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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佛陀在人间
潘煊
因为钻研唯识学而探源到《阿含经》,昔日在普陀山批阅阿含藏时,那从经中所散发人间亲切感与真实感的气息,这时,又漫上了印顺法师心头。
两千五百年前的对话,都还在经卷深处声起声落;人物的一举一动,也还在历史的舞台上呼吸,可是,印顺法师转眼看看这动乱时代里的中国佛教,“我的故乡,寺庙中的出家人(没有女众),没有讲经说法的,有的是为别人诵经、礼忏;生活与俗人没有太多差别。在家信佛的,只是求平安,求死后的幸福。少数带发女众,是‘先天’、‘无为’等道门,在寺庙里修行,也说她是佛教。理解到的佛法,与现实佛教界差距太大,这是我学佛以来,引起严重关切的问题。”
对着活人讲说生活法的经典,成了对着死人诵唱的经忏,现实佛教界种种的堕落、退缩、衰颓,堆堵在印顺法师心口,他的疑惑累积得很大、很多。
而更大、更多的质疑与责难,来自于社会,“佛教亡国”、“僧尼无用”、“废寺兴学”的论调,从仇佛偏激者的口中喷发出来;即连知识分子也喊出沉痛的心声。
一代哲学大师梁漱溟,向来承认印度佛教文化是最优美、最究竟的文化,但后来竟在着作《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悲切陈述他与佛家的割裂:“我从二十岁以后,思想折入佛家一路,一直走下去,万牛莫挽。但现在则已变,………决定搁置向来要做佛家生活的念头,而来做孔家生活。………我不容我看着周围种种情形而不顾—周围种种情形都是叫我不要做佛家生活的。”
“佛教是根本不能拉到现世来用的”,梁漱溟带着这样的结论,有一天,来访缙云山。他从佛教中出走的脚步,踏在山的心窝里,足音与他的话音一样力道遒劲。梁漱溟在汉藏教理院的演讲中,谈到自己从过去的研究佛学,而今进入儒家,关键之处就在当时的佛教无法关怀“此时,此地,此人”。
他认为,佛教讲的时间,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推拓得十分遥远,但“此时”的问题没有解决;佛教讲的空间,有东方世界、西方世界、十方世界,但“此地”的社会问题没有解决;佛教讲的众生,有人、畜牲、饿鬼、地狱、天人、声闻、缘觉、菩萨等十法界,但是“此人”本身的问题没有解决。因而他才出佛返儒,回到“此时此地此人”的人间。
“此时,此地,此人”,简利的六个字,强猛撞进印顺法师的胸怀。他想,佛教的确已成架空的存在,不论是自己从教内看出去,或是他人从教外看进来,佛教都象是从佛陀本怀处,放飞到两千五百年外时空上的一只风筝,一只牵系逐渐微渺而即将断线的风筝,印顺法师感到不安极了。佛,真的远在遥不可及的天上吗?
从佛陀处辗转传来
低下头来,案上的《阿含经》幽光熠熠。就如“阿含”这个经名的意思—“从佛陀处辗转传来”,有那么一行字,鲜跳地跃入印顺法师眼中:“诸佛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霎时里,他的心口轰隆乍响,巨大的欢喜像啸天而去的烟火在黑天中迸绽,一股无可抑遏的湿热冲上眼眶,滚滚落下,印顺法师高兴得哭了。
他看到,佛在人间。
〈佛在人间〉在民国三十年写出,印顺法师对全体佛法的看法,从此时起,逐渐凝定。这一年,三十六岁的印顺法师,这样体会着两千五百岁的佛陀心灵:“他的足迹踏遍了恒河两岸,你说他出家是消极、离弃人间吗?释尊为了真理与自由,忍受一切衣食上的澹泊,但他以法悦心,怡然自得。他受着敌教的毁谤、毒害,但他还是那样慈悲无畏,到底在恬静中胜过了一切。………他为着什么?抛弃了人间吗?比那些称孤道寡的统治者,更消极吗?一切属于一切,唯有为众生,特别是人类的痛苦,为人类的真理与自由,为使人类向上,此外更不为自己,没有自己。
出家,更接近了人间。佛陀每天打着赤脚,从修行的林子走到村庄,托钵乞食。也许刚好遇到了农人,就用种田作个比喻,为他讲说佛法;也许遇到了屠户、妓女、土匪、奴隶,或者学者、呆子、耆老大德、顽皮小孩,也随缘度众,听他们说说话、聊一聊,把佛法敷在他们的苦处、痛处上。
吃过了饭,弟子们围着佛陀坐在一起。种种生命的问题被提出来了,身心的烦恼痛苦、生活的环境、知见的困惑、感情的体验,每一桩每一件,佛陀口中吐露的法,都熨贴地抚触在每一人的疑惑上。
与诸佛同一鼻孔出气
佛陀之成为佛陀,并不在于他出身王室,或者修过苦行、能为大众说法,而是因为他在人间体悟人生的真谛—缘起。印顺法师诠释这“缘起”之义:“凡是存在,没有无因而自然的;没有恒常的、独立的;一切的一切,是关系的存在。因关系的和合而出现,因分离而转化。………具有这样的正觉内容,才称为佛。”
他打了一个浅显的比喻。一个庞然巨物,阻挡在两个人中间,巨物,其实只是当下那一时间、那一空间的交会存在,风吹、日晒、雨淋或者其它种种原因,总有一天会消失无踪,但人们都把它看成永恒的实在。“实在,才隔离了你我。假使你我的慧眼,比爱克司光更强,那就能透过这好像存在的巨物,显发它的真相。不但彼此慧眼的光芒,在这共同的对象上接触,融成不二,还能互相觌面相见。这就叫‘心心相印’,‘与十方三世诸佛同一鼻孔出气’。
同声同气的法眼,让印顺法师在“诸佛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处落下眼泪。这一行经句,是人间佛教的泉眼。
自泉眼涌出,通贯的理念源源流布。民国四十一年,印顺法师接连讲说〈人间佛教绪言〉、〈从依机设教来说明人间佛教〉、〈人性〉、〈人间佛教要略〉,这时,希望中国佛教能脱落神化、回到现实人间的悲怀依然,在空间上已翻过了山、越过了海,到了香港。
再漂过一座海洋到了***,理念的线头仍是绵绵展延,民国七十八年完成的〈契理契机的人间佛教〉,提纲契领地把这一路走来的思想心迹,自抉发原始教典的质朴本色,阐扬缘起性空,实践从人而学菩萨而成佛的核心方向,尽抛鬼化神化的偏差发展,在不弃世事不舍众生下自净自觉的这一条光明大道上,再回望一遍,再交待一番,再度表明自己:
“我对佛法作多方面的探求,写了一些,也讲了一些,但我不是宗派的徒裔,也不是论师。我不希望博学多闻成一佛学者;也不想开一佛法百货公司,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这是大菩萨模样)。我是继承太虚大师的思想路线(非“鬼化”的人生佛教),而想进一步的(非“天化”的)给以理论的证明。从印度佛教思想的演变过程中,探求契理契机的法门;也就是扬弃印度佛教史上衰老而濒临灭亡的佛教,而赞扬印度佛教的少壮时代,这是适应现代,更能适应未来进步时代的佛法!现在,我的身体衰老了,而我的心却永远不离(佛教)少壮时代佛法的喜悦!愿生生世世在这苦难的人间,为人间的正觉之音而献身!”
用思想、用文字来弹响正觉之音,把根本教说从时空的尘霾中发掘出来,刮垢磨光,恢复它的原始弹性。“契理”的血气都热络了,“契机”的经脉都畅通了,往后的路就活了。后人循着这明监之道行去,每走一步,都有当空照眼的光源。
印顺法师是当代的光源,在在说着:“人间佛教,是整个佛法的重心。”他的入室弟子、私淑门人,在他人间佛教的活水里走活路,证严法师的慈济事业、传道法师的环境生态保育、昭慧法师的经论研究与生命关怀、宏印法师的弘扬《妙云集》………,每一条路,都从民国三十年印顺法师人间佛教发皇的第一声,奔向人间,拥抱众生。
无比清明的昏迷
民国三十年的中秋,印顺法师有着一个异样的月色。
秋节前夕,月饼都还没吃到呢,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肚子难过得彻夜无眠。
一宿辗转,天色在满腹黑暗中逐渐微明,学院的起身铃响了。
印顺法师坐起身子,两脚才一落地,眼前忽地一片乌黑,一阵异样的疲倦,笼上全身。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僧。”他默念,一字一句。
他并不在祈求三宝救护,而是在验证。验证在这乌黑的瞬间、这知觉与昏厥的缝隙里,自心是不是明明白白。
“再睡一下吧!”刹那一念闪过,就全然不省人事了。
“叩!叩!叩!”
象是什么东西打在耳膜上,全身感觉渐渐回来,一听清楚,是房外有人敲门唤他早餐。已经七点了!
印顺法师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软瘫的模样,两只脚在地上,身体横搁在床上,满裤子都是臭粪。他缓缓站起来,洗涤了身体,换上干净衣服。
腹泻引起的虚脱,让他这样昏迷了一个多小时,竟又自己醒过来了。“我想,假使我就这样死了,也许别人看了,会有业障深重、死得好惨的感觉。然在我自己,觉得那是无比的安详与清明。”
深秋里有一天,汉藏教理院来了位稀客,他是四川合江法王寺的东方老和尚。
老和尚因为感到僧教育的重要,特来请求太虚大师派人前往办学,于是演培法师奉命而去。
筹备就绪,演培法师回到汉藏教理院,礼请印顺法师为学院最高导师。日后,演培法师在谈到“导师”这个称谓的掌故时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尊称印顺法师为导师,如此一来,导师就被我们几个学生给喊开来了。不单是当时的法王学院大家喊他老人家是导师,就是抗战胜利以后,回到上海杭州一带,也同样如此尊称。当时京沪后方线上的所有出家人,也就都尊称他为导师,这并不是他本人自封的。
“导师”一名,从此成了佛教界对他的共称,不只是某一时,某一地,而是贯通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佛教历史的“一代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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