年,有一天终于消失了,不再出现。

道树对他的学生说:“这个术士为了欺骗人心,施出千方百计。但我应付他的方法,只是不见不闻。尽管他的诡计层出不穷,总有用完一天,而我的不见不闻却没有终了”。

有一位和尚曾这样的评说:“说不到处用无尽。”

译者按:道树的这种方法是运用了老子的一个“无”字,以“无”制“有”。因为这个“有”不论如何的广博,如何的坚固,总有个边际,总有个竭处。而这个“无”却是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解粘支执,为用无穷。所以老子主无为,禅宗要倡无心了。

(十)奇异的菩萨

善慧菩萨即是闻名的傅大士,生于公元四九七年,是一位出色的禅宗的先锋。有一次,梁武帝请他去讲金刚经。他登上台后,拍了一下警堂木,便下台了。弄得武帝莫名其妙。善慧便问武帝:“你了解吗?”武帝回答说:“完全不了解”。善慧却说:“但我讲的经已说完了。”

另有一次,善慧正在讲经,梁武帝来了,听讲的人都站起来,只有善慧仍然坐着不动。近臣们便对善慧说:“君王驾临,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善慧回答说:“法地若动,一切不安”。

又有一次,善慧穿着和尚的袈裟,道士的帽子,和儒家的鞋子来朝见梁武帝,武帝看见他这身奇异的打扮便问:“人旬和尚吗”?善慧指一指帽子。武帝又问:“你是道士吗?”善慧指一指鞋子。武帝最后说:“那么,你是方内之人了”?善慧又指一指袈裟。

据说善慧曾有一诗:“道冠儒履佛袈裟,会成三家作一家”。

铃木大拙说得好:“禅是宗合了儒、道、佛三家,而用之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假如这种说法不错的话,那么,善慧早已开了先河。

善慧曾有两首偈子,常为禅家所称引:“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译者按:善慧是那里的一位奇人,但他这种奇异行为以禅宗思想来年,却毫无奇异可言。他的不讲经,只是表明道的不可说;他的见圣驾而不动,只是强调真人之最尊(以今语译之,就是人格尊严);他的奇装异服,只是说明他不拘于一教,而要融三家为一体。

(十一)吾丧我

庄子所谓“吾丧我”的意思是指这个真我摆脱了自我。因为真我是透过了自我的消失而实现的,这也是一切宗教和智慧的普遍法则。唯有失了,你才能真有所得;唯有瞎了,你才能真我有所见;唯有聋了,你才能真我有所闻;唯有离了家,你才能真正的回家。简而言之,唯有死了。你才能真活。生命是吾和我之间永恒的对语。

译者按:伟大的盲女作家海伦凯利在“给我三天光明”一文中曾说:“我常这样的想,如果人们在早年有一段时期瞎了眼,或聋了耳,那也许是件幸福的事。因为黑暗将使他更了解光明,无聋将使他更能享受音籁”。这段话可以与作者本节中的见解互相发明。其实老子的“为道日损”,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与禅宗的“大死一番,再活现成”,都有相通之处,也都是要消除自我,以求真我。

(十二)出家回家

和尚们骄傲的自称“出家”。的确,离开了亲爱的家而孤独的去求道,并非小事。有一次,曹溪崔赵公问径山道钦他是否可以出家。道钦回答说:“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之所能为。”

许多禅师都说悟就是回家。他们常提到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下面是长庆应圆禅师的一首诗:

“寒气将残春日到,无索泥牛皆跳;筑着昆仑鼻孔头,触到须弥成粪扫帚。牧童儿,鞭弃了,懒吹无孔笛,拍手呵呵笑;归去来兮归去来,烟霞深处和衣倒。”

译者按:禅师们一致认为道在自己心中,宝藏也在自己家中,因此求道觅宝,不必苦苦向外追求,只要返向内心,在自己家中就可享用不尽了。但以译者来看,也许人在福中不知福,必须浪子回头,才知家的温暖;必须出家以后,才能真正的回家。不过这时的“回家”,已经与“出家”时的那个“家”完全不同,已不是那个尘俗的家,而是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十三)导演上帝,或让上帝自演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中,有一本发人深省,极有意义的书,就是高汉(Dom∵Aelred∵Graham)的“禅的天主教义”。作者认为禅的精神是让上帝自演,而不要导演上帝。他极为深刻的说:“悟是自我意识的消失,无我意识的完成。使我们不再导演上帝,而让上帝自演”。

这种境界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但我们却可以从庄子的一段描写中看出:“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译者按:“想忘乎道术”是庄子思想的最高境界。所谓“相忘”就是大宗师篇里的“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也即是慧能所谓的“邪正俱不用,清净至无余”;“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的意思。所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道和禅的相通之处,我们也可以说这是禅和道的“想忘乎道术”。

(十四)铃木大拙的禅味

那是在一九五九年的夏天,夏威夷大学举办第三届东西哲学会议,主讲人之一是八十九高龄的铃木大拙。一天晚上,他向我们报告日本的人生哲学说:“日本是生于,儒死于佛”。这样的说法使我深为感动。当然我了解他所指的,因为这在中国本是如此。不过,我以为这有点夸大,必须稍加修下。因此当他念毕报告后,我便要求主席让我问儒铃木大拙博士一个问题。得到了允许后,我便说:“我听到铃木大拙博士说日本是生于儒,死于佛。深为感动。但近年来,我很荣幸的读到铃木博士“生于禅”一文,难道禅不是佛家吗?或者日本只有铃木博士一人是生于禅的吗?假如还有其他的日本从是生于禅的,那么所谓生于儒,死于佛的说法便要修正了“。主席很小心的把我的问题转告铃木博士(因为他的听觉有点不便),整个讨论会场的人都好奇的听取回答。铃木博士听到主席的话后,便以大禅师的口吻,不假思索说:“生就是死”。这回答使整个会场骚动。每个人都在笑看我的反应,而我却大悟了。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把我带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这境界是超乎逻辑和理智,超越了生和死。我真想给铃木博士一掌,以表示和他共鸣。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毕竟是“生于儒”。

(十五)与何穆的一席谈

一九二三年,我在老友何穆法官家中渡圣诞假期,有天早晨,他带我去参观他的私人图书馆,其中除了法学书籍,还有少少艺术、文学、哲学方面的名着,不时的,他抽出一二本书来,告诉我他对该书的看法。他告诉我詹姆士(William∵James)和罗益士(Josiah∵Royce)如何经常与上帝捉迷藏,他如何欣赏“金色的树枝”一书,他如何被陶可伟(Tocqueville)的着作所深深的感动,尤其是“旧制度”一书,他认为必须阅读以增进知识。最后,他以一种严肃的神情对我说:“亲爱的孩子,我还没有让你看图书馆中最好的书籍呢!”我迫不及急待的问:“收藏在那里”?他指着较远的角落说:“在那儿”。我一看,大为惊奇,因为那是一个空架。于是我笑着说:“啊!你的精神真伟大,是永远向前的”。接着,我觉得他不仅是向前,而且是向上。尤其在我研究道德经,发现老子强调“无”和“无名”之后,对于他所指的,更有了透彻的了解。

总之,何穆的这一作法,洗净了我的尘俗之见。某天晚上,当我们正在一起闲谈,何穆夫人(她和何穆一样的已是八十高龄,也像他一样的活泼)进来了,我便迎着她,打趣的说:“夫人,我为你介绍何穆法官”。她和他握手说:“何穆先生,幸会了”。这仿佛是六十多年前,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这时,我们三人都相顾失笑了。汤姆士不是说过:哲学家是以眼光看旧事物,以旧心情看新事物。这时,我对道家仅有一知半解,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禅。现在看起来,那无疑的是一个禅的境界。已触及了时间的永恒,像野鸭子飞过了马祖和百丈的头上。这个经验虽然已过去,但其存在却是永恒的。

(十六)禅的形而上基础

禅,虽然是不可思议的,但它并非没有形而上的基础。它的形而上的本质可以从老子道德经的第一章中看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一章和禅宗思想的关系,可以简述如下:

第一点:道是无可名状的,任何言语文字都隔了一层,不能表达真境,我们只有用直观去亲自体验。祖师的言语只是唤起你的直觉,而不是把道从外面灌输给你。“名”之所以为“名”,也只是唤醒你心中之道的一种方便法门而已。

第二点:道是超乎名与无名的,从绝对的真如来说,它是无名的;但从相对的现象来说,它又是万物之母。

第三点:道包含了本体和现象,是两者的共同渊源。道这所以以包含这两者,乃是因为它超越了这两者。这种包含和超越之相生相成,是玄之又玄的。

第四点:由于玄之又玄,所以我们不能理解它。但我们本就是玄妙的一体,我们活于其中,动于其中,存于其中,深入其中而直达“众妙之门”。正如宗教哲学家默灯研究道家和禅宗,曾说:“进入绝对的门是大开的,我们好像掉入了无限的深渊;虽然是无限的,却又在我们的周遭。在这个平静和无声无息中,我们掌握了永恒”。

(十七)骑驴的烦恼

清远佛眼禅师认为学禅有二病:一是骑驴寻驴,一是骑驴不肯下。骑驴寻驴的毛病易见,当你心向外逐,便忍略了内在,而徒劳无功。天堂本在你心中,可是你却向外求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烦恼,就是由于这种颠倒梦想而致。

马祖曾说:“自家宝藏”。唯有返向内心,你才能找到真正的宝藏。如果苦苦向外追求,你一定会失望的。虽然在你的潜意识中,暂时满足于那些虚幻之物,但你不能永远欺骗自己。布轮(leon∵Bloy)深刻的说:“我们只有一种忧虑,就是深怕失去了乐园。我们只有一个欲望,就是希望能得到它。诗人以自己的方式寻求,浪子也以自己的方式寻求。他们都只有一个目的”。但悲剧的产生乃是由于他们都不知道乐园就在自己心中,却背道而驰的向外寻求。

第三种病是比较微妙而难治的。现在你已不再向外寻求,你已知道自己骑在驴上,你已体验到内心的安宁,远比从外物所得的快乐更为甜蜜。但最大的危险是你过分迷恋它,反而会失去了它。这就是清远所谓的“骑驴不肯下”。这也是宗教沉思者的通病。在默灯所着“禅思的种子”一书中,就曾指出这种危机说:“这种含蕴的,不可分的内心的安宁,正像宗教仪式上的涂圣油,当它被摸触时,便失却了芳香。你无须追求它,或占有,也无须使它更香甜,或永远不消失。

这种沉思的心境像乐园中的亚当和夏娃,一切都是为你所有,不过有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就是一切都是被赐予的。

这不是你所能求的,也不是你所能要的,更不是你所能取的,一当你想占有时,便失去了你的伊甸园”。

在这里,使我想起了龙潭崇信之所以顿悟了,这颗稀世的珠宝,只有不贪爱的人才能得到。

清远最后劝我们说:“不要骑驴,因为你自己就是驴,整个世界也是驴,你无法骑它。假如你不想骑,整个世界便是你的坐垫”。

(十八)神秘和平常

有一次,南泉普愿禅师偶游到一个村庄上,不料庄主知道消息,便出来迎接。南泉大为惊讶的说:“我凡是要去一个地方,事前总没有告诉别人,请问今天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来贵庄?”庄主回答:“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土地公公说你今天会来”。南泉叹口气说:“这是我的修行功夫尚未到家,所以才会被鬼神看到啊!”

禅师们一致看轻秘密作用或神秘的力量,牛头法融的故事便是最好的证明。法融是江苏延陵人,出生于书香门第,十九岁的时候,便博通经史,后来醉心般若,悟透真空。他曾说:“儒道世典,非究竟法,般若正观,出世舟航”。于是便拜师落发,隐居山寺。后来他到了牛头山,住在幽栖寺北的一个岩洞里,传说他隐居的地方,常有各种鸟儿衔着花朵,向他致敬。

后来,四祖道信遥观牛头山气象,觉得其中必有异人,便亲自来访,到幽栖寺问一位和尚说:“这里是否有道人?”和尚回答说:“出家人,那个不是学道的。”道信说:“我是问你们当中,那个是有道之人。”另外一位和尚回答说:“离这里大约十里左右,有个人叫做‘法融’他看到别人既不站起来打招呼,也不合掌礼拜,是否他就是你要寻的道人?”听了这话,道信便依照指示而去,看到法融坐在那里旁若无人。道信便问他:“喂,你在这里作什么?”法融回答:“观心。”道信又问:“是什么在观?被观的又是什么?”这话问住了法融,于是法融便起来行礼说:“大德住在那里?”道信回答:“贫道居无定所,或东或西。”法融问:“你认得道信禅师吗?”道信反问:“你为什么要问他呢?”“我早已听到过他的大名,很想看看他本人面目。”道信笑着说:“我就是他啊!”法融便问:“请问你到这里有何贵干?”道信回答:“只是来看看你罢了。”于是法融便请道信到他所住的小庵内。当道信看到小庵附近常有虎狼跑动,便举手好像有点害怕。法融就说:“不要怕,还有这个在。”道信问:“什么是这个?”法融不语。过了一会,道信在法融常坐的石头上写了个佛字,法融看到了这字,面露敬畏之色。道信就说:“不要怕,还有这个在。”法融不知所以,便请道信讲解法要,道信说:“夫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曾无阙少,与佛何殊,更无别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行住坐卧,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快乐无忧,故名为佛。”法融听了后,恍然大悟,于是不再隐居,而到各地行化,并精研大般若经。

虽然法融的牛头被后人认为是禅宗的旁门,但他对禅理的发扬,却功不可没。他那些智慧的名言后来流传到了日本,更大为发展。不过在中国牛头禅之传授门徒还要等到法融之后的第八世纪。现在,法融的诗偈可说已破佛有公认为中国大乘佛学的精华了。

在禅宗有个很普遍的公案是以法融为对象的,如大家常问法融未遇道信前有“百鸟衔药之异”,可是遇到道信后,为何却没有神异了?显然的,所有禅师都一致公认后一境界比前一境界为高。不过对于这两种境界的描写各有不同,如:

善静禅师:“异境灵松,睹者皆羡”——前

“叶落已摧,风来不得韵”——后

广德义禅师:鲊瓮乍开蝇”——前

“底穿荡尽冷湫湫”——后

彰州怀岳禅师:“万里一片云”——前

“廓落地”——后

螺峰冲奥禅师:“德重鬼神钦”——前

“通身圣莫测”——后

从上面这些例子,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出禅的精神。由于禅师们切实的证悟,才能使他们正确的把握精神生活的价值。感官上的慰藉固然不应轻视,但进入最高境界时,却自然的会摆脱了它们。“孤寂”正像面团一样,虽然淡而无味,但却极为受用。尤其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一个人央人的生活不是世俗所能知,这正说明了法融遇道信之后,一切神异都看不到了,也正是南泉所谓内在的生活是不易被鬼神窥见的意思。

然而以道的眼光来年,表面上孤寂,实际上却是美好得有如伊甸园。这一点曾被云门宗的两位法师所描写过:德山圆明禅师:“秋来黄叶落”——前“春来草自香”——后

云门法球禅师:“香风吹萎花”——前“更雨新好者”——后

这是一个极妙的看法,这些禅师们把这块孤寂之地看作开满了百合的花园。

任何偏于神秘主义的信徒,都会看出禅的精神和传统。难怪醉心东方哲学和宗教的毕利(Thomas∵Berry)神父称禅为“亚洲精神的高峰”,他真可谓知言了。

(十九)谁创造上帝

有一次,某位佛学家问我,“上帝创造万物,但谁创造上帝呢?”我说:“那正是我要知道的,谁创造上帝呢”?我们都相顾而笑。

我们所谈的这个问题,有点像赵州问大慈:“般若以何为体”?大慈也说:“般若以何为体”?赵州立刻发现他问错了,便哈哈大笑。

译者按:以译者的看法,上帝创造万物来说,因为万物都是现象界的东西,所以可用“创造”两字来描述。但谁创造上帝,这就要推到比上帝更高的境界,而上帝本身已属形而上,在描述形而上的本体时,不能用形而下的“创造”两字,否则上帝便变成了物。所以“谁创造上帝”这句话本身已犯了逻辑上的毛病,因为当你用“上帝”两字时,早已暗指“上帝”是最高的主宰,第一原因,不能被创造的本体,现在你却要问最高之上还有谁?第一原因的原因是什么?不能被创造的本体是谁创造的?这不是自我否定,自打嘴巴吗?

同理,般若本来就是指万物的本体,而赵州却要问什么是般若的本体,这就同问本体的本体是什么,岂不是矛盾得可爱?难怪赵州知道了后,要哈哈大笑。

这“大笑”也是禅师们解决问题的一法,因为人世的一切,都像“本体以什么为本体”那样的可笑,所以禅师们教付之一笑。吴博士在课堂上曾向译者提到此点,后来译者在赠书时,曾题下“大笑是禅声”一语。译者之所以画蛇添足,也只是为了以博一笑。

(二十)追求自我的罗曼史

“对于我来说,做圣者,就是做你自己,因此所谓神圣,或超渡的问题,实际上,乃是追究什么是我,以及如何去探索这个真我”。

这是默灯在二十年前所说的话,那时他完全没有触及庄子和禅宗的思想。可是这些话也是道家和禅宗努力追求的目标。而他之所以近些年来醉心于道和禅,也绝不是偶然的了。

庄子曾说:“夫有真人而后有真和”。我觉得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应反过来说:“我在,故我思”。因为“唯有真人,才能有真知”。真人就是能发现真我的人。我们的生命就是罗曼史,就是追求真我的罗曼史。道德的根本原则是:“众善奉行,万恶莫作,自净其心”,而其端点用是去发现自己。庄子在下面一段妙文中曾写尽了生命的罗曼史:“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观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不采真之游也”。

我们的整个生命正像从假到真的朝圣进香。没有任何的罗曼史比这种香更有意义,更为动人。因为进香的目的和历程都充满了罗曼蒂克,没有罗曼蒂克就没有生命。这也就是禅师之所以要常常引用的那句:“不风流处也风流”的名诗了。

好几年前,何穆法官写信告诉我要“面对不如意之事”,要“下定决心使平凡的生活充满了罗曼蒂克”。世事真奇妙,这位址足的美国人,居然把我带回到东方的智慧,或者说,回到我的本来面目。

(二十一)特立独行的精神

禅师们最动人的个性是特立独行的精神。他们一心只求最急切之事,而不向任何其他失物敷衍和低头。正如石头希迁禅师所说:“宁可永劫爱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这并不是骄傲,而是智慧的流露。因为没有任何外在的力量难使你解脱,只有真理才能使你逍遥,也只有你自己才能证入真理。

有一则有趣的逸事:据说仰山的学生文喜在厨房内做事,常有文殊菩萨现身。文喜曾拿着炒菜的用具,把这个幻影赶走说:“文殊自文殊,文喜自文喜”。

翠岩可真禅师也这样的说:“丈夫自有冲天志,莫向如来行处行。”

禅师们公认最难之事就是要做个大丈夫。我们必须先通过许多碎心的折磨,不易克报的艰难,死般的孤寂,恼人的犹疑,和令人不安的引诱,然后才能达到顿悟之门。这也就是禅师们之所以全力以赴,绝不放松一步,喘一口气的原因了。

(二十二)老师的任务

由于禅宗特立独行的精神,因此他们常否认自己得自于老师的传授。如雪峰义存提到他的老师德山宣鉴时曾说:“我空手到他那里,也空手而回”。实际上,这也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没有一位老师能所任何东西灌输给学生,老师只是在学生需要时从旁辅导而已。

石头希迁第一次拜访他的老师青原行思时,青原问他:“你从那里来”?石头回答说:“从曹溪(即六祖慧能)处来”。青原又问:“你带了什么而来”?石头回答说:“我去曹溪之前就没有缺少什么”。青原又问:“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什么又要去曹溪呢”?

在这里,我们很清楚的可以看出,虽然老师不能把任何东西灌输给你,但他却能帮助你看到内心的一切。他的教训至少可以说是使你开悟的一种媒介。

(二十三)禅师常引用的诗句

禅师们最喜爱的,是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在有关禅的文字里,常看到这两行诗句;有一位禅师曾加了四个字说:“未能行到水穷处,难解坐看云起时”。

王之涣有两句诗,常被引作向上一路,就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最有趣的五祖法演曾引用两句艳诗:“频呼小玉元无事,祗要檀郎认识声”。

这里我们需要略为解释一下:“小玉”是新娘的婢女的名字。在古代中国,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时,在头几天,常需要婢女帮她穿衣打扮。通常,在婚礼之前,新郎和新娘都未曾见过面,但他们一见面,便一见钟情。这时,她虽然爱上了新郎,但又难以启口,而且新郎也像她一样的害羞。因此为了使新郎知道她的声音,她便一再的喊婢女。当婢女问她要什么时,她又茫茫然的说:“啊!没有什么”。

但这与禅又有什么关系呢?新郎正像“无位真人”,是不可思议的,你不能唤他,因为他“无名”。然而尽管如此,你却不能否认已深深的爱上了他,所以即使你唤别人的名字,也表示出对他的爱心。他是你所有举动和谈话的真正目的,虽然你的举动和谈话不是直接对准他,但却是帮助你表达了说不尽的情意。

法演的学生圜悟,也写了一首绝妙诗似的偈子:“金鸭午锁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当年一段风流事,祗许佳人独自知”。

禅是极度个人化的东西,常被比之于吃饭喝水。圜悟的这首偈子可说是唯一以性爱的方式来谈禅了,当然其意也很明显的。

(二十四)庄子和法眼

梁山缘观视师是属于曹洞宗的人物,有一次某和尚问他什么是“正法眼”?他回答:“南华里”。“南华”就是庄子一书(天宝元年诏号庄子为南华真经),这回答使那位和尚大为吃惊。因此又问:“为什么在南华里”?梁山回答:“因为你问正法眼啊”!

庄子和禅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许多禅师都是由庄子的道而悟入,例如明朝的憨山德清(公元一五四六至一六二三)曾写了一部庄子注,我觉得它远比郭象的注解为出色。

大慧宗杲曾引申庄子的思想,认为道是超于“言”和“默”的。他不仅厌弃话头禅,和默照禅。而且反对禅理是在于公案。他甚至要烧掉老师圜悟所写的岩集。他眼中的禅正和庄子的道一样,是无所不在的。实际上,禅是因时而为与不为,语时默,默时语,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完全在于时机。假如你行得其时,便等于不行,言得其时,便等于无言。

由于大慧学说的渊博,可见他是思索多于默想。他像一位歌唱家那样高唱入云,令人觉得他的声音是发自喉咙,而不是丹田。唐代的禅师们却发自脚跟。大慧由于过份的出色,反而使他的思想不易深入。所以临济宗到了大慧,正像法眼宗到了延寿便逐步衰微,这也不是偶然的。

(二十五)善是入禅之路

禅师们曾强调直观是通向开悟之路,但以笔者的看法,不仅是顿悟,而且许多发自内心的善念也能使我们挣脱小我的躯壳,打破观念和范畴,而直达真如境界。当我们的善念从内心中流出,而不局限于责任义务等观念时,这就是禅。下面是有关这方面的几个故事:

1、韩伯俞:

他的母亲性情非常暴躁,当他小时,常遭母打,但他每次都很乐意的接受挨打,毫不哭泣。有一天,当他挨打时,却伤心的哭了,他母亲大为惊奇的问:“以前你受罚时,都很高兴,为什么今天却哭了”。

伯俞回答:“以前妈打我时,我感觉得痛,所以知道妈很健康,但今天我不觉到痛,因此深恐妈体力衰弱,怎能不哭呢!”

2、洪祥:

他的父亲患了瘫痪,他日夜服侍,递汤送药没有一刻休息,但他父亲感到要新婚的儿子整晚离开媳妇,有点过意不去,便对他说:“我现在好一点了,你回房睡吧!晚上只要留个仆人服侍就够了”。

洪祥表面上答应父亲的话,可是一等父亲睡了,便溜进房间睡在父亲的床旁,深夜,他父亲下床,看到仆人正在熟睡,便想自己站起来,但很痛,正要趺倒时,洪祥赶紧起来扶住了他,他父亲奇怪的问是谁,他回答“爹,是我”他父亲被他的孝心所感动,抱住了他哭着说:“天啊!你是这样的孝顺啊”!

3、杨:

他离别双亲到四川去拜访无际菩萨,在路上碰到了一个老和尚,那和尚问他:“你去那里”?

杨告诉对方他要去做无际的学生,老和尚便说:“与其去找菩萨,还不如去找佛”。

杨问:“那里有佛啊”!

老和尚回答:“你回家时,看到有个人披着毯子,穿反了鞋子来迎接你,记住,那就是佛”。杨依照吩咐回家,在抵家的那天,已是深夜,他的母亲已睡觉了,一听到儿子叫门,高兴得来不及穿衣,便披上毯子当外衣,匆忙中,拖鞋也穿错了,赶紧来迎接儿子,杨一看到母亲这种情形,立刻大悟,此后他便专心侍奉双亲,并写了一大部的孝经注。

最有意义的是,杨的故事出于道家的轶事中,因此我们可以看出道家也运用了佛菩萨的智慧(因为这个老和尚即是无际)来宣扬儒家的伦理。

当道德是从赤子之心的净泉中流出时,那也是非常柔和美丽的,它也和蛙声一样的,使我们能够大彻大悟。

(二十六)寒山和拾得

唐代有一首非常扣人心弦的诗,就是张断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洋溢着禅的芳香,突然的使我们触及了时间的永恒。

塞山寺在苏州城外,是为了纪念寒山子而立的。或说寒山是一位传奇的人物,是在七世纪时,住在浙江天台山国清寺的一位隐士,他不是和尚,不是居士,他就是他自己。他有位知己朋友,叫做拾得。拾得是在国清寺的厨房内做事。每次饭后,寒山便到厨房内吃别人剩下的饭菜。于是这两位忘形的朋友便在一起谈天说笑。庙里的和尚们都以为他们是两个大傻瓜。有一天,拾得正在扫地,有位老和尚对他说:“你名叫拾得,是因为丰士禅师把你拾来的!请问你的真姓名是什么”?拾得便放下扫帚,默默的叉手而立。老和尚莫名其妙,再问时,他便拿起扫帚,走开了。又有一次,寒山捶胸大叫:“苍天,苍天”!拾得便问:“你在干什么”?寒山答:“你没有看到吗?东家邻居死了人,西家邻居去吊丧”。于是他们两个人便载歌载舞,大笑大哭的走出寺门。

国清寺每逢月半,都要念经。当大家集合在一起时,拾得突然拍手说:“你们集合在这里沉思默想,究竟对‘那事’有什么用啊”!寺主骂了他一顿,他却说:“请听我的:不怒就是持戒,心净就是出家。我的自性和你一样,一切的道理都无间隔”。

寒山和拾得都是诗人,我先举拾得的一首诗来看:“从来是拾得,不是偶然称;别无亲眷属,寒山是吾兄。两人心相似,谁能徇俗情?若问年多少,黄河几度清”!

大家都知道黄河自有史以来未曾清过。后面两句诗就是写出他们的生命,比历史还要长,比世界还要久。在全诗中,另外一个重点,说明了即使是隐士(寒山拾得是中国最伟大的隐士)也需要知音,来互相慰勉,以期自己更具有完美的人性。

至于寒山的诗中,你将发现他更富有人性。他有时也会速孤寂和思家,而坦然的说:“独坐常忽忽,情怀何悠悠”。有时,他也怀念兄弟说:“却年春天鸟鸣,此时思兄弟。今年秋菊烂,此时思发生。绿水千肠咽,黄云四面平。哀哉百年内,肠断忆咸京”。

要不是至情之人,不会有这样的慨叹了。假如他甘愿做一个隐士的话,那是因为他被神秘的冲动所驱使,而去寻求超乎世俗的东西,下面是他的一首诗:“昔日极贫苦,夜夜数他宝;今日审思量,自家营造。掘得一宝藏,纯是水晶珠。大有碧眼胡,密拟买将去;余即报渠言,此珠无价数”。

他内心的光景也可从下面一首偈子中看出:“吾心似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此伦,教我如何说”。

由这境界来看,无疑的,他是深爱着自然,也唯有自然才能反映出他内心的一切。他有许多写自然的诗都流露着飘渺之乐。例如:“岁去换愁年,春来物色鲜;山花笑绿水,岩岫舞青烟。峰蝶自云乐,禽鱼更可怜,朋游情未已,彻夜不能眠”。

唯有得道之人,真正超越之人,才能随心所欲的享受自然的美妙。一般人由于心中充满了利欲和意图,反而不能享受自然的风光。正如一个名叫陈道婆的老太婆,看到樵夫而写了首偈子:“高坡平顶上,尽是采樵翁;人人尽怀刀斧意,不见山花映水红”。

(二十七)谁是那个人

永安传灯禅师对僧徒们说:“这里有一个人,他不靠佛,不生三界,不属五蕴,祖师不能服之,菩萨不能名之,请说谁是这个人”。

无浅灵默禅师同为石头和马祖上的学生,有一次某和尚他:“什么比天地还要大”?他回答:“没有人知道他”。

灵默虽然没有先是马祖的学生,但他却在石头的那里悟道的。据说他到石头门一时,不受注意,气得立刻便走,石头在后面喊道:“高僧!”灵默回过了头,于是石头便说:“从生到死,只有这个,回头转脑做什么?”听了这话,灵默大悟,便在石头那里住了下来。

禅师们常以不同的名名来称这个自性,如:“这个”、“那个”、“伊”、“本来面目”、“无位真人”、“自己”等等,有时甚之称为“家贼”。

禅的真意是要以最亲切的经验,把“那个人”看作你自己。至于真我如何才能与“上帝”发生关系,这点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真我是真我,上帝是上帝,这两者都是不可思议的,谁能说出他们的关系?布伦以为用文字来描写上帝,正如许多瞎了眼的狮子各自在沙漠中寻找水源一样。这关系犹同树和枝叶。这整棵生命之树是多中有一,一中有多。不是两元,也不是一元的,事实上,禅师要舍弃两元,并不像西方许多学禅者一样。又落于一元。这就是我之所知的,我之所能说的了。

(二十八)禅宗解儒

中庸上曾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依照大慧宗杲的看法,认为“天命之谓性”等于法身,“率性之谓道”等于报身,“修道之谓教”等于化身。假如你能打破语言文字上的间隔,你将发现这种解释的确是虽不中不远也。

顿悟是不可能描写的;但研究的机遇,不仅可能,而且是极为动人的。

张九成居士有一次正在想一个公案,突然听到青蛙的叫声,立刻大悟,写了以下的两句偈子:“春天月夜一声蛙,撞破乾坤共一家”。

一位和尚研读法华红,看到“诸法本寂灭”处时,不禁心中起了怀疑,日夜的思考,甚至行住坐卧都在想。但是他愈想,心中愈乱。在某个春日,突然听到了黄莺的一声鸣啼,他便恍然大悟,立即写了下面的一首偈子:“诸法从本来,皆自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

要不是这突然的一声莺啼,他又怎能了解宇宙的寂来灭之相呢!

不仅是声音,而且颜色也可使我们开悟。灵云志劝禅师便是见桃花而大悟的,他曾说:“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当然,他以前也曾看过桃花,不过只有这一次,他看得最为真切,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着永恒的虚空,好像这些桃花都来自于活泼泼的心灵。以前,他只是梦中看花,而这一次,由于他内在精神的开悟,使桃花的形象,打开了他的心眼,看到美的源泉。这时,他所看到的桃花,不是孤立的物体,而是整个宇宙的活泉。

这使我想直了南泉和他的学生陆亘居士的一段故事。陆亘曾问南泉有关僧肇的两句话:“天一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

南泉指着庭前的牡丹说:“一般人看到这株花,好像在梦中”。陆亘仍然不了解南泉的意思。

假如陆亘懂得僧肇的思想(其实这两句话,是引自庄子),便了解南泉的意思。只有你体验到天地和我是同一本源,万物和我共一体性,你便会如梦初醒,看得真切。

假如我们眼中的上帝,不仅是位至高的工程师,而且是位至高的艺术家,或诗人的话,那么,整个自然便会以最新的面貌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使我们的心灵欣赏其动人之美,好像处身于乐园之中。正如回教诗人沙地(Sufi∵Pcet∵Sadi)所说:“凡是醉心于上帝的人,只要听到水车的辗轧声,也会忘形”。

有些禅师认为一个人觉悟之后,也能以眼去听。赞美诗的作者便是这种人,他曾唱着:“乾坤揭主荣,碧穹布化工;朝朝宣宏旨,夜夜傅向衷”。

(三十)日日是好日

云门有一次问僧徒们说:“我不问你们十五日(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你们十五日以后如何?”僧徒们不能答,于是云门便说:“日日是好日”

十五日的月圆象徵开悟。开悟之人是自由的。世界上,没有比死更坏,没有比生更好;这并不是说他能免于示来的打击,而是他知道那些都不会有害于他。

无门关一书的作者无门和尚,曾替南泉的“平常心是道”作了一首可爱的小诗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最大的曲成之道,是一个不关心自己的生命,反能真正享受生命之乐。只有不关心,才能真正的照顾别人。

这使我想起了圣若望第二十三世,究竟是什么使他那样的感人,那样的伟大?这是因为他能把自我完全沉入了对上帝的信仰中。对于他来说,“每日,每月都是圣主所赐,都是同样的美好。”在一九六二年的圣诞节,他说:“我已进入了八十二高龄,我将走完了人生的旅程,日日都是生日,日日也都是死日”。在他临弱时,看到朋友们在哭泣,他要他们唱圣母玛利亚的颂歌,并说:“勇敢点,这不是哭泣的时候,这是快乐,和光辉的时候。”他安慰他的医生说:“亲爱的教授,请别伤心,我的行囊随时准备着离开的时候一到,我便不会耽搁一分一秒的”。

对于死之一念,如此的乐观,人生还有什么可怕,还有什么不好的时辰,这正是庄子之所以要鼓盆而歌,云门之所以要说“日日是好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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