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前禅影(八)报怨与随缘∵王开府∵***师大国文系教授88.1.30
达摩禅法在“行入”的部分,提出报怨行、随缘行、无所求行、称法行等四行。现在先谈报怨行与随缘行。《楞伽师资记》引录“报怨行”如下文:
云何报怨行?修道行人,若受苦时,当自念言:我从往昔,无数劫中,弃本逐末,流浪诸有,多报怨憎,违害无限。今虽无犯,是我宿殃,恶业果熟,非天非人,所能见与,甘心忍受,都无怨诉。经云:“逢苦不忧。”何以故?识达本故。此心生时,与理相应,体怨进道。是故说言报怨行。
引文中“多报怨憎”,别本作“多起怨憎”,义较顺适。这是说,修行人在过去多生累劫中,常造怨憎、违害众生之业。今生虽未作恶,却因过去恶业,现受苦果。所以应该甘心忍受,无所怨恨。“随缘行”之“随”作动词,“报怨行”之“报”也应作动词,以求一致。“报”即“回报”“因应”。报怨行,是指修行人对结怨受苦,须如何因应之修行。达摩对此的教示是:“与理相应,体怨进道”。“体怨”之“体”也是动词,是“体认”之义。
不仅佛教对苦报无所“怨诉”,儒家的孔子也能“不怨天,不尤人”。不过,儒家对人生的不幸,一旦无法说明时,只能归之于“天”“命”或“遇”。孟子更说些鼓励人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告子下〉)这样的鼓舞人心,固然可以增强人的意志,以乐天知命。但弟子伯牛生重病时,孔子伤心地说:“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颜回死时,孔子更恸哭说:“噫!天丧予!天丧予!”对天命难测,善无善报,意志坚强的儒者也终不免一叹。
在佛教看来,如果有所谓天命,那便是道德的因果律。人的苦乐,都是有原因的。善必有善报,恶必有恶报。凡夫虽然没有宿命通、天眼通,可以亲见三世因果,因此无法证知善恶因果律的普遍有效。但这样的因果律,却至少符合人类理性的始终期望。儒家的《周易.坤文言》也有这样的说法:“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佛教的善恶赏罚,不归之于天、命或神,而视为缘起因果法则之决定,这与其他宗教很不一样。有了三世的善恶因果律,不仅使人对自己的未来,可以有明确的预期与坚定的信心,不会陷入不可知论或疑怀论,进而有劝善诫恶的作用;对自己此生的际遇,也有合理的解释,免于怨天尤人、忿愤不平。否则人生下来,心智有智愚、贤不肖,身体有美丑、全缺,家庭、环境也千差万别,有幸、有不幸,这是偶然的吗?是天命或神意吗?天或神为何要处罚或赐恩于一个无法自由抉择、没有行为能力的婴儿呢?这真是难解之谜!
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是由自己的行为负全责,苦乐果报,操之在我,这不同于不可知的宿命论与机械式的决定论。信解善恶因果的缘起法则,就是“识达本”,故能“逢苦不忧。”“甘心忍受,都无怨诉。”还有什么不能安心的?这就是大乘安心之法。“此心生时,与理相应”,报怨行是由“行入”,而能契理入道,与“理入”是殊途同归的。
报怨行,不是消极地逆来顺受,而是积极地“体怨进道”。面对生命中的苦,再怨天尤人,不仅无济于事,更是苦上加苦。苦是人生的真相或真理,在佛教叫做“苦谛”。当我们静下心来,如实观察体认“苦”的真相,便能发现造成“苦”的真正原因,而能运用确实有效的方法,去解决“苦”。这里没有一点神秘,没有任何捷径,不容些许想像,也决无法取巧以侥幸。
报怨行,教人如何面对“苦”;随缘行,则扩大范围,教人如何面对一切“苦”“乐”,达摩说:
随缘行者,众生无我,并缘业所传,苦乐齐受,皆从缘生。若得胜报荣誉等事,是我过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喜风不动,冥顺于通。是故说言随缘行。
这还是由“缘起”来说,而更提出“无我”的空观。人的受苦、受乐,都因造业而起。过去为善,今受福报。福报受完,还归无有。业因、报果虽宛然而有,其性本空。所以修行人应该体空随缘,逢苦不忧,得乐不喜,八风吹不动,得失忘于心。这就是大乘安心之法。“冥顺于通”,别本作“冥顺于道”,文义为佳。随缘行的“冥顺于道”,同于报怨行的“体怨进道”。能体空随缘,即能顺通于道。这也是由“行入”,而终能契理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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