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目录:
第二部道家与道教
一、道家学术思想与黄老、老庄的渊源
二、隐士思想与道家
三、方士的学术与道家
四、关于道家方士学术思想的渊源
五、道家与道教学术思想的内容
六、汉魏以后的神仙丹道派
七、道家与道教宗祖人物思想的略论
八、道教
九、道家及道教思想与中国文化的教育精神
《禅与道概论》后语
第二部道家与道教一、道家学术思想与黄老、老庄的渊源
(一)道家与黄老
道教,完全是以道家的学术思想做内容的宗教,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也就是中国文化的原始宗教思想、哲学思想、科学理论,与科学技术的总汇,笼络贯串中国文化上下古今的大成。虽然道家与道教,在宗教色彩上,有时混淆不清,但在实质上,道教与道家,却大有异同之处。可是,一般习惯,对道家与道教的分野,区别不清,随便就加它一顶迷信的帽子,把它送入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及,列为虚无缥渺之间了。
关于道家的学术思想,纪晓岚曾经从好的方面来看,评定它是“综罗百代,广博精微”。当然,任何一种学术思想,正如天下事与物一样,都有正反、好坏的两面,道教学术思想,固然广博精微地综罗百代,但它流传久远,加上驳而不纯的结果,便变成“支离破碎,怪诞杂乱”,可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就抛弃一个传统文化的无尽宝藏,那是非常荒谬的举动。
现在为了尽量简化地介绍道家与道教,首先须要提出道教与道家的渊源。
道家学术思想的形成,把它简单地归纳分类,约有四个来源所组成:(1)黄、老学术。(2)老、庄思想。(3)隐士思想。(4)方士学术。
道教宗教学术思想的形成,也简单地把它归纳分类做四个来源:(1)渊源于道家学术思想。(2)发生于政治社会的演变。(3)促进于外来宗教的刺激。(4)基本于神秘学术的迷恋。
讲到道家的学术思想,在秦、汉以后,往往以黄、老并称,或老、庄具列,做为道家的宗祖。所谓黄,便是指黄帝;老,当然就是老子,但无论是黄、老并称,或老、庄具列,我们普遍地都知道老子的确算是道家宗祖,如果拉上黄帝做为道家的宗祖,在一般的习惯上,便有信与不信的了。凡是笃信道家的,自然毫无疑议,如果不信道家的,便訾议百出,笑它是不经之谈。其实,笃信道教的,却也未必承认黄帝为道教的创始者呢!究竟黄帝算不算道家的宗祖?而且他取得道家宗祖的资历,又有何根据呢?一般引证古书,号称为黄帝的着述,如医药书籍的黄帝《内经》,以及道家流传用于兵法或谋略学的黄帝《阴符经》等,历来学者,几乎都公认是后世的伪书。除了在历史上,承认黄帝是我们上古民族创建国家,比较有史料可稽的祖先以外,几乎无法证实他有可靠的学术思想流传下来。那么,说黄帝便是道家的宗祖,又有什么理由可以相信呢?其实,这就是我们对于文化历史的观念,向来易于忽略的问题。我们须要了解上古的学者,对于我们远古历史与文化的追寻,要想上溯黄帝以前,除了传说的资料,值得存疑考据以外,实在缺乏文献上比较可靠的证据,为了学术上的谨慎忠实,所以便断定以黄帝为始祖。因此,凡是讲到中国文化历史的渊源,便也都从黄帝讲起了。如果依照道家流传的,所谓值得存疑的资料来讲,我们的民族历史,便可高推到一百多万年前,至少也有十几万年的悠久,似乎有点那个?所以用史笔一判,便很客气地断定以黄帝为开始。道家素以黄、老并称,自认它的学术渊源,是远绍黄帝,这就是表示道家的学术思想,是根据中国上古文化正统传承的观念,并非是故做玄虚的谎言。(南子·修务训》中说:“世俗之人,多贵古而贱今,故为道家,皆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人说。”汉代着《史记》的司马迁,他生在淮南子以后,比淮南子更了解这个思想,所以他在写道家方士的《驺衍列传》中,便说:“先序今而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这就是说明黄帝,是中国学术上共同所承认的文化共祖,岂但只是道家如此而已。
(二)道家与老庄
提起老子,真是一个千古绝妙的人物,我们首先提出司马迁在《史记》上,关于孔子见了老子以后,孔子对于老子所加的评语,也就是后来号称为正统儒家所不肯承认的话,那便是孔子说老子“其犹龙乎?”赞叹他是见其首不见其尾的妙人。
老子,是中国自古以来,隐士思想的总代表,他是一个博古通今,具有十分渊博的学问,而且富于超越尘俗的修养,不求名利的隐君于。。所以到了司马迁为他写传记的时候,也是捉摸不定,只好把那些有关于老子的传说异闻,一概记载上去,做了一篇忠实的报道。至于老子,是否便是李耳、老聃,或老莱子,一概不加肯定。老子其人的妙处莫名,不但司马迁在笔下,已经把他写成神龙见首而不见尾,后来又被人推崇为道家的宗祖,再被道教扯上做教主,登上太上老君的宝座,那就更是神乎其神了。
我们不要忘记,在中国文化史上,把道家学术思想,判归老子的管领范围,那统统是秦、汉以后学者笔下玩的把戏,我们只要留心历史,便知在汉初有名的,用道家思想做政治领导的文、景时代,凡是讲到道家的学术,都是用黄、老并称的。到了司马迁着《史记》,举出他父亲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以后,跟着便有刘歆《七略》,班固《汉书·艺文志》等的着述,不但把周、秦之际的学术分家,使其门庭对立,壁垒分明,而且把道家投怀送抱,确定归在老子的户籍之内,于是后世学者讲道家,便有以老、庄具列的趋向。魏晋以后的道家者流,讲传承的系统,便有谓老子传关尹子与庚桑子,庚桑子传壶子,壶子传列子,列子传庄子等一系列的学术世谱出现了。
其实,无论后世的道家与道教之徒,首先都接受了太史公司马迁父子的说法,先入为主,轻轻地蒙混过去,如果起司马迁于九泉来对话,一定非常可笑。司马迁着《史记》,及其自序之中,都说自己父子的思想,是宗奉道家的思想,而且也很推崇老子。后来班固父子刻意求工来着《汉书》,站在西汉以来儒家的观念,也说司马迁父子是道家的思想,推崇老子,而且有不以为然的按语。殊不知他已忽略了司马迁笔下微言大义的用意,他所说的道家,正是抬出来自上古,中国文化传承“学者所共术”的道统,他只是拿老子来做正面的衬托而已;如果他认为老子就是道家的宗祖,他为什么不专工罗织老子的事迹,为他好好写一篇伟大的传记呢?他能够空前地破格创例,为当世无赫赫之功,而素位而行的孔子写世家,而且写得那么伟大精到,难道就不为他父子所崇拜的老子也写一篇类似世家的传记吗?结果呢?在他着的《史记》里,他很公平的,只把老子归并在《老庄中韩列传》里去,就此一笔带过罢了。这就是司马迁用他习惯的史笔,要人在他全部的着述里,寻出他当时的处世环境;他既不同意于西汉以来,实际是阳儒暗道,却自号称为正统儒家的人物,同时也不同意自秦、汉以后,实际是方士变神仙的假道家的作风。可惜我们后来的学者,既栽在司马迁的笔阵里,又受刘歆、班固等人一再暗示的影响,加上被魏、晋玄谈的陪衬,便把道家的学术思想,扼杀在老、庄的户籍之内,忽略了道家真正的“综罗百代,广博精微”的内容。因此,我们提到道家,便会以老、庄做为中心代表的观念,就此因袭联想而成了。
二、隐士思想与道家
隐士思想,历来占据传统文化精神最崇高、最重要的地位,只是它如隐士的形态一样,一向采取“遁世不见知而无闷”的隐逸方式,所以被大家轻易忽略,而容易忘记。如果强调一点来说,隐士思想,与历史上的隐士们,实际上,便是操持中国文化的幕后主要角色。至于讲到道家的学术思想,更与隐士思想,不可分离。与其说道家渊源于黄、老,或老、庄,毋宁说道家渊源于隐士思想,演变为老、庄,或黄、老,更为恰当。为什么我们提出隐士思想的重要至于如此呢?简单地举出三个理由,加以说明,便可易于明了其中的道理了。
(一)上古历史传说上的反证
我们的历史,自上古以至秦、汉。可称为正史的,除了孔子着的《春秋》,以及春秋的三传(《左传》、《公羊》、《谷梁》)与《国语》以外,便是孔子和孔门弟子参加修整过的五经(《易》、《礼》、《诗》、《书》、《春秋》)。后人有所谓“六经皆史”的说法,那便是说,我们所保留的五经资料,都是具有充分价值的史料,但是,这些都是属于正史的题材;此外,如自古流传,散见于民间及诸子百家的传说当中,所记述有关的史料,是属于历史背景上反证的部分,也不能说毫无采信的价值。相传历史上的隐士,在三代之际,便有许由、巢父、卞随、务光等人,这些人物,大多都是“视富贵如浮云”,所谓敝展功名,薄视帝王而不为的角色;同时,又说他们的学问、道德、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为他们浮云富贵,敝屣功名,所谓“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们历史上所推崇的圣帝明王,如尧、舜、禹、汤等人,都为之礼敬景仰有加;换言之,凡是上古的圣君名王,无论为政为人,最顾忌的,便是隐士们的清议与轻视。尤其在野的知识分子,和民间的心理,对于隐士们态度的向背,非常重视,到了秦、汉以后,司马迁作《史记》,特别点出隐士一环的重要,把他和谦让的高风合在一起,指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化人高尚其志的另一面目。因此他写世家,便以《吴太伯世家》做点题;他写列传,便以《伯夷列传》做点题,尤其他在《伯夷列传》中,借题发挥,大发其历史哲学与人生、世事哲学的议论,比他的自序,还要进一层,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学的观点,强调隐士思想的背景,与其崇高的价值。
(二)孔子与隐士的思想
其次,如众所公认我们大成至圣先师的孔子,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心存君国的救世主义者,他要面对现实,反对逃避责任,但在他的一生里,却极力赞叹伯夷、叔齐和吴太伯等人的让位逃、隐,推崇他们的人格。他也讲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的处世方法,同时提出“宁武于,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的观感等等。这是说明孔子尽管自己具有人世救世的愿望,但对于隐士思想“贤者避世,其次避地”的作法,仍然非常赞同,甚至他有的处世方法,也不得不取与隐士思想雷同的态度。所以在他周游列国的时期,遭到晨门者、荷赘者的讥刺;碰到长沮、桀溺的批评;领会楚狂接舆的讽劝,他只有会心的叹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只有在桀溺对他批评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他曾莫可如何地加以按语,才有“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的感叹。后来大家便引用他说“鸟兽不可与同群”的一句话,认为是孔子骂隐士们逃世消极的丑陋判语,其实,他说这句话,并非如后世人所想象的那样丑陋与恶毒,他只是说出入各有志,彼此各行其是的感慨而已。因为鸟是飞的,兽是走的,所谓远走高飞的消极者,与积极人世者,彼此都可各行其是;表明他自己,决心走的是人世救世的路线。我们只要一读司马迁写《老庄申韩列传》中,由孔子对于老子的按语:“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给,飞者可以为缯。至于龙,吾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一段话,便可了解孔子所说“鸟兽不可与同群”的语意何在了。并且由此也可以明白他对于隐士思想的估价,和推崇老子为高隐代表者的表示。因此司马迁写在捉摸不定的老子传里,也就有了“老子,隐君子也”的结论。总之,孔子的思想,与秦、汉前后所号称的儒、道两家思想,他们在原始的本质上,对于“君子乘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囗以行”的立身处世的态度,是完全一致的,尤其对于“蓬囗以行”的隐士们,和隐士思想,是具有“心向往之”的潜在情感的。
(三)隐土与历史政治的关系
讲到历史政治与隐士的关系,这在我们整个的历史系统里,是一个非常有趣味的问题,只是大家都相沿因袭惯了,谈到历史,不是用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孔来读,便抱着疑信参半的态度来研究;可是无论属于哪种方式,对于历史政治上幕后隐士们的价值,都被忽略过去了。我在前面曾经强调说,隐士思想与隐士们,是操持中国文化的幕后主角,但是自古以来,真正彻底的隐士,已经无法确实得知他们的事迹,只有被道家的人们,搜罗一部分,假托一部分,归入若隐若现的神仙传记里去了。我们现在提出与历史政治有关的人物,也只能算是“半隐士”的一样。所谓“半隐士”,就是说他们的生平,或者在前,或者在后,过的是隐士的生活,其余半截的生活,就出山人世,参与现实社会,和实际的政治有了牵连。关于“半隐士”与“隐士”,我们引用宋代诗人陆放翁的一首诗;做为恰当的说明、放翁的诗说:“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他认为真正的隐士,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远;而被人知道出了名的隐士,已经辜负了自己当初逃隐的动机了,姑且不说别有用意的严子陵们,就是许由、巢父他们,被人发现了踪迹,有了“高尚其志”的“隐士”声名,也早就错到底了。这虽是陆放翁有所感而发的话,然而也足以代表“半隐士”们的一般感叹!至于历史政治有关的“半隐士”,例如伊尹、傅说、姜尚,以及间接有关的,鬼谷子、黄石公,与秦、汉以后的“半隐土”如张良、司马德操与诸葛亮。南北朝以后,列入道家人物的,如王猛、陶弘景,唐代的魏征,宋代的陈抟,元代的刘秉忠,明代的刘基、周颠,清代的范文程等等,都是其中的荦荦大者,为一般比较容易熟悉的人物。这便形成中国历史政治上特有的情形:凡在拨乱反正的阶段,或建国创业的时期,身为中国文化幕后的“隐士”们道家的人物,就见危受命,挺身而出,代表一般山林在野的志士们的精神,辅翼命世之主而创造新的时代和历史。到了治平的时期,便又默默无闻,把成果与责任,付之自命为儒生们的手里了。因此,我们要了解,中国历史的演变,及其兴衰成败,成学术思想的关键,几乎有一共通不易的定例:那便是凡当拨乱反正的时期,大多是道家人物与道家学术思想的功劳;到了天下太平,坐而论道,讲究修齐治平之学的时期,就成了儒家的天下了。“隐士”的道家人物们,对于过去中国历史政治具有这样举足轻重之势,除了“通古今之变”,如司马迁等少数人以外,一般人几乎不明实况,所以把真正道家的人物,与真正道家的学术思想,就一直蒙在冤枉的档卷中了。我们姑且举出正反面一、二种历史资料,以便有一新的认识,恕限于时间与篇幅,不能具体地详细讲明。
1.历史上畏惧“隐士”思想的反面
周代:“太公望(姜尚,字子牙,因功被周室尊称为太公),封于齐。齐有华士者,义不臣天子,不友诸侯,人称其贤。太公使人召之三,不至。命诛之。周公曰:此人齐之高士,奈何诛之?太公曰:夫不臣天子,不友诸侯,望犹得臣而友之乎?望不得臣而友之,是弃民也。召之三,不至,是逆民也。而族之以为教首,使一国效之,望谁与为君乎?”
这一历史故事,便是说明姜太公得封为齐君以后,要杀齐国的“半隐士”华士。他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请他三次又不出山,这便使“半隐士”出身的姜太公动了杀心了。因为姜太公是行家,他懂得“半隐士”的利害,又加上他初到齐国,旧有的地方势力,还没有投诚,他决不容许这种不合作的作风养成。所以周公吃惊地问他,你何以随便就要处决一个“高士”呢?他就说出他的意见,认为假使像华土这种人,还要褒扬他,那么,我还要做齐国什么人的君王呢?这真是痛痛快快地说明统治者的苦经,同时,也由此可以了解上古对“隐士”思想的重要性。
其次:在战国末期,齐国派使臣到赵国去,赵国的女主赵威后,在接见齐国大使的时候,还没有谈到正题,赵威后便问了几个有关齐国政治的问题,最后,便说:“于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这个外交史上的故事,正和姜太公要杀华士的说法,是同样的观念,可见在春秋、战国时期,当权者对于“半隐士”的畏惧,和惧怕侠义道的情形,是同样的心理。其实,齐国的“半隐士”于陵子仲,已经大非姜太公时代的华士可比,赵威后挑拨齐国大使,也许正是惧怕这个“半隐士”于陵子仲的才能,对于齐国与赵国之间的外交政治上,是一个有暗中左右力量的可怕人物,所以他在急于去掉故国贤人的心理意识上,便冲口说出这种政治心理作战的话来了。
2.历史上尊重“隐士”思想的正面
帝尧想要让位于许由,周初用姜太公的建议,尊重伯夷、叔齐的志节,这些都是大家所熟悉知道的事件。秦始皇一怒而坑不听命、不合作的儒生,因此又大失人心,汉高祖要想换立太子,结果日后用了张良的建议,把那高隐在商山的四皓,素来不理汉高祖的四个“半隐士”,死拉活扯地拖下山来,做了太子的老师。这样,便使汉高祖不能不屈服,只好变更计划,也就不敢再谈换立太子的事了。此外,如历代帝王向山中的“隐士”,动问国家大计的,也例不胜举,有名的如陶弘景,称为山中宰相。因此,在历史文化的着作上,便有上古的“隐士”,秦、汉以后的“神仙”,唐、宋时代的“高士”与“处士”等无位而得高名的称号产生。尤其在宋代,有一类的“处士”,以“半隐士”的姿态而得到一举成名的光荣,致使后人笑他们有“功名捷径在烟霞”的讥刺。以及后来两宋理学家们,讲学不仕的作风,都是由这种传统文化幕后主角的“隐士”流风所造成的。清兵入关以后,英明的康熙,屡开博学鸿辞科来网罗不称臣、不投降的汉族知识分子,也便是对付“隐士”的一个政策。
我们为了说明道家学术思想的渊源,稍微多加牵扯了有关于隐士的问题,暂且到此为止。至于“隐士”思想,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价值与利弊,一时很难详细来说明,总之,姑且拿老、庄做代表的道家“隐士”思想,与孔、孟做代表的儒家思想来说,他们最高的目的,和最基本的动机,所谓救世治平的宗旨,其实并无两样。所不同的,就是采用的方法与态度,各自别有主张。儒家的孔、孟,他们的作法是积极的强行人世,冀图挽救世道人心;道家“隐士”们的主张,是因势利导,处之于无形。所以道家的方法是用“弱”、用“柔”,结果往往被用错,而致于柔弱不堪,这是它有害的一面。但在好的,有利的一面来讲,它正是《易经》乾卦上。用九”的精神,所谓“见群龙无首,吉”。“龙德而隐者也”。因为它不在任何的那一个交位上,所以它能够绝对的冷静,绝对的客观,在幕后领导九五的变化。倘使它也人了交位,当然便被变道所构,自身难免不受其变,而无补于时艰了。我们研究道家的应用,必须先要了解这个精神,才能谈道家对于中国文化的利弊和价值。
三、方士的学术与道家
在这个时代来讲道家,正当一切的学术思想,都被沉埋在科学的浪潮中旋转,所以一提到“方士”,便使我们有无限的感慨。首先我要为历史上的“方士”们提出申辩,所谓真正的“方士”,也就是我们古代真正的科学家。后来由于受传统文化另一观念所影响,历来自命为儒家的学者,根据有关对“方士”们不利的资料,而将它变成是一个轻薄鄙视的名辞。因此我们历史上的“方士”,与“方术之士”、“方技之士”等的称号,一直被读书的知识分子。视为江湖末技,与跑马卖解(做把戏、变魔术)、走江湖、混饭吃的观念,混合在一起了。其实,退一步说,假使“方士”便是走江湖、混饭吃的一流人物,虽然多少含有混骗的成分,但也不过是“众庶凭生”,为了生活,与那些欺世盗名者相比较,也无什么惭德之处。但最不幸的,正因为我们的历史文化,过去对于“方士”有了这种偏见,就使我们上古发现的原始科学研究,在这种轻视的观点之下,永远被沉埋在“方外”的角落里了。
关于“方士”名称的来源,比较可靠的资料,首先见于战国时代的学者们,特别提出这个名称,但在那个时候,这个头衔,并不含有轻视的意思,只是做为学术技能的特称而已,庄子曾经提出“方术”的名称,也正是说明“方士”是一种有特长学术的人士。秦、汉以后,“方士”之名,渐已通用,尤其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写到秦始皇的迷信“方士”而求神仙,汉武帝受到“方士”们的欺骗而到海上求仙,《封禅书》中,用微言大义的笔法描述汉武帝的愚痴与迷信,以及“方士”们诈欺的丑态,于是后世对于丑陋可鄙的“方士”,就因袭观念,不屑一顾了。其实,在司马迁的笔下,对于具有价值的“方士”,只要他的学说与方术技能,足以影响人心,有利于社会的,他并不轻视,更不放过,都分别地为他们一一列传。如属于阴阳家的驺衍,属于医家的仓公与扁鹊,属于游戏人间,以滑稽见长的东方朔,属于占卜的《龟策列传》中的叙说,乃至后来与“方士”合流的游侠等等,无一不尽情描述,择要说明他们的特长与笃行。至于有关于天文、历象研究的专家,更加悉心记载,备极重视。甚之,司马迁自己,正是醉心于天文、历法的研究,换句话说,他的学问的长处,是想秉承儒家孔子的精神,与道家的宗旨,而他渊博的知识,与学术的修养,却很注重天文与历法的探索。我们如果用强调一点的风趣口吻说,像庄子与司马迁一流的人物,才有资格算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正牌“方士”呢!当然啰,这只能说是偶发而借做比喻的话,不足为训。
(一)有关原始自然科学
由于前面我们简略地讲过“方士”的内情,现在再来归纳一下自周、秦以来“方士”学术所包括的内容,大概便可知道历史上所谓的“方士”,是些什么人物。上古的天文与史官,史官与占卜,本来是属于同一学识范围的职务,到了秦、汉以后,便愈分意专,慢慢形成专家,凡是没有声名较着,或者对于这些学识还未完全博通深造的,便演变流行为“方士”了。于是在后来的“方士”学术中,便包括天文学、历法学、星象学、占卜术等等,关于占卜一门,后来又经分家,有数理推算的占算法,有用卦象或其他方法断事的卜法。所以秦、汉以后,便有龟与策分用的区别,同时也有龟策合一的方法。因为有关天文、历法、星象等学术,必须要以数学做基础,因此,便有数学学术的发展。同时,因为天文、历法、星象等学科,不单是属于技术性质的学识,而且必须要有理论的根据,于是高谈宇宙物理的理论学科的阴阳家们,也就勃然而兴了。这些学术,在秦、汉以后,凡有高明研究的,就显仕于朝廷,正如司马迁所谓:帝王以徘优畜之。凡是声名不彰于世,便流落民间,一一归入“方士”之流了。
(二)有关阴阳家演变为人文科学
我们若要知道在上古时代,有关于天文、历象等的原始科学,何以不能发展,那便是我们自古至今,一贯传统的文化精神,一切都要偏重于人文本位与人生的修养。所以过去的读书人,对于科学的学术,向来便抱有不堪重视的陋习,大家认为那是“奇技淫巧”,不足为法的学术。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类如天文学上的技术等,也与“奇技淫巧”有关,但因研究天文而发展为宇宙物理理论的阴阳家思想,就此断送在这种观念之下,不能在实际的技术才能上,充分加以实验与证明。我们只要明白驺衍倡宇内有九州之说,曾被学者们哄然讪笑的事实,其他也就可想而知,于是由阴阳家的理论物理之学,势必要转入有关人生的研究了。根据阴阳家理论物理的道理,认为人的生命,可以做到不受自然物理规律的支配,能够自己自由地控制生命,或自己再造新的生命。于是便慢慢发展,对于物理变化的寻求,而研究到心物一元的控制方术,因此,便有利用物理的本能,而产生“方士”修炼神仙法术,再综合物理学与化学的研究,便有医药学炼丹术的发明。我们姑且不管“长生不老”的神仙,是否真能做到?至少对于因此目的出发,而形成养生学、生理学、药物学、物理治疗学等的雏形,实在是生命科学的先进,也是为好古者所自豪的了。至于后世与现在为什么反不如其初也?那是我们不长进,不争气的中华民族子孙的责任,千万不要把罪过一齐加在古人头上。同时顺便提起注意,我们所谓的养生学,在它的命名和内容的观念上,却不尽然同于现在的卫生学,所谓卫生,还是消极的抗拒,养生,才是积极的培本。尤其现在的生理学,是根据从死人身体上的解剖,和动物生理的研究而来,因此,它的流弊所及,用在对人体生命的医学观点上,与医事的修养上,看待一个人,也如对待一个动物一样,甚之,把他看成一个唯物机械的死人一样,这正是因为在医药学的本身上,缺乏哲学理论修养的结果。举凡这些观念的转变,如何才能与中国文化的精神合流,都在等待着我们这一代,和后代的努力,承先启后,也是义不容辞的中国文化传统精神的要点。
(三)有关理论物理科学
我们上古文化,有关于理论物理的学说,那便是五行、十天干、十二地支,乃至后来配合归纳,成为《易经》八卦术数一系的纳甲学说。这是先由天文、历象学识的关系发展,到了两汉、魏、晋以后,形成为专门的理论法则。无论天文、历法、星象、医药、炼丹、农业、工艺、占卜的龟策,与选拣阴阳顺逆的“日者”,以及人文科学的种种,或多或少,统统都受到阴阳家术数思想的影响。即如宋儒理学家们,如程颐、程颢兄弟、朱烹等人,尽管排斥佛老,但也始终仍在阴阳家的范围内沐浴悠游。可是,最可惜的,我们过去始终无法跳出这个传统习惯,把它扩而充之,付之于物理与人生的实际体验,用来追究宇宙物质的自然科学上去。因此,许多不懂这些学问的人,不是骂它为迷信,便是骂它为不科学,虽然科学的精神,在于实际的求证,是要把理论见证于事实之间,但如果连这些法则与理论还不懂,就轻易地遽下断言,这正是一种大大的迷信,而且不合于现代科学的求证精神。我个人对于这种观念的答覆,非常简单。第一,凡是一种学识,流传几千年,还没有被完全推翻,其中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与价值,况且古人不一定都比今人愚笨,凡是研究这些有成就的古人,也都是第一流的聪明人,难道我们“强不知以为知”,遽下断语,也比古人聪明吗?第二,即使这些学识,完全是骗人的,它能骗了几千年来的聪明人,虽然确是骗术,其骗也相当可观了!你为什么不去摸摸它的谜底,便下此断语呢?求学问的态度,最重要的,是虚心学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应当深自反省。
总之,有关于周、秦之际“方士”学术的内容,我们可区别为广义和狭义两种,如果从广义的范围来讲“方士”的学术内容,除了前面所列举的种种以外,凡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阴阳家、农家、医家、乃至杂家,都可归纳在“方士”的学术内容里去。倘使只能从狭义的“方士”学术来讲,那便属于专以研究神仙丹药、冀求人我生命的长生不老,乃至进而做到“羽化而登仙”的一些专门学术。不过,我们不要忘记,这种专门学术,也正是世界文化史上,最早期的,对于物理与化学等自然科学,与药物学的创始者,若是妄加轻视,未免太过遗憾了。
四、关于道家方士学术思想的渊源
过去一般研究历史文化学术的习惯,一提到道家,不是想到老子与庄子,便是想到神仙与“方士”,甚之,把老庄、神仙、“方士”三位一体,构成一个“迷离扑朔”的道家形态。每当大家一提到“方士”就很自然地依循传统的观念,认为他们产生于战国时期的燕、齐之间。这批“方士”,大谈其阴阳不经之说,与烧炼神仙丹药之术。因此,流传下来,至于秦、汉之际,服用“方士”的丹药就可以成为神仙,做了神仙,便可以长生不死的观念,就普遍地深入人心了。对于这种观念的信仰,与追求神仙丹药的风气,一直或明或暗地笼罩着中国历史社会,达两千年之久,上至帝王,下至平民,历来都很普遍地受到这种“迷信”观念的影响。大家尽管“口说无凭”,其实都是“心向往之”。在历史观念上,我们都人云亦云,既然认为“方士”是战国时期燕、齐之间的产品,可是,大家都忘记了问一问,为什么在那个时间,只有燕、齐之间,才会有“方士”的产生呢?他们学术思想的根据,难道完全没有可靠的来源,都是凭空捏造,专为欺世盗名而骗人的吗?倘使真是如此,这些所谓的“方士”欺世骗人的谎言与技术,也非常足以自豪了。因为他们不但欺骗过去历史上都属于第一流的聪明人,同时他们欺世骗人的遗风,居然能够一直维持了几千年,这岂不是一件大有可疑的怪事吗?因此,我们就需要把战国时期,燕、齐之间出来的这些“方士”的根源,反复追查一番了。
(一)上古传统文化与周代的道术
讲到上古文化与道术,自魏、晋以后直到现在,始终存在着两种观念,一是相信传统的历史,绝对崇古而信古的;一是怀疑古代历史的传说,尽量想在古人留下的文化遗迹里,寻找证据,推翻旧说的。时代愈向后来,距古愈远,疑古的观念也愈加浓厚与兴盛。文化与历史,事实上本来是不可分离的一体两面,我们自古以来,素来传说的上古历史,往往是与远古史合一的。但是对于远古史只有传说,有关远古正确的资料太缺乏,所以抱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态度如孔子,他在整理远古与上古文献的时候,十分谨慎地删定《书经》,断自唐虞开始。关于唐虞以上五帝的传说,只有散见在《大戴礼》与《春秋》的附带叙述之中了。那便是虽然好古而不疑,到底还是需要采取可以徵信的资料,因此以虞、夏做为断代的开始。后人再退而求信,便以夏、商、周三代做为标准可信的史料。不过,到了近代和现代,有的采用西洋文化与史学的观点,对此也表示怀疑了,那是另一问题,在此暂且不加讲论。但从孔子开始,虽然断自唐虞为准,而在周、秦之际,诸子百家的传述着作中,仍然存疑存信,保留许多自远古与上古相传的历史资料,后来就为道家与道教的思想全盘接受。而且自两汉以来,从事传经注释的儒家学者,在他的注经观念中,也有许多地方明贬暗褒地保存这种传统的思想。究竟我们的远古与上古的文化史,应该确定是如何如何的,我现在站在道家思想的观念来讲,实在很难说。
那么,我们现在再来看看自称为继孔子着《春秋》后,五百年来的第一人,而且还是极其崇拜孔子的历史文化哲学思想家司马迁,在他的着作--《史记》的思想系统中,了解一下他对于上古文化史的看法。他虽然在《伯夷列传》上提到:“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但非常显然的,他在孔子所传述的六艺以外,仍然不能忘情于其他“极博”的古籍上的传说。所以他在写帝王的世系时,就要为五帝作本纪,而且首先提出黄帝,比起孔子保存三代可以征信文献的观念,又是另一的态度与看法。所以,他在《五帝本纪》的“赞”里说:“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与缙通)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北过球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第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维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着为本纪书首。”在他的《五帝本纪》“赞”里,我们可以看出以他考察所得的结果,“长老皆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是说明民间老前辈们的传说,处处都提到黄帝,同时,尧与舜的地方,文化风俗的教化遗迹,也各有不同之处,并不完全一致。其实,不但尧、舜的风教,各自代表不同的时代与地方的背景,就是尧、舜、禹三代的风教,也各自不同,并非完全是一贯的传统的,何况夏、商、周呢!
司马迁在《史记》里,虽然提高了历史文化年代的观念,然而后人崇信上古传说的,还是觉得不满足,所以在唐代,便有司马贞为《史记》作补直,根据道家传说,又写了一篇《三皇本纪》,更从黄帝以上,一再向上高推。如果再看更晚的历史学家,他们采用道家对于历史文化演进的观念来讲,从三皇以下,至伏羲画卦,再降到五帝的开始,少说一点,已经有十二万年的历程,多说一点,可以远推到一百多万年前。后来宋代的邵康节,着《皇极经世》,创立对历史演变的一种新算法,使用他自己得自道家思想的律例,裁定自三皇到唐尧甲辰年止,共该为四万五千余年。我们如要了解道家的文化思想,要了解中国文化历史旧说,请看这些所例举的少数资料,不知大家作何感想?当然啰!你也可以说它为荒谬不经之谈,这是你个人思想上的自由,谁也不能随便说一个“不”宇。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回转来采用司马迁的办法,虽然“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的精神,再来大体而广泛地讨论一下六艺--五经的资料,便可了解上古文化思想,与道家学术的渊源了。不过,我们现在只就六艺有关的五经现成资料来讲,既不管它内容考据的真伪问题,也无法仔细讨论,只是讲其大略而已。有关五经文献的文化思想,最主要的两部书,就是《易经》与《书经》。自汉、魏以后,提到五经与文化史,大体都以《易经》做为“群经之首”。因为历来传统学者,认为中国文字与文化学术的起源,都在伏羲画八卦,为有书契的开始,《易经》就是从八卦的演变,进为文化学术思想的一部书,它与医药等术书一样幸运,在秦始皇烧书时期,被认为是属于卜筮一流的术书,所以没有把它烧毁。《易经》学术思想的发展,据历来传说,有连山、归藏、周易等三种易学的流派,然而连山易与归藏易,原始确切的陈迹久已难寻,我们所流传的《易经》,只有《周易》一书,那么,没有被秦始皇所焚烧的,就是这部《周易》?或是三易统统未烧?其中又是一大疑问了。现在暂时不讲这些问题,只是根据《周易》来讲伏羲画八卦以后,上古文化演变的路线。
八卦,原是以八个符号来表示物理宇宙的图记。其中含有阴阳互变,用来归纳万事万物变化的迹象,因而产生八八六十四卦,做为分析归纳人事物理的法则。它与黄帝时代所发明天文上的天干、地支符号,与唐虞以后而历夏、商、周的五行术数一”样,由上古伏羲时代而经五帝至三代,都是各自有其独立的系统,各自代表上古氏族社会的地区文化,与时代文化的异同,原来并不一致。把八卦、五行、天干、地支,完全综合融会起来,加上天神与人事合一的观念与计算方法,因此演变为中国原始的物理理论科学,同时又变为神秘而类似宗教性的学术,实在都是两汉学者与道士们的杰作。复因此而成为占卜、谶纬等术的泉源,更使易学半明半晦,永远人于秘发之林了。可是,我们根据《周易》的研究,却又另外发现一个问题,那便是由上古圣人伏羲所画八卦的易学,经过周文王的造辞,与他儿子周公的解释,把这类原始宇宙物理理论性的学术内涵,取用了它大部分的内容,变为发扬人文道德,奠定伦理标准的人文思想了。后来历经五百年左右,孔子又继文王、周公以后,研究《周易》,更加融会贯通的,用它来说明人事哲学的原则。于是,后世言《易经》,便有理、象、数的分途之学。以专讲人事道理的通义的,就归之于易理的范围,以专究天文、物理、生理等阴阳变化的,就归于象、数的范围;讲象、数,独推道家,言事理,兼及儒家,这便成为魏、晋以后道家学术思想,与修道理论的哲学根据。换言之,秦、汉以后道家学术思想,由科学而哲学的根据,实在是从《易经》学术的源流而来,也可以扩大地说,是上接伏羲、三皇、五帝的传统。但是,我们在《书经》(《尚书》)所载三代以来的文献中,除了一篇《洪范》,提到五行的思想以外,实在再找不出更多有关于《易经》的资料,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也就是在讨论春秋、战国时期学术思想,必须要追踪寻求周代以上文化来源的问题了。
我们都知道中华民族文化的发源地,先由西北高原开始,逐渐向黄河下游发展,到了三代以下,便形成中原文化。这一系统文化的老祖宗,大致都上推自伏羲画卦做开始,以黄帝轩辕为中心,终以文王演绎八卦的《易经》哲学,奠定自伏羲,经黄帝,至于文王一系的学术思想,发源于西北高原,展开于黄河流域中心地区的文化。我们姑且假定一个名辞,叫它为《易经》学系的文化学术,或者称它为中国上古西北高原的文化思想:前者的名称,是以经学做中心,后者的名称,是以地理历史做代表,它与孔子所搜集编着三代政治历史资料的《书经》(《尚书》)文化,俨然是两个系统。因为《书经》所保留政治历史文化的资料,自唐、尧、虞、舜、夏禹,至商汤而至于周代的文化,除了经过周公的融会而集其大成,制定周代的礼、乐、文教,刑政以外,从三代以至于商汤,大致都是起自黄河中心流域东北方的文化思想,所以我们也可以叫它为《书经》学系的文化学术,或者称它为中国上古黄河中心流域东北方的文化思想。
我提出这个对于上古文化,经历三代而到周、秦之际的两大观念,也便是说明在春秋、战国时期,虽然诸侯各国的文化学术思想,是宗奉周室的周制,而因各自秉承宗族文化的传统不一,仍然有各自为政的精神存在。再由周代而远推上古,前从唐尧、虞舜更加上潮,后从夏禹一直到周代建国,显然是各有它承继的体系,因此更可了解中国文化的统一,都是秦、汉以后的事实。至于周、秦以后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所属,与燕、齐“方士”学术的根源,却与上古西北高原文化,自有息息相通的关系。如果忘了这个历史演变的陈迹,对于道家学术思想,当然就有陌生或无因而突起的感觉了。至于后世以孔子做代表的儒家学术思想,偏重于人文道德伦理的文化,实在是受周公礼、乐、文教、刑政思想的影响,渊源于《书经》的三代文化而来。这在孔子之孙子思所着的《中庸》里,也很明显地说:“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便是很好的说明。孔子的晚年学易,大体仍然纳于人文的规范,依然是循文王、周公的思想路线而发展。
讲到这里,我们顺便一说伏羲、黄帝等,有关于上古文化学术思想的资料?以供研究者注意:
根据旧史的记载,伏羲生在“华胥之渚”,后来定都于陈。所谓“华胥”,就是陕西西安附近的蓝田县。所谓陈,就是河南开封区域。伏羲以后的神农,旧史称为炎帝的,他出生在姜水,后来便继伏羲而都于陈,再迁山东的曲阜。所谓姜水,就在陕西的歧山县西。伏羲是渔猎社会时代的领导者,神农是农业社会时代的领导者。渔猎社会的生活,是由西北高原向黄河上游流域发展的过程。农业社会,自然必须步入平原地带为适合,这便是由伏羲到神农时代,文明进化的必然情形。
至于黄帝轩辕时代,文化文明,已经进入初期集成的时期,也就是后世判断历史文物,裁定上溯始于黄帝的原因。黄帝生于“轩辕之邱,因名轩辕。”所谓轩辕,就是河南新郑县西北,后来因蚩尤的作乱,炎帝神农氏族的衰败,黄帝首先发明训练动物,如熊、虎等猛兽作战,我们借用一句现代化的术语来说,他建立一支动物的机械化部队,在(皈泉)河北保安县,先打垮了暴虐无道的“榆罔”,又在察哈尔涿鹿县东南的涿鹿之野,再打垮了蚩尤,因此便受诸侯的推尊为天子,继炎帝神农氏族而治天下。
中华民族文化共祖的黄帝,在草昧初创的时代,真有无比的伟大,他不但征服了蚩尤,平定天下之乱,在他的手里,还建立了中国原始自然科学的规范,他发现磁场的功能,做了指南车,建立中国天文、数学的规律,为古今中外自然科学史上古发明的先锋。他创造占星术、天文仪规,作盖天仪,测定风向以候气象,创建历法,以定时间与日月在天体运行的标准,同时命大挠作甲子与奇门遁甲之术,建立天文与宇宙物理理论的学术,他研究医药,作《内经》,作交通工具的舟车,制定衣服的制度,以及确立建筑、货币,与划分土地,确定地方政治制度等工作。讲到自然科学,便使我们有无限的感慨,我们要知道,在科学史上,以及科学的学识上,向来便以天文学为先锋,数学为基本。而我们由老祖宗黄帝手里发明天文与数学以来,素来在科学史上,被认为是科学的先进,但到了近代和现在,不要说国内高级学府,没有一个像样的天文系,同时也没有一个真正能够赶得上时代的数学系,致使我们身为天文、数学的原始先进国家,变成完全外行而无知的落后民族,使我们面对列祖列宗,真有无地自容之处,更何况对于中国固有,而后来属于道家学术范围的天文等知识,试问真知道的能有几人?岂不令人兴叹吗!黄帝不但建立了中国原始科学文化的体系,他同时创造文字,发明正音乐乐律的律吕,制作度、量、衡,建立政治体制,而且首先设立“史官”的制度。总之,黄帝的功德太多,凡是上古一切文化文明的好处,根据旧史上记载的观念,统统都归之于黄帝,此所以司马迁所谓:“黄帝,学者所共术”确有原因的。
我们对于黄帝,除了根据现成的史料,简单地作了上面的介绍以外,且看道家方面,对于黄帝的传说,更可了解道家的学术思想,是如何秉承上古传统文化的来源了。道家者言,除了如上述所说,对于黄帝的伟大,备加推崇以外,他们还说黄帝曾经拜过七十二位老师,遍学各种学问,最后西上甘肃的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后来又到四川峨嵋。广成子才传他的道,因此便普遍传说黄帝问道于崆峒,得道于峨嵋。但要记住,由于这个传说,黄帝的功业,是起于黄河平原的东方与北方,而他的文化学术思想,主要的,是得之于西北高原的系统。所谓广成子,是道家共奉的上古神仙?究竟有无其人,姑且不谈,然而道家人物的名号,也和佛家菩萨的名号一样,往往名号是代表一种内容的,那么广成子,便是集其中国文化大成的意思,这与“黄帝,学者所共术”的观念,就不谋而合了。
黄帝自得道以后,活到一百十一岁,共计在位的期间一百年。后来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白日飞升,上天而做神仙的共祖了。他是乘飞龙而上天的,所以有许多臣子,都攀住龙须,跟着飞升,也有少数攀不牢的,便在半空中,还坠入间了,因此,后来便有“攀龙附凤”的术语,用之于君臣风云际会的颂称。我们听了道家传说这则神话故事式的黄帝史,当然是“碍难置信”。而且司马迁在《史记》上,又明明记载“帝崩于荆山之阳”,“葬桥山”,就是陕西“桥陵”。可是史书上又说:“帝采首山之铜,铸三鼎于荆山之阳,鼎成,崩焉。其臣左彻取衣冠几杖而庙祀之。”如果照此一说,对于黄帝的死,又是一个谜了。这些我们都可不管,无论如何,道家这种传说,向来便是对于功德永垂人间者的尊崇与封号。凡是德在人心,功垂千古的,他们大多都把他列入神仙范围,因此影响后世儒家对于忠臣孝子,节妇义夫们的庙祀,乃至传统文化观念所谓“聪明正直,死而为神”的精神,透过这个观念,我们便可了解道家说黄帝是“鼎湖仙去”,作为天上神仙共祖的说法,是具有无比的崇敬与仰慕的深情,岂可一律视为谬论吗?
我们由伏羲画卦,讲到神农而至黄帝,已经大体说明上古西北高原的文化系统,那便是属于《易经》学系的学术思想,由宇宙物理的科学而到哲学的,也正是中国原始文化的这一系,后世道家学术思想渊源的系统,时代再向下来,便是尧、舜、禹三代的文化了,这个时期的学术思想属于《书经》学系,也便是黄河中心流域的东方与北方的思想系统了。
帝尧,是黄帝的曾孙,生在丹陵,后来迁移到山西太原附近的祁县。十三岁,便佐帝挚封植,有功而受封在山东的定陶。到了十五岁,复封于河北保定附近的唐县,所以后世便称唐尧。十六岁,践天子之位于山西的平阳。根据《尚书·尧典》,帝尧为政的第一政务,就是整理天文与历法,也便是形成后世文化与历史“正朔”的观念。换言之,帝尧为政的方针,在针对农业社会的基础上,仍然着重于天文、历法等属于自然科学的建设,用它与人文文化的建设,同时并进的。当时辅助帝尧行政的,便是他所选拔的虞舜。虞舜辅助帝尧,整理天文、历法,创建礼、乐、文教、刑政等许多规模与制度,同时又整理自上古以来的自然科学,与人文文化有关等要务,相似史书所载的,黄帝许多施政的方针。可是在这个时代,中国有了洪水之患,所谓“浩浩怀山襄陵”的状况,是惨不忍睹的局面,先后连续约达一、二十年之久。所谓“怀山”,就是说把高山拥抱在大水的怀里;“襄陵”,是说淹没地面,至于高原的丘陵地带。这样大,而且持续多年的水灾,给予中国三代以上的灾祸,它的惨酷,不待言而可知。后来经过夏禹的努力,开山浚川,才将洪水的灾患,变成全国的河渠水利,于是夏禹的成绩,不但功在当时,而且德及万古,因为真正中国文化历史,由上古到大禹治水的成功,才算正式奠定中华民族以农业立国的坚强基础,有了原始农业经济的成就,才能完成夏、商、周三代确实建立中国文化的系统。虽然,古代历史的记载,以无上崇敬的笔调,写出尧、舜奠定文治的功勋,但详细研究尧、舜史迹,以《尚书》的《尧典》、《舜典》做为中心的史料,自然可以看到都是由于大禹治水的成功,才能完成尧、舜相承文治的大业。所以孔子说:“禹,吾无间然矣!”他的确够得上如孔子所说的是无话可说的圣人了。讲到大禹治水,以及中国的水患与水利,顺便提醒一句:中国几千年来帝王时代,首要的大事,便是对于黄河水患的防治,与长江水利的开发。尤其是黄河水患,在历史上,小的水灾,至少不出十余年,大的水灾,至多不外三十年,必定会造成黄河下游流域的中原地带等区域的灾害,历代真正具有救国救民之心,抱有经纶济世之志的学者,都想继续大禹治水的功业,要完成大禹未奏全功的建设中华民族的大计。宋代以后,号称儒家有理学家们,属于事功学派的,他们都想在全国的河渠水利上下工夫,做为实际治平学问的目的。然而河患与水利的开发,毕竟没有完成大禹的志业,希望我们这一代的青年同学,凡做事业,应当效法大禹的精神,真能做到为国家民族建立一番伟大的事业与功勋。
大禹,是黄帝的玄孙,因有平定全国的水灾,整治水利的大功德,便受舜的禅让,继承天子之位于战国时的韩国,就是山西平阳附近的安邑。这便是上古史上有名公天下的样让时期,也就是尧、舜、禹三代的丰功大德。同时,也自大禹以后,便形成夏、商、周三代文明的开始。由伏羲画卦,经神农、黄帝而到尧、舜以后,大禹是中国上古建国史上划时代的人物。非常遗憾,也很不幸的,在民国初年以后,有些学者,无形中受了外国人有意造成侮辱中国历史文化的观念,否认尧、舜、禹的史迹。认为尧、舜。禹等并无其人其事;尧,是香炉的象征;舜,是蜡烛台;禹是一个大爬虫,像这样自己对祖先历史文化,自加侮辱的新观念,使我们讲起来,实在大有“亲者痛而仇者快”的感慨。殊不知中国人的点香用香炉,点烛用蜡烛台,那是汉、魏以后,随佛教传入印度习惯的转变,三代以上,香炉与蜡烛台,根本没有发明,我们所看到的香炉与蜡烛台的形式,都是唐、宋以后的形态,甚之,还要迟一点,怎么可以把尧、舜、禹三个字的象形,硬拉下到千载以后,比做宗教仪式用的工具呢!现在我们约略讲过《书经》文化系统,尧、舜、禹前后的简介,也就是说明这个时期的文化源流,都在中原地带,流布在黄河中心流域的东方与北方的情形,并且便是附带而简要地说明中国上古人文文化建立的系统。
至于大禹如何划分九州,自有《书经》所保留《禹贡篇》等历史资料,我们不去管它,现在要讲的,是道家学术思想,如何与三代以上的文化接流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当尧、舜建国初期的大事,首先的工作。除了建设天文、历法等具有如现代所有科学建国的精神外,同时,对于人文文化的建设,也正如《易经》所谓建立一种“圣人以神道设教”,类似宗教而富于哲学的规模,后世道家、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都是由这种历史文化的资料而形成。尤其在大禹治水的阶段,除了《书经》等属于正史传记的说法,只是列述许多可征可信的史料外,对于怪诞不经的传说,早被删除,概不采纳,可是在上古的民间相传,后来成为道家与道教的传述里,便大有不然了。道家从《易经》文化系统的立场,传述大禹治水的成功,因为他接受上古仙人(隐士)的传授,还得自黄帝所传的河图易学,真正善于运用阴阳八卦、五行、干支等天文、物理的学问,才能治平了亘古以来的水患,所以认为大禹的事功成就,也便是道家正统学术精神的结晶,他们相信千古疑书的《山海经》,而且也推崇《山海经》上所记载,山林川泽的神异怪物,确是具有神圣的神秘东西,这些半类妖魔鬼怪的事物,都被大禹的道力所降伏,而且听命于他,被他所用,因此他才能奏此大功。总之,道家认为大禹的成功,“此乃天授也”。到了道家的学术,再转变而落到道教的手里,那就更不同了,道教除了全盘接受道家对于大禹的说法以外,认为他即是继承天命的圣人,同时,也是黄帝以来先圣流传下来,所有神仙法术的继承人。大禹治水的成功,是因为擅长符箓等法术,他能遣使六丁、六甲等天上神将,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凡是一切极尽神秘、怪诞、荒谬的能事,也都一齐套在大禹的头上,因此而形成大禹与道家、道教的因缘,特别深厚。这便是说明春秋、战国以后,道家的学术思想路线,是上接伏羲、黄帝以后,《易经》文化系统,与《书经》文化系统,融会有关的渊源。
其实,自大禹治水之后,使夏代后裔,延续天下的治权,达四百余年之久的文化,那便是夏代以真正农业立国的文化。因为他是秉承上古以天文、历法等原始宇宙的学术思想,用金、木、水、火、土五行变换的物理原则,配合农业社会的人文文化,因此而形成夏代的文化精神,是崇尚朴素笃实的本质,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夏尚忠”的文化精神。到了成汤革命,灭掉夏朝末代的暴君桀以后,建立商汤六百余年的文化,一变夏代文化朴实的形态,偏向于天道的观念,走入“以神道设教”,类似宗教的精神,因此便形成殷商时期,历史上有名的“殷尚鬼”,崇信鬼神意志的文化精神。这个属于《书经》文化系统,一变再变,一直到了西周文王兴于陕西,他承继西北高原传统,赐经》文化的系统,参酌古今之宜,演扬易学而成《周易》一书的基本学术思想以且;再经过他的儿子周武王的革命成功,周公旦的扩充《易经》学系思想,融会三代以来人文文化,与部分承继殷商天道鬼神等的思想,才得完成周代礼、乐、文教、刑政等人文文明的大系。换言之,到了周代,才算是综合上古以来,所有文化的大成,是后来为孔子所赞颂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文化精神。因此,我们可以在《易经》、《书经》以外,看到《礼记》、《春秋》中许多属于《易经》学系,也就是后来儒道两家共同宗奉的学问,如《礼记·月令》等--春秋工制、月令、历法,与灾异、天象示变等的观念,有关于《易经》象数的学术思想。
但是,我们这里所谓的周代文化,是专指中央天子的周朝文明而言,后来在春秋、战国时期,是属于鲁国文化的系统。如果研究诸侯各国的文化学术思想,那就各有异同,并不一致,彼此之间,都自保留有他祖先氏族传承的文化精神。例如,神农的后裔,封在河南的焦城。黄帝的后裔,封在山东济南附近的祝(长清县)。帝尧的后裔,封在河北的蓟(就是清代的直隶顺天府的大兴县)。帝舜的后裔,封在河南开封附近的陈(陈州)。大禹的后裔,封在开封附近的杞。殷商后裔的贤人微子,受封在宋。另一殷商后裔的贤人箕子,因献洪范而被尊为不臣之敬,受封于朝鲜。这些诸侯的分封就国,都是上古与三代的后嗣,并非一律都是周室的功臣,而受到分封的爵赏。这是周朝文、武、周公的德政,也便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的精神,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伟大的文化思想。其次,周室所分封功臣,从其师尚父(太公吕望)为首,封于齐,周公封于鲁等等,所谓“兄弟之国,十有五人,同姓者四十余人。”这样便是周代分封诸侯而建国的“封建”局面,大有不同于欧洲上古的“封建”制度,如果把东西两方“封建”不同的观念,混为一谈,必须要加甄辨。而且我们不要忘记,由周初分封建国,直到春秋战国的七八百年间,中华民族的文字、言语,并未统一,诸侯各国的文化学术,也各自保有他的传统,等于我们几千年的文化,虽然国家一统,而各地方的风俗、习惯、方言,在其同中也各有其异。所谓“书同文,车同轨”的混同局面,在秦、汉之间,才得正式完成。
因此我们读周、秦之际的诸子百家之言,凡有关于道家学术思想的典籍,大多都如司马迁所谓:“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便是因为方言的不同,文学的格调没有统一,所以便被秦、汉以且自称为儒家的文人,一笔勾销,认为不值一顾了。其实,道家的学术思想,是偏向于自然科学理论的成分居多,不像儒家的学说,是偏向于人文思想的成分为主。凡是近于自然科学的着作,必然缺乏文学修辞优美的情调,有关人文学术的,无论如何浅薄,它与文学毕竟不可划分。道家“方士”学术思想,以及诸子百家有关于原始科学理论的学说,就在这个原因之下,被断送埋没在“异端”的学术罪状之中,达两千余年之久,我们只要留心历史文化的史料,这个问题,就会容易明白。例如比孔子还早一点的管子,在现在所流传他的着作之中,不论真假的成分有多少,即使认为十分可靠的几篇,仔细读来,仍然不同于鲁国文学的笔调,这是代表齐国人文学术思想的一部书,犹如《晏子春秋》一样,都具有齐国文学的笔调,在另一方面,司马迁说齐民“阔达多匿知”,庄子在《逍遥游》上,也提到齐国的学术思想中有一本怪书,叫做《齐谐》,他又自加一句注解说:“齐谐者,志怪者也。”换言之,《齐谐》这本书,是齐国人专门集记希奇古怪的奇谭。由此可见齐民,阔达多匿知”的地方性,是由来如此,因此后来中国文化,用来批判不经之谈的评语,便有“齐东野语”的名辞了。其次,例如《墨子》一部书,因为墨翟本人,生活长大在宋国,他受宋国的学术思想影响最深,所以他有类同宗教信仰的崇尚“天志”,而同时又相信鬼神的权能,这些便是受到宋国传统,殷人尚鬼、信天、文化等思想影响的关系。至于他有苦节劳形、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学说与作风,那是继承夏代大禹的精神,可能也有受到宋国的邻封,夏禹之后杞国思想的感染。当然,我说这些,都是十分可能,而且是有理路可寻的事,并非就是定案,因为生在两千余年后的今天,高推古代的情形,时间、空间的环境迁变,绝对已非当时的面目,虽然大家采用书本的资料作考证,也是不免出于臆测。“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不能完全作为肯定的理由,至于曾子、子思、孟子、荀卿一系列的思想,当然是孔门以后的鲁国文化,与鲁国文学的正统。其他如老、庄,是南方楚国文化的情调。兵家着作如孙、吴兵法,是战国时期齐国的传统学术思想,与齐国文学的进步与升华。另如纵横家、法家、名家等学,大多都是秦、晋之间后起的思想,司马迁所说:“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纵横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杂家的学术思想,与秦、晋、齐、楚有关,也可以说,便是秦、晋、齐、楚学术思想杂集的回旋。阴阳家言,当然就是燕、齐“方士”学术的源流。我们了解了这个春秋、战国文化学术的大势以后,对于其中如何形成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姑且另作讲说。其余如阴阳、兵、农、医、老、庄、杨朱、墨子、名、法、纵横、杂家等,综错交罗,互相为用,便成为战国到秦、汉以前,统统归入道家学术思想的范围了。
我们讲述道家的文化学术思想,不厌其烦由周、秦以前,再向上溯,大而言之,是为了说明中国文化的传统渊源,以及追溯道家文化思想,实为源远流长的主旨;小而言之,也便是说明周、秦以前,儒、道本不分家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就是说明道家的文化学术,乃是继承夏、商、周三代以上,中华民族发源于西北高原的《易经》文化学系。至于战国前后,变成南方楚国文化的老、庄思想,是其余波的流荡而已。自孔子一系的儒家文化学术,是传承三代以下,起于中原与东方、北方的《书经》文化学系,到了战国;秦、汉以前,便成为鲁国文化,孔、孟思想的中心,所谓继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传统。总之,用于人文社会,有关礼、乐、文教、刑政的学术,儒家《书经》文化系统,犹如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正规军。用于因应时变,藉以拨乱反正的,道家《易经》文化系统,才是出奇制胜的奇兵,这也便是中国文化历史上有名的“外示儒术,内用黄老”君师之道扼要的说明。
(二)战国时期北方齐鲁燕宋的文化背景
首先要郑重声明,凡是要研究秦、汉以上的历史文化,千万不要忘记,那个时期的历史背景。我们粗看起来,周、秦以上文化学术的形态,固然是继承三代以下的一贯传统,到了周期,才算完成建立一个人文文化具体的成型,但是我们总要不忘历史的发展,不是空中楼阁,无因而来的、当春秋、战国时期,所谓分封建国的诸侯之邦,因为各有历史渊源的背景,与地理环境的不同,所以凡是有关构成各国文化的条件,如言语、文字、风俗习惯、政治方式、财经措施、交通形势等等,大体都是各自为政,并没有像秦、汉以后的统一。我们只要大概没有忘记历史上的记载,自从秦始皇开始,才渐使“书同文,车同轨”,才有废邦国而建郡县的统一制度,就不至于把秦、汉以上的地理文化不同的观念,随便忽略过去。而且那个时候,所谓中央政权的周天子,他为共主的帝王制度,既不是秦、汉以后帝王体制的形态,也不是三代以前的情形,只要大家研究一下三礼(《周礼》、《仪礼》、《记》),便自然会明白了,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专对有关天燕、齐之间“方士”学术来源的问题,因此,先从齐国说起。
凡是读过历史的,都知道齐国是太公吕望(姜尚)之后。姜太公吕望,是三代以前炎帝神农氏的后裔,到他的时候,已经算是东海上人。他与祖先的传统文化,与他的学术思想,是属于周、秦之际“隐士”思想的道家一系。他在困穷的环境中,过了几十年的苦难时间,到了八十岁左右,才遇到文王,后来以兵谋奇计辅助武王,完成周室革命事业的成功,他是周初道家学术思想的代表者。周武王为了酬谢他伟大的功勋,封他在齐建国,《史记·封禅书》说:“齐之所以为齐者,以天齐。”但是那个时候的齐国,并不是好地方,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可比,而且还存在着原来的地方恶势力。所以太公望在受封就国的路上,也有懒得到差接事的意思,好在靠一位旅店的老板,启示他一番话,他才马上赶去,建立了齐国;当然,这个旅店老板,也应该算是隐士之流的人物,他到齐国施政的首先要务,便是开发经济财政的资源,发展滨海一带的鱼盐之利,所以我们要讲盐务财政史,姜太公吕望,应该算是一位祖师爷,至于有关太公吕望的学术思想,在此不必多讲,我们只要研究一下兵家,与谋略家所宗奉的《韬略》一类的书,与道家、兵家共同推重的《阴符经》等,大概就可以得其眉目了;不管那些典籍是否为后人假托太公之名而着的伪书,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兵家思想,系出于齐,这是大概不会有问题的。齐国的文化学术,既是秉承大公吕望的道家学术思想而来,所以他与鲁国传承周公学术思想的系统,就大有异同了。司马迁说过,他曾经游历过齐国,以他观察的结果,便说:“自鲁适齐,自泰山属之琅讶,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间达多惹知,其天性也。”他所谓惹知,应有两种解释,其一:等于现代语所说有深沉保留的智慧二其二:也可以说富于神秘性的知识。所以战国时期的“方士”,如名助公卿,诸侯争相迎致的邹衍等人,都出在齐国,秦汉时期的“方士”神仙们,也多数出在齐国。同时因为齐国,自太公望开始,发展了渔业与盐务,所以它在春秋、战国的时期,隐然便是当时中国经济、商业的中心地区,等于唐代的扬州,清末民国的上海。
文化与财经,本来便有不可或分的关系,所以到了春秋时代,便有齐相管仲经济政治的思想出现,大讲其“仓禀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屏”的至理名言了。齐国因为经济的繁荣,文化学术也特别发达,因此而成为诸侯各国之间,彼此文化交流的重镇,所以战国时期的名儒学者,大多数都到过齐国,想求发展,犹如现在世界各国学者,多数都想到美国求出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今中外,如出一辙,这也是贤者难免的事。例如孟子、荀卿,都与齐国有过莫大的因缘,这岂是偶然的事吗?而且孟子与庄子,都是先后同一时代的人物,他们在学说理论上,都大谈其养气、炼气的道理。孟子的思想,显然与曾子、子思以后的儒家学说,大有出入,孟子在《公孙丑》与《尽心》章上的养气之谈,俨然同于“方士”炼气的口吻程序,你能说学术思想,可以完全不受历史背景,与地理环境的影响吗?因为孟子有养气之说,与“夫志,气之帅也”的立论,才引出宋儒理学家的理气二元论,如果溯本穷源,放开气度来看,那么,对于战国时期燕、齐“方士”的流风遗韵,便不能不使人为之悠然神往了。
至于鲁国,人尽皆知是周公的学术思想,是秉承他父亲文王的庭训,集成夏、商以来的人文思想,因循改革而形成周代“郁郁乎文哉”的文明。因此,形成鲁国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学;也是驾凌诸侯各邦之上,因为文学与人文学术,必然是同命的鸳鸯,但自然科学与文学,就会大相逢庭了。鲁国的文化学术,既然是周公的直接传统,在春秋战国时期,仍以代表周代文化的,只有鲁国算是正统的中心,鲁国的诸生,保留鲁国的文化,虽然经过秦灰楚火的断灭,但是还能传到汉朝立国的初期,可见周公与周代文化的流风遗韵,它的源远流长,垂诸后世的价值,实在相当伟大。孔子生长在鲁国,他由衷地钦佩周公,全盘接受周公的人文文化思想,和鲁国的文学造诣,但是他是殷人的后裔,他在潜意识中,又承受有殷人崇拜天道的成分。可是,他到底是恢弘博大的智者,他的认识,见解与兴趣,都是综罗多方面的,所以他也崇拜虞、夏的文化思想,因此他有《礼运篇》等所记的感言,提到三代以下文化的变迁迹象,和《论语》上的对话,涉及齐、鲁之间的文化关系,而有“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的几句话;不过,这里所引用孔子所说的道,可不是道家的道,他是指人文文化的儒者所宗的仁道,这是不可以牵强附会的。至于他提到当时文化思想的转变趋势,由齐一变而至于鲁、鲁一变而至于道,形成齐、鲁文化融会的结果,产生人文文化的仁道之道,那是很好的研究佐证。我们也可由此而窥见文化思想中心地区转移的趋势,甚之,对于研究《易经》、《礼记》等有关于儒、道学术思想的通途之学,都可求出它在文化历史上演变的关键。
其次,我们要讨论的,便是燕国文化思想的根源了,因为历来提到道家的“方士”,很自然的,就会联想到燕、齐之间,在战国时期,突然出现许多“方士”的问题。燕国,在周朝,是处在北方穷边的地区,古代幽燕并称,往往用来表示北方边境的称号。燕国,是周初分封诸侯而建国的,他是与周同姓召公爽之后。召公在周代的历史上,流传有名的甘棠树下听政的美德,成为历来政治上歌颂与效法的榜样,我们可以想见召公有豁达大度的胸襟,和慷慨不羁的风度,他是一个具有政治道德的大政治家。他的德化与政风,加上燕国的地理环境,因此便造成燕赵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在战国时期,就成为产生游侠、刺客的名都了。游侠是隐士的化身,任侠使气,与道家“方士”的炼气、炼剑等方术,又是不可分家的技术。又加燕国的地理形势,本来就与齐、晋交杂相错,所以他们吸收融会齐国的学术思想,那是顺理成章的必然趋势,司马迁作燕世家的结论,便说:“燕,北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灾灭者数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岁,于姬姓独后亡,岂非召公之烈矣.”了解了燕国历史地理的环境,那么,对于燕、齐之章多“方士”,燕、赵之间多快上的原因,也便可以了然于胸了。
再次,我们附带地一谈宋国,便可以了解战国时期阴阳与天道思想发展的成因,以及后世道家认为也是神仙的墨子,和他思想的来源了。宋国,是在周初分封诸侯而建国的时候,因为周室秉承中国传统文化“存亡兴灭”的至德,为了尊崇殷商的后裔,便封殷的贤人微子在殷的故墟,宋国因此而建国,同时,也因此而保存殷商文化思想的部分陈迹。殷商的末代皇帝纣王,固然残暴雨不仁,但是,殷商的文化,也是中国上古文化演进中的主流,确是源远流长,《尚书》所保留的一篇《洪范》,便是留下殷商文化思想的一部分精神。殷人的文化,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息,他们崇尚天道、相信鬼神,而且将阴阳、五行的学说上神秘的外衣,拿他与天道、鬼神并论,或者以阴阳、五行做为天道、鬼神的注解,那是生有自来,传统悠久,在段人的心目中,是牢不可破的;一变再变,因此形成后来道家“方上”阴阳学说的一系。它与杞国一样,在春秋时期,都有保留他们祖先文化一部分的传统。历史所载,武王革命建国以后,将近百年间,还有殷的顽民,并不十分降顺,由此可以想见上古氏族宗法社会的精神,与信仰的力量了。孔子为了研究殷商文化,曾经到过祖籍之邦的宋国,虽然他很遗憾,感叹来国有关于殷商文化的文献资料,已经无法找到,然而他对于《易经》乾坤之理的了解,以及他对于天道与鬼神观念的思想,多少还是受了殷代文化的影响。”至.于墨子类同宗教观念的思想,如相信天有意志,相信鬼神有奖善罚恶的权能等等见解,那完全由于他生活长大在宋国,承受殷人崇尚鬼神的文化思想所致,同时他着作的文字章法,既不同于鲁国文学,如孔子、孟子的文章,而且也不同于齐国文学,如管子的文字,近世有人怀疑他是印度人,或来自中东的阿拉伯人,那是可资疑笑的一得之见,未必可征以为训。
此外,在战国时期,秦、晋的历史文化,和地理环境,便孕育出法家、名家的学术思想,以及产生纵横家捭阖权诈,造成谋略之士的温床。郑、卫介乎大国之间,环境促使颓废,富于风流浪漫的文学情调。齐国由于太公吕望道家思想的影响,又受时代的刺激,便多产生军事哲学思想,与军事学术的兵家。凡此等等,所谓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文化思想的根源,都是各有因缘,互为影响,并非无因而生,笼统一律的。
由于前面的简介,我们简单地分别举出春秋、战国时期,各国文化学术思想的渊源与环境,何以后来会造成这些学术思想,一变再变,融会交流,就统统人于道家?那是秦、汉时期的时代趋势,现在还来不及为它作结论。我们前面所说的,也只是列举当时的情势,由中国西北部的秦、晋以下,直到东部齐、鲁、燕、赵、宋的文化大势,归纳起来,都属于当时黄河南、北的文化区域,勉强可以叫它为春秋、战国时期,北方文化学术思想的概略。可是必须不可忘记的,这个时期的中国文字和言语,犹如诸侯邦国一样,并未统一,所以我们要读秦、汉以上,诸子百家的书,便需要留心了解当时着作的方言音辨,以及地方术语,与不同章法的文字结构的形式,才会清出眉目,大致不会致于尽信书,反被书瞒的过失。可惜后世读书的人,多半都受我们伟大的圣人孔子的着作文章所影响,所以多以鲁国文化的文学观点,来衡量其他诸子的着述,因此便疑情大起,处处力加否定。殊不知这样读书,已经忘记了当时历史文化的背景,与当时地理环境的异同了,如果一律纳入于鲁国文章与学术思想的标准,真有迷失“云月是同,溪山各异”的过错,虽然毕生力学,极尽疑猜考证的能事,而学术见解异同的争端,永无休止,实在使人有低徊惆怅,伤感这个断送一生的牛角尖之可怕了。
(三)战国时期南方楚国的文化思想
已经讲过春秋、战国时期北方文化,与道家方士学术思想的大势,现在再来讨论当时南方楚国的文化思想,我们需要透过这个关键,便可了解老子、庄子所代表的道家思想的背景。同时,我们不要忘记,楚国在春秋、战国的时期,不但有它独成一格的文化系统,而且国势与力量的壮大,也是与时俱增的,到了战国末期,足以与秦国抗衡的便是楚国,后来虽然被秦灭了,而楚南公的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并非是无因而发的,结果亡秦的,果然都是楚人。在那个时期,楚是一个新兴的力量,它的文化学术思想,与南方好强的民风,都是富有青春新生的气息,比之文化传统悠久而古老的杞、宋,实在不能相提并论。它与齐国有过密切的联盟,更有过文化的交流,齐国不若鲁国的保守,所以齐、楚两国在政治、外交、军事的关系上,一直都有联系,因此联带而有文化学术思想的交流,那也是必然的趋势。
楚国,在周成王时,才受封有子男之田,本来微不足道,它在春秋战国以前,因其祖先不满周室的轻视,便开始自称为南面王。正当北方多故,中原多事之秋的夹缝中,坐以长大,由此渐渐建立而成为大国,便造成后来在战国末期,有举足轻重的势力。虽然他的立国称王,并不如齐、鲁、晋、郑那样的顺理成章,但是他祖先的来历,的确是大有来头的。他们是帝颛顼高阳之后,高阳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在帝喾的时代,曾经命其祖先重黎做过火正,住在南方的祝融,后来因为命他征诛共工,没有完成使命而受到诛戮,因此,便由其弟吴回继承其后,这便是他上古家世的简历。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六个儿子。因为他的夫人是难产,所以这六子都是剖腹而生的,其中的老大,叫昆吾氏,在夏代,曾经做过侯伯,地位相当崇高。老六,叫季莲,芋姓,楚国便是他的后裔。在周文王时,他的祖先鬻熊,曾经做过文王的老师,而且鬻熊的儿子,曾经跟文王作过事。司马迁说季莲一系:“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记其世。”最有趣的,是其中的老三,叫彭祖,他在段朝,也作过侯伯。据说就是孔子、庄子他们所提过那个长寿八百岁出名的彭祖,也就是后来道家神仙们所推崇的彭囗,孔子曾经引他来自嘲说:“窃比于我老彭”。庄子说他:“以久特闻”。换言之,就是说他是活得特别长久而闻名的上古名人。我们了解了楚国的家世以后,知道它在战国时期的各国世家中,实在是极其神秘,而且是最富有传奇性的世家。
因为楚国是春秋、战国时期新兴的南方诸侯,而且不满周天子对它的微薄,早已有不臣之意。它不受约束地逐渐扩张土地,自立规模,并且随时有问鼎中原的意图。春秋时期,第一霸主齐桓公称霸的时候,有第一流的政治家管仲为辅,可是对于楚国,也只能分庭抗礼。订盟而去,还不敢轻樱其锋。正因为楚国是新兴的年轻国家,它的文化思想,没有太多的传统压力,所以它在学术思想方面,也很年轻而富于飘忽的气氛,因此而产生言语文字与北方大有异同的楚国文学,处处具有飘逸、空灵、而富于情感,于是连带它们的学术思想,也如文学一样,磅礴不羁,思想新颖。但是我们不要忘记,楚国的文化,仍然具有它祖先祝融后裔的传承,远绍五帝之首,黄帝学术思想的余风,加上南方地理环境的关系,有滚滚长江,与滔滔汉水的天险,阻住了北方的势力,有无数未经开发的深山峻岭,处处富有神秘而好奇的诱惑,于是在春秋、战国期间,有老子、庄子等道家,属于南方楚国系统的文化思想,便应运而生了。老、庄的文辞格调,与后来屈原的《离骚》,都是楚国文化同一类型的文学,至于有关老、庄思想,由传统道家与南方文化思想结合的问题,就在老、庄的书本中,到处可见,在此无暇多谈。
总之,我们花了许多时间,讨论齐、鲁、楚、宋等文化的渊源和关系,都是为了解决历史上所惯称的燕齐之间方士的学术思想,并非是战国时期,无因而生,突然而来,实在是从上古传统文化的演变而成的。
五、道家与道教学术思想的内容
道家与道教,但从外表看来,好像不可分离,而在实质上,却大有不同,秦、汉以前,道与儒,本不分家,甚之诸子百家,也统统渊源于道,这个“道”的观念,只是代表上古传统文化的统称。儒、道分家,与诸子百家分门别户的情形,是由战国末年到秦、汉之间的事,尤其汉初有了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的观念以后,相承因袭,愈来愈明显。汉、魏、南北朝以后,道教改变道家的学术思想,用与佛教抗衡,乃使道家与道教,径渭难辨,唐、宋以后,儒者并斥佛、老,更使道家含冤不白。其实,秦、汉以前道家的学术思想,是承受三代以上,继承伏羲、黄帝的学术传统,属于《易经》原始思想的体系,也是中国原始理论科学的文化思想。汉、魏以后的道教,是以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做中心,采集《书经》系统的天道观念,加入杂家学说与民间的传说信仰,构成神秘性的宗教思想,现在为了讲述的方便,把两者混为一谈,在其紧要的界说之处,加以分别,俾使大家容易了解。
(一)道家与道教的天人宇宙说
中国文化思想,对于宇宙的定义,是由汉代道家代表性的着作--《淮南子》所提出;其实,严格地说,(南子》一书,也不是纯粹的道家,大半还是杂家思想的成分。《淮南子》说:“上下四方日宇,往来古今日富。”换言之,所谓宇,便是空间和太空的代名辞;宙,便是时间的代名辞。在它以前,战国时期的庄子,曾经从道家和阴阳家的观念,提出“六合”的名称,所谓“六合”,便是指四方上下的空间而言,并不包含时间的观念,《易经·系传》上的“六虚”,一部分也含有“六合”的意义。
人类对于宇宙世界与人生的来源,无论古今中外,都具有好奇、怀疑,要想寻求答案的要求,于是世界人类的文化,便有宗教、哲学的建立,对于这些疑案,各自构成一套理论的体系。然在大体上,不外有神造论,自然说,物理自然论等几个原则。再由这几个大原则,产生一无论、二元论、多元论、有神论、有因无因、唯心唯物等等许多支高差别的理论。这些属于后世所谓宗教,或哲学的学说,现在正在自然科学的祭坛上斗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将来分解。我们的立场,只是说明道家原始的宇宙世间的观念和理论的基础而已。道家对于原始宇宙世界的学术思想,也便是原来中国自己的文化思想;在周、秦以前,不用宇宙的名称,只有天地的观念,便足以代表后来宇宙的含义,道家的思想,认为天地未开以前,只是一种混沌的状态,既不管有主宰无主宰的事,也不问是前因或为后果。这个混沌,既不能叫它为物,也不能叫它为精神,正如老子所说:“无状之状,无名之名。”在《易经》学系,原始理论科学的阴阳家们,认为这个混沌,便是阴阳未分,混合状态的现象,后来根据八卦的法则,叫他为一画未生以前,六凿(六爻)未动之初。在儒、道未分家的理念上,叫它为天地未判之先,在老子,便叫它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所谓的混成,并不是纯粹的物理作用,只是说物的作用,正在孕盲含混在其当中,经过相当时期,这个混沌便分开阴阳,就有天地的开始了。所以我们过去五六十年前,在旧式文学中,有少年必读的一本书《幼学琼林》,劈头一句,便说:“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等到混沌初开,形成乾坤的天地以后,这个地与天的情形,便如鸡蛋一样而存在,地球像鸡蛋的蛋黄,地球的大气层与太虚,像鸡蛋的蛋清,天在这个地球的鸡蛋外壳以外。早在三千年以前,我们的道家思想,始终认为地球和天体一样,都是有生命的机体,正如我们生命的扩大情形是一样的,因此,便形成后世道家神仙家的学说,认为人身便是一个小宇宙。有了天地的开辟,人与万物,就自然产生了,可是我们首先要介绍道家与道教对于天地生成以后的思想理论,再来继续说明其他种种。道家与道教对于人类来源,与万物生成的观念,属于道家思想的,便是天地开辟以后,最初的人种,是由天神下降而开始的。既不属于另一力量所创造,也不是生物的进化而来,至于天神又从何来?它是到此止步,再也不加追究。后来神人之间的变化,是因天上下降的天神,忘记了来源,贪恋世间的快乐,愈来与天的距离愈远,便形成人世间的现状了。当开天辟地之初,原始的人类,是与天神之间,随时互通往来,地与天,也是随时接近在一起的,从此时代愈降,人类愈加堕落,因为人类的堕落,地与天也相隔愈远了。
此外,属于道家老、庄学派的说法,也有两种思想:依照列子所说,属于“方士”思想的观念,认为天地万物与人类,都是一气的变化,这个气,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心?是物?以后再说。不过列子所谓天地气化的生成,是有四个程序与原因的,如说:“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大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也,故日浑沦;混沦者,言万物相混论而未相继也。”至于庄子,更妙了,他以寓言的方式,故事的口吻,对于天地开辟而有万物,人类的原始者,加以无限的讽刺与惋惜,他说:中心之帝,名字叫作混沌,因与四方之帝一商量,觉得中心之帝的混沌太好了,可惜的只是混沌不分,为了报答他的好意,便每天为他开一个窍,开了七天,便开出了七窍(七窍在人身上,便是代表五官机能的七个洞)。但是,非常可惜,七窍开而混沌死。最富于哲学幽默感的,便是庄子说的这个故事,与《易经》卦象名辞的另一趣味来讲,如出一辙。《易经》的卦象,称天地为“否卦”,反称地天叫“泰卦”,在天翻地覆的情况,叫它做“泰”,把天地正位的现象,却叫它做“否”,这与庄子的七窍开而混沌死的观念一样,都是对世界形成的紊乱,与人生妄做聪明而庸人自扰的情况,含有无限惋惜的感言,几乎同有一唱一和的趣味。
道家思想,对于开辟以后的天地,属于精神世界与物理世界理论的原理,即是上古与三代文化思想的渊源,那就是《易经》学系的阴阳,八卦学术,与《书经·洪范》五行思想的集合,上接黄帝传统的天文(天干,地支)等学术。可惜我们后来,有些不明白这些原始理论科学的价值,便用一句“迷信”的口号,来为自己遮羞,并且作为扼杀传统文化的挡箭牌,实在过于轻率。现在我们先把这些构成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大略稍作介绍,以免大家盲目地否定它的价值:
1.关于阴阳的观念
阴阳这个名辞,在上古文化学术里,出现最早,比之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等名称,应该还要古老。在五经文化的系统里,是组成《易经》学术系统的中心思想,《书经》果然也有提到,但并不像在《易经》学系那样重要。阴阳是上古以来,对于天地万物,与人事物理的观察,发现万有互相对立,互相消长的法则,因此,便在现象界中,和人事物理以上,定立阴阳互变的定律,用以统率说明万有变化的原则。在《易经》的《系传》上,提到“一阴一阳之谓道”,便是用它来说明道体流行演变而成为万有规律的,都不外一阴一阳的互变作用,阻阳是个抽象的观念,用它来说明对待流行的代表符号的名称,决不可以完全把它当作实体来用。它在物理的作用上,是代表动静,在物质的作用上,是代表刚柔,在宇宙的现象上,是代表天地,在天体的的运行上,是代表日月,在人类的观念上,是代表男女,在动物的世界里,是代表雌雄,在理念的领域中,是代表反正。总之,它是抽象地代表了对待的一切,可以活用到任何事物与理念上去,它是天地开辟以来,万有对待流行的总代表,所以后来的儒、道两家,根据《易经》学系的思想,便把天地未开的混沌,特别抽出《易经·系传》上所提出“太极”的名辞,换作混沌的代号。于是“太极”动则生两仪(阴、阳),两仪再动又生四象(少阴、少阳、大阴、太阳),四象生八卦的观念,便从此建立。同时老子也提到“万物负阴而抱阳”的说法,后来儒道思想与他交相演变,便形成万物各有一“太极”,“太极”各有一负阴而抱阳的阴阳理念了。
阴阳是中国上古文化,对于自然物理理论科学的先趋,用处最多而最普通的学术名辞,上古的天文学家与星象学家,他们用阴阳互变的原理,藉以说明理论物理的观点,并且用它使科学进入哲学理念的桥梁。战国时期的阴阳家们,也便是当年原始科学形态的理论科学家,秦、汉前后的占卜家,所谓使用龟策的木者,以及后来的卜筮术数,与选择时间的“日者”,乃至魏、晋以后的堪舆家(俗名看风水,或看地理的),唐、宋以后的星命家(欲称算命的),统统都是从战国时期阴阳家的系统分化而来,然而,阴阳毕竟还是抽象的名称,比较具体说明抽象的阴阳变化法则,便是五行的观念了。
2.关于五行的观念
五行这个名辞,在五经的文化里,最初出现在《书经》的《大禹漠》,与《洪范》篇中。《洪范》是箕子述说殷朝人文学术思想的哲学基础,而且具体的说明,是根据物理的五行思想而来,也是夏禹承接尧、舜文化传统观念的中心思想,但在《易经》学系的学术思想里,并不多见。“五行”这个名称的内涵,大家都知道它是。包含金、木、水、火、土的五个成分所组成,拿这五样物质的东西,加上一个行走的行字,叫它做为五行,简直如同儿戏的名辞,那还有些什么意义?所以都认为它是古代迷信传统的名辞而已,加以后世占卜吉凶祸福的休咎等人,如看相,算命等的口头语,动辄便称五行,使人更觉它的可笑。其实,五行是上古原始的科学思想,宇宙物理理论的哲学基础。所谓五行,便是同于《易经》乾卦象辞“天行健”的行字一样,都是用来说明宇宙天体,永无休止,运行不息的道理,行就是行动,运动的古义。所以“天行健”。与五行的行字,便是说明中国文化,对于宇宙的观念,始终认为它是动态的宇宙,因此对于人事、物理等现象世界的观念,也始终认为它是“变动不居”的变化世界;那么,用这五个金、木、水、火、土的物质,做为代表的意义,那是因为原始的科学观念里,凡做为科学依据的,都是采用人类耳、目等感官、知觉、轻而易见的东西做代表。中国上古的文化是如此,希腊、埃及、印度上古的文化也是如此,时代环境不同,站在后世的立场,轻易讥笑前人的浅薄,也同样会被后世所笑的。、
金,是代表固体的性能,凡物生长以后,必会达到凝固的状态,所以用金的坚固性做为符号,等于印度上古文化用地做为凝固的符号是一样的。木,是代表生发力量的性能,在这个物质世界中,生命延续不断的功能,最明显轻而易见的,便是草木等植物,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草木生发的生机,可以表示宇宙万有的生命,具有生生不已的功能。水,是代表冻结合藏的性能。火是代表生发力量的升华,到达光辉而有热力的性能。土,是万有与人类立足点的基本,包括代表这个地球的符号。我们所有的文化文明,都是立足在地球上的成果,所以在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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