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的定义∵
普通一般对于禅字的概念,是由因到果的,就是从因位渐次修习以至证果成佛,是一种渐修的方法。禅宗的概念不是这样,他是一种直截了当的“直示佛果”的方法,所谓“见则便见,拟议即差”。其实,“果已证到”,则“因”同时便被解决了,所以叫做顿悟禅。顿悟禅的定义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什么要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文字是一种假名,须经过思想然后才能表达出来,所以只能算是一种间接的东西,“真心本体”(即佛性亦名自性)是最究极之实在,其境界非思想经验所能达到,间接的文字语言自然无法描绘表现了,故释迦曾曰:“我四十九年说法,未曾说着一字。”又曰:“修多罗教,如标月指,若复见月,了知所标,毕竟非月。”语言文字,如指示月亮所在的手指,但此手指并非月亮,乃是间接的东西,间接的指示虽然亦是达到本体的一种方法,但终没有直接指示那样的直捷,而且传到后来,有的竟错认手指便是月亮了,因此顿悟禅宗的直接方法便应着实际的要求而产生,而且大大的发展开来了。但“不立文字”,并不是绝对鄙弃文字之意,文字智识之价值,仍为禅宗祖师们所重视,菩提达摩即以《楞伽经》印证后学。
相传“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皆罔措,惟迦叶破颜微笑。世尊云:‘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自来禅宗以此事为以心传心的直接方法的根据。但以前的大藏所收的经论不记此事,隋唐的宗匠亦无言此事者,宋朝王安石言此事出《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此经藏于内府,外间不传,所以有人疑心是捏造出来的。后来此经由内府流出,收入续藏经中,疑云遂释。但苟无论此事此经之有无,事实上菩提达摩所传之禅法,确实是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宗旨的。此种直接表示佛性之方法,释迦见诸应用者不只一次,如“世尊示随色摩尼珠问五方天王:‘此珠作何色’。时五方天王,互说异色,世尊藏珠,复抬手曰:‘此珠何色’?天王曰:‘佛手中无珠,何处有色’?世尊曰:‘汝何迷倒之甚,吾将世珠示之,便强说有青黄赤白色,吾将真珠示之,便总不不知。’时五方天王悉自悟道”。(出《指月录》)又“世尊因外道问:‘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默然良久,外道叹曰:‘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作礼而去。阿难问佛外道得何道理,称赞而去。世尊曰:‘如世良马,见鞭影便行’。”藏珠抬手及默然良久,皆是直示真心本体的方法,苟无论“拈花示众”一则是否确有其事,但此种方法为释迦所常运用,以接引后学,是没有怀疑的余地的。
“不立文字”并不是绝对鄙弃文字之意,倘释迦绝对鄙弃文字,则不会以《楞伽经》印证后学,四祖道信有法语,五祖弘忍提倡《金刚经》,六祖慧能自己虽不识字,但很重视文字学识之价值,教人须广学多闻达诸佛理。《坛经·忏悔品》云:“五解脱知见香,心自既无所攀缘善恶,不可沉空守寂,即须广学多闻,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脱知见香。”可见禅宗之不立文字,其主旨不过是表明直接方法与间接方法有其根本迥异之点而已。
禅法之产生乃人类自然之要求
原始之人类,浑噩冥顽,其般若智慧为无明所遮蔽,其灵性全为五蕴三毒所支配,度其野蛮之生活,但其本有之佛性,圆满具足,如蕴藏于地层中之宝贵矿产,仅有待于开发而已。后来智识渐开,始则对外界现象发生种种惊诧与疑惑,遂产生追求宇宙奥秘而加以解释之企图;次乃反求自心,而欲追究其变幻不居之根据;最后乃欲藉其般若智慧之力,求能证入于最究极的本体之中,超越于轮回生死之外,即所谓“明心见性成佛”是也。
考查世界人类进化历史,东西洋开化最早之各民族,其先人皆曾有此种要求,并各有宝贵之发明,然因其智慧环境之悬殊,故所采取之途径不同,其所获之结果遂不一致,有徘徊于感觉之境者,有超越感觉之境而未入本体者,惟释迦运用其所自创之禅法,打破无始无明,彻底证悟,入于无漏涅盘∵,当其豁然贯通证悟佛果之时,叹曰:“奇哉,无一众生而不俱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颠倒执着,而未证得。”
可见佛性本来无所不在,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而禅法之产生乃人类欲达到成佛之自然要求。“如来”两字的意思,是“本来如此”,因为佛性与禅法本来便存在于宇宙之间,无所不遍,圆满现成,妙用恒沙,如释迦常以“如来”两字代表佛性本体及其妙用。但惟有亲切证入者,方能彻底明白此两字之意思及禅法之真正价值。
禅学与形而上学之别
一般人每每误解禅学即西洋哲学中之形而上学,其实不然,因为形而上学是解释万有本体的学问,而“禅法”则是证入万有本体的方法,形而上学虽然企图解释万有本体,但因为研究者自身始终未进入本体,所以终无法真正认识此本体而作彻底及完满之解答,良因此本体实非思惟经验达,如《圆觉经》所言,“以思惟心测度如来境界,如取萤火以烧须弥山,终不能着”。又如六祖惠能所之所能言:“诸三乘不能测佛智者,患在度量也,饶伊尽其思惟,转加悬远。”
参禅方法始终没有正式介绍到西洋,故西洋学者对于超越经验的实在问题,亦始终无法解决。有的学者如康德之流,遂以为人的智识能力,仅能认识相对的感觉思维之世界,对于绝对的超越的本体世界,无论如何努力,终不能认识之。有的竟认为无复研究之必要,而移其力于科学方面。但大多数学者,仍认哲学体系中,不能缺少形而上学之研究,不过不复以超绝的本体为其研究之对象,仅以事物根本之原理为其论究之问题而已。故此西洋哲学中可以说只有相对的本体论而没有绝对的本体论了。几千年来西洋学者尽是向经验思维上做工夫,不但没有证入超越的本体,而且越研究离本体越远,其原因就是缺少一种可以证入本体的方法的缘故。
参禅不是靠直觉,直觉乃不出脑神经作用,脑神经无法知道佛性,在希腊古代,超越的本体的形而上学,实未见于思想界,学者不过就经验的物质之中,选其最根本者,视为万物之源而已,当希腊哲学家正在以思维经验追究万物根源之时,释迦已坐在雪山上经过四十九天的工夫,发明了直接证入超越之本体的方法了,于此可见东西洋思想进度相差之巨,甚至经历二千余年以迄今日,西洋哲学家仍无此等发现,所以释迦之禅法,实人类思想史上一最大之发明,其价值实难以估计。释迦发明禅法已数千年,中间因修此法而得证入本体(即见性成佛)者不可胜数,在中国方面,其见诸传记(如《传灯录》,《指月录》等书),确系证入本体者无虑数千人,此乃佛家所可夸耀于世界者。
欲解决本体问题惟有参禅
本体即最究极之实在,佛家名为“实相”,又名“真如”,又名“佛性”,名目繁多,其所包涵之意义与西洋哲学所谓本体者略有不同。欲求证入本体,舍参禅无他途。西洋哲学家对本体问题仅抱一种研究及认识之态度,佛家对于真如佛性,则抱一种受用之态度,盖参禅之人一旦证入本体,便是“见性成佛”,超出轮回生死得大受用,学佛之最后目的就在于此,故佛教中无论任何宗派,皆以禅法为根基,并视其方法之是否彻底(即能使人见性与否)而判其优劣,如小乘断六根破我执,但结果落于法执,中乘知我执之非,破法执而落于空执,皆未能入于本体,不能见性成佛,大乘菩萨破空执(即无始无明)然后达于实相绝对之境,禅宗之方法,即此最后之一种,而此方法乃不假其他经验理论以达到,而是一种直接证入之方法,所谓直截根源,顿悟成佛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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