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堂夜色:“中国禅”的第一眼印象[张伯元]∵∵

[∵作者:∵张伯元∵

雪!

少林寺今年的第一场雪。

云,是天地之间的烦恼吗?云变成雨,变成雪,变成冰雹乃至更多的形式,从天上卸下来,然后,还给天一片蓝。是天悟了,云悟了,还是雪悟了呢?昔日在大雪飘漫的嵩山,二祖慧可诚立雪中,断臂求法,乞求安心。达摩大师“将心拿来与汝安”直指开示,演绎了“中国禅”之先奏。

若说云是天地的烦恼,那菩提就是这洁白的雪了。清凉、冷峻、一尘不染。在少林寺体会雪的禅意是第一次。

好友李阳泉和我要近距离地了解并体会“中国禅”,就在这个初雪的时节来到少林寺。

禅堂里的禅修是一种集中的修行方式,它有别于禅僧的个人参禅。僧众聚在一起修行可以坚固彼此的道心,另有∵“护七”者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使修行者专心参禅,克期取证。

从跨进少林寺的山门开始,雨一直都没停。头天晚上为了与禅堂的几个执事僧交流禅堂里面的基本情况,我们在禅堂深锁的大门外静静地听雨,算是为进入禅堂预热。雨好象是淅淅沥沥,却急如禅堂里的响板,檐水声夹着禅堂里各种按规矩敲打出来的声音,不仅不觉得乱,反而愈显静谧。静的感觉就是一分钟被拉长为十分钟,它被渐渐地组成了一首诗——

立雨禅堂外,静听檐水声。

声从流水出,原本水无声。

俗人的疑问或曰疑惑是说不上什么禅意的,我不过是拿这首五言诗来消遣那种莫名的期待。

……

方丈去禅堂参禅,我们便跟了进去。方丈持板行香,我们站在门口,僧人们以惊讶的目光看我们,怎么混进俗人来了?

少林寺的禅堂,外人是不能进去的,里面的一切都让外人觉得神秘。

坐香前,先要行香。禅修者由缓渐快地绕达摩祖师圣像行走;坐香完毕,禅修者也需起身由缓渐快地行走,而且要时时观照好自己的念头,令自己妄念不生,皆称行香。

禅堂行香时,维那师先喊“起”字,众禅修者随着喊“起”字。接着,由方丈或首座或西堂或其他班首领喊“起”字,众禅修者随着喊“起”字。

喊声一起,如松风摇谷、万马奔腾。

这就是“中国禅”!

山门岂肯落尘埃,一吼八风回不来。

瞬间,我忘了自己是谁,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将军,立马扬鞭,杀敌破阵,舍我其谁?

眼泪潸然而落,悲而不哀。我疑心这禅堂是我前生曾经修行过的地方。

行香毕,禅修者各就各位,开始坐香……

门关了,我们退出来,在禅堂的窗下而不是在大门外,用说不出来的极其复杂的心情体会着另类的禅堂生活。

禅堂是禅宗的僧人参禅的地方,一个“禅七”是七天,十个“禅七”就是七十天,这种修行方式什么样的僧人才可以“享受”?

在俗人眼中的这种孤独、痛苦的修行方式,对一个真正的禅者是一种受用。

此时此刻,我和阳泉当然是各有各的思考。

……

第二天,我们晚去一些时候,堂主仁纯法师领我们到斋堂用斋,堂里僧人食罢已去。我们去晚,见斋堂空空荡荡,我就随便找了位子坐下,被堂主轰起来,原来我误坐了首座的位置,这个位置空着,别人也不能坐。

问起堂主禅堂喊“起”字的缘由,他讲,《法华经》上说,善财童子五十三参,参至兜率天弥勒内院,欲进无门。菩萨指点,低头、弯腰、双手抱大腿两侧、喊“起”字,遂入。

饭后,我们到少溪桥晒太阳。在冬寒渐紧的日子里,在桥边晒太阳不是另一种禅吗?

照水流云淡,问禅空木鱼。

有劳风会意,翻晒腹中书。

下午五时半,暮色苍茫,少林寺四周的山峰被浓云笼罩着,一切似乎都是天意的。

禅堂的夜色是神秘的,我们象两个“外道”,穿着不太合体的大褂,颇有些滑稽地随着禅修者行香。“起”声一起,我又禁不住热泪盈眶,这种感觉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问及堂主,我为什么会落泪,他开玩笑说:“你早就是佛门中人,怎么还在外面玩?”

行香毕,禅修者各就各位。

我因为从小不盘腿,被维那师安排在离永信方丈三米远的对面,是坐在铺了垫子的地上,这应该是一种奇遇。

因为不能盘腿,我就把腿伸直了,让上身与腿成“L”型,就这样一直翘着脚伸着两条腿朝着方丈。这样一种姿势是向方丈表示拒绝修行,还是让方丈认可这样一种修行方式?只是这样一种方式,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怕是禅宗历史上绝无仅有呢。

这一支香很长,规定要一个半小时。

门关上了,灯也暗下来了,和外面的天色应该是不谋而和的。达摩祖师像前的琉璃灯常燃着,每位禅者的心灯常燃着。这就是真实的少林寺禅堂的夜色了,可以触摸的神秘。

这就是“中国禅”!

我心激荡,悲而不哀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不去擦它,任它自由流淌,流成老僧长长的白眉,注入少溪河的涓涓溪水,流成达摩洞里不朽的禅风……

去年来的时候,见嵩山达摩洞洞口有“默玄处”石坊,于是,诗情大发——

欲拜达摩洞,先登百丈嵩。

默玄谁不解,来问过山风。

今年又来了,风还是那个风吗?

去年我问过山风,风在虚无缥缈中。

疑念凭谁参得破,窟窿可与默玄同?

以为自己可以用文字参禅了,是不是一种魔道?少林寺的禅堂怎么可以接受这样一个有魔障的体验修行者?这个距离离禅堂里面那些真正言语道断、心行灭处的禅修者有多远?

禅堂除方丈外,还有首座、西堂、后堂、堂主等四大班首以及知客、维那等八大执事。执法者于修行时,手执监香板,见有迟到、动作出规、昏睡等行为者轻拍其肩或背以提醒、警告、惩罚。

大幕频开闭,曲终人未明。

泠然一声板,尘梦已三生。

监香师手执监香板在禅堂执法,我幼稚地想请他在我们的背上打两下,作为我们体会“中国禅”的烙印,但监香师没有理会我这个过于世俗化的要求,事后,我提及此事,他只淡淡一笑。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禅堂首座似乎洞彻了我的俗想,在行香后、开示前的间隙,他手执警策香板在我和阳泉的背上各轻轻地打了两下。这应该是我们此行中体会“中国禅”最好的开篇了。

就这样,在少林寺的禅堂里,两个俗人以一种极其少见的方式在夜色阑珊的禅堂里体会了一个半小时的僧人打坐。

站在少林寺里望着对面的山,山无峰,象是被剑削平了一样,白雪皑皑,还没有融化。雪是云的菩提,禅堂是僧人修行的圣洁之地,他们能用佛法的智慧之剑削平自己心中的贪嗔痴吗?能除去人我的分别和执着吗?其中艰难险阻一言难尽。

要和少林寺告别了。永信方丈,惠通禅师,本如禅师,仁纯禅师,永了禅师……

入寺已三天,安生似百年。

禅房揖别后,流水到桥边。

飞机已经升上了一万米的高空,没有去过高原,不知道身体里的各种不良反应是否如高原反应。同理,没有禅修的人怎么可能理解开悟的景象呢?我又想起了达摩洞,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禅从这里开始,最后通向何方呢?禅堂里的禅修者们会把自己的身影象达摩一样留在禅堂里吗?

至人离梦远,晨雾早知风。

我坐高天上,思如流水东。

飞机在万米的空中,因为气流的阻力小而渐趋平稳。当它开始下降的时候,我的恐惧和不安骤然而至。蓦然,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堂主的玩笑话——

“你怎么还在外面玩呢?”

2006-11-30

写于北京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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