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新儒教哲学述论

麻天祥*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宗教学系,武汉∵430072)

提要:宋儒哲学以“理”为终极关怀,故称之新儒教哲学。理论建设可上溯李翱的“复性”论,它是宋代新儒教哲学分辨理欲、变化气质学说的先导。张载提出“气”本体论,并分别“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将天理人欲之辨植入新儒教哲学系统。程颢、程颐把具有神学目的论的“天”,变成抽象的哲学本体的“理”,建立起“理”本体论,完成了新儒教哲学本体建设的使命。朱熹继承并深化了二程的“天理”论,把“心统性情”的心、性关系肯定为“心统万物”的心、物关系和心性本体,使新儒教哲学具备了完整的理论体系。

关键词:新儒教哲学;天理人欲之辨;“气”本体论;“理”本体论

A∵Discourse∵on∵Neo-Confucian∵Religious∵Philosophy∵in∵Song∵Dynasty

Ma∵Tianxiang

(Department∵of∵Religion∵Study,∵Philosophy∵school∵of∵Wuhan∵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2)

Abstract:∵Confucian∵philosophy∵in∵Song∵dynasty∵treats∵Li∵as∵ultimate∵concern∵so∵it’s∵used∵to∵be∵called∵Neo-Confucian∵religious∵philosophy.∵On∵the∵theory∵It∵can∵trace∵to∵Li∵ao’s∵in∵Tang∵dynasty.∵There∵existed∵four∵stages∵during∵the∵establishment∵of∵Neo-Confucian∵religious∵philosophy∵in∵Song∵dynasty.∵Li∵Ao∵brounght∵out∵a∵theory∵of∵reverting∵the∵nature∵of∵human∵being,∵which∵was∵in∵fact∵the∵forerunner∵of∵Neo-Confucian∵religious∵philosophy.∵Zhang∵Zai,∵a∵great∵ideologist∵in∵North∵Song∵dynasty,∵put∵forward∵an∵ontology∵of∵Qi∵and∵inserted∵the∵discernment∵of∵natural∵truth∵and∵human∵desire∵into∵Neo-Confucian∵religious∵philosophy.∵Chen∵Hao∵and∵Chen∵Yi∵created∵an∵ontology∵of∵Li,∵thus∵set∵up∵a∵consummate∵ontology∵for∵Neo-Confucian∵religious∵philosophy.∵As∵a∵successor∵to∵Brothers∵of∵Chen,∵Zhu∵Xi,∵the∵most∵outstanding∵wiseman∵in∵South∵Song,∵built∵up∵a∵finished∵and∵integrated∵Neo-Confucian∵religious∵philosophy.

Key∵Words:∵Neo-Confucian∵Religious∵Philosophy;∵Discernment∵of∵natural∵truth∵and∵human∵desire;∵Ontology∵of∵Qi;∵Ontology∵of∵Li

自董仲舒***儒术以来,儒者多以天人感应的思路理解天人合一。魏晋玄风飚起,儒学在同佛老思想的深入接触中,丰富了天人关系的理性思维,原来的神学目的论开始转向“有”、“无”之辨的本体论的思考。至宋,理学家吸收了佛教空、有、缘生之说及道家天道本体的形而上的思维,结合“易”变的儒家传统和思孟学派性命天道之思,确立了以“理”为本体,包括“三纲”“八条目”的内圣外王之道,以及“理一分殊”、“理欲之辨”等具有高度思辨特征的庞大、精致的新儒教哲学。它以具有无限意义的“理”为外在的终极追求,以“一心具万理”的“心”为内在的终极依托,以性命天道为核心,以存理去欲为途径,论证天理(或天道)与人性合一,即“天人合一”。正是理学理欲之辨的心性之学,把儒教哲学推向汉以后的第二个黄金时代,并使之成为有宋以下近千年的官方哲学。

一、李翱对宋代新儒教哲学的启导

尝有人言:“治宋学必始于唐”。(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唐代李翱可以说是宋代新儒教哲学兴起的先导。

李翱(公元772—841年),字习之,陇西(今甘肃泰安一带)人,是韩愈倡导的儒学复兴与古文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也力主排佛,但其学说的内核大部分来自佛学,或者说承袭佛教哲学。李翱任朗州刺史时有赠药山惟俨诗二首,其中“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霄水在瓶”,可以透见其思想同禅宗哲学的密切关系。李翱哲学之要在人性论方面,《复性书》三篇为代表之作。“性”是李翱哲学的核心范畴。欧阳修曾指出:“此《中庸》之义疏耳”(《欧阳文忠公集》卷二三),也可以看出李翱在儒教哲学发展中承上启下的地位。

《复性书》一方面阐释《大学》、《中庸》,继承思孟学派性即天命的传统,另一方面引入禅宗思想,增强了思辨的空灵色彩,主张“性无不善”之说以及性、情分别之义,而成为新儒教哲学,特别是二程理学的先声。李翱认为,“性者,天之命也,圣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动者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人之性犹圣人之性”,不善者乃情“惑其性者”(《复性书》上),“情者妄也,邪也”(《复性书》中),“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复性书》上)也就是说人的本性并无差别,都是善的,人性之善是人所以可能成为圣人的内在依据。人之所以不善,而流于恶,并非由于性恶,而是由于性为情迷而消匿了善。据此,他提出“妄情灭息,本性清明”的观点,认为只要灭息邪妄之情,就可以恢复清明本性。灭妄情,明本性,就是“复性”。至于性、情关系的问题,李翱认为:“性与情不相先也。虽然,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自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复性书》上)在他看来,性是情的根据,情是性的表现,两者之间虽然不能用先后来描述,但是,性无疑是本。没有性,就没有情。“复性”就是返本,就是复天之命。这里实际上是对“天命之谓性”的诠释。

既然“性犹圣人之性”,“复性”就是实现“内圣”之路,就是与圣合一的“圣人”之境。李翱还说,“圣人岂其无情邪?圣人者寂然不动,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科阴阳,虽有情,未尝有情也。”(《复性书》上)意思是说,圣人虽有情,但并不溺于情,有情而无情,显然也是超二元对立的中庸之德。而这一“寂然不动”、“有情而无情”的中庸之德,“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科阴阳”,显然说的是儒教对天圣合一、也就是对天人合一的终极追求。

如何才能灭妄情、明本性,即复性,从而实现与“天”或“天道”合一的圣人之境呢?李翱显然借用了佛教辨证思维的工夫,强调“弗思弗虑”、“离动离静”是复性,或者说是达到寂然不动之境的必由之路。“弗思弗虑,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正思者,无虑无思也……方静之时,知心本无思者,是斋戒也。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寂然不动者,是至诚也。”(《复性书》中)可见,李翱把复性分为两步:第一步是不思不虑,斋戒其心。做到了这一步,情则不生。当然不思不虑只是求静,尚未离于静。动静是相对而言的,有静必有动。动静皆有,便意味着仍在用情。因此,他认为还要有第二步:“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动、静皆离,超越动、静,本性方明,才能与圣合、与天合。不思不虑、离动离静,显然是佛教“破我执”及禅宗不思善、不思恶思想影响的结果。其后阳明禅“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显然就是复性理论的翻版。如上所述,弗思弗虑是“正”,离动离静是“诚”,李翱就是这样将儒、佛哲学冶为一炉的。

基于弗思弗虑、动静皆离的修养方法,李翱提出了格物致知问题:“敢问‘致知在格物’何谓也?曰: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复性书》上)李翱把格物解释为“明辨”,把致知解释为“不应于物”。当然,不应于物并非无知无觉,而是强调,在对事物分析辨察的基础上,心不落于物,不执着于外物。他说:“不睹不闻,是非人也。视听昭昭而不起于见闻者,斯可矣。”(《复性书》中)就是说,人虽然对外物有见有闻,但不为见闻所蔽,不为情欲所困,心不旁骛,不追寻外物,也就达到了“诚明”的境界,也就是善的本性复归。

李翱的《复性书》是儒家思想在唐代发展的一个代表,也是新儒教运动从中唐到北宋的重要环节,是宋明新儒教哲学理欲之辨、变化气质说的先导。

二、张载与新儒教哲学的开创

诚如许多学者所言,唐代士大夫排斥佛老,故儒家思想率乏理论上的建树,而不能推陈出新,取佛家势力而代之,不逮宋儒兼容佛老远矣。其实,这也是思想发展的必然,唐代有如李翱、柳宗元兼容佛儒,才为宋代儒教哲学开辟了前进的方向,并创造了精致化的前提。宋明新儒教哲学,无论是以外在的“理”,还是内在的“心”为宇宙万物之源,都是从本体论的角度详细论证体、用关系的,而且把道德视为天的意志,或者说天的最高的命令,力图从本体高度,重建儒教道德哲学,构建起以“理”为本体,“理一分殊”为辨证思维,“理欲之辨”为应世基础,以及“一心具万理”的心性本体和“三纲”“八条目”的道德践履,由是形成系统的儒教哲学。他们所追求的正如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集》P376)在哲学上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在社会实践中,还是以远古黄金时代为蓝图的终极追求。

从根本上讲,新儒教哲学的建立,首先是自觉地确立以“理”为本体的本体论。但其始作俑者张载,其本体不以“理”而以“气”。

张载(公元1020——1077年)字子厚,关学的创始人和领军人物。他是以“气”为本体为新儒教哲学奠基的。其《易说》在注释《易•系词上》中“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时,提出了“气”本体的范畴。他说,可见为“明”,不可见为“幽”,“幽”虽不可见,但却是另一种存在,是“天之至处”。这就是庄子说的“无始”,也就是超越有限的无限。从哲学上讲就是生成宇宙万物的本体,张载谓之“气”。他说:

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

故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张载《易说》)

这就是说,“气”是大千世界的原初状态,是生成一切本体,聚则为有形的万物,散则成无形无相之太空。它们是幽明之分,而非有无之别。“气”本体就是如此取代人格化的天帝,宇宙万象也是在“气”的聚散变化中生成和发展的。

为了说明“气”的聚散,张载又引入“太虚”的概念,以此强化“气”的本体作用。他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张载《正蒙•太和篇》)意思是说,太虚是气聚散变化的现象,也就是天;而气的聚散变化过程就是道;虚与气结构而成性,心则是性与知觉总和。如此由气——太虚——天——道——性——心的形式上的推导,不仅确立了“气”的本体地位,借助太虚联结气、天,以不同的方式阐述天人合一的观念,而且,以聚散变化为道,谈心论性,为向“合内外之理”的“理”本体过度奠定了基础。他还进一步指出:∵“天性在人,正犹水性之在冰,凝释虽异,为物一也。受光有大小、昏明,其照纳不二也。”正像日光照耀下的各种器皿,虽然大小不同,昏明有别,但光照都是来自太阳;人虽有差等,但禀受的都是太虚之性,所以说“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天所性者通极于道,气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张载《正蒙•诚明篇》)。性与天通也就是天人合一,性为万物之源,性也就是天道和天理了。

但是,性也有不同,同李翱的性、情之辨类似,张载规定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分别,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天理、人欲的命题。

张载沿袭“天人合一”的传统,把人的至善本性归之于与天相合的“天地之性”。“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莫非天也”(张载《正蒙•诚明篇》),天地之性至大至久,至高无上,自然就是天理、天道,也就是天性。至于气质之性,指的是气积聚为形质而后具有的属性,即人的生理本能,“犹人言性气”(张载《经学理窟•学大原上》),是一种“攻取之性”。张载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口腹于饮食,鼻舌于臭味,皆攻取之性也。”(张载《正蒙•诚明篇》)张载就是这样区别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而且以具有攻取性质的气质之性为“欲”,如此也就将天理人欲之辨植入了新儒教哲学系统。

如果说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分别为理、欲之辨提供了哲学上的依据,那么,“心统性情”之说则进一步确定了“心”同天、命,性、情之间的关系及心的本体地位。“张子曰:心统性情者也。有形则有体,有性则有情,发于性则见于情。”(张载《性理拾遗》)性、情原本人心所固有,故尽心便可知性、知天,万物也就尽在心中。所以他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孟子谓‘尽心则知性知天’以此。”(《正蒙•大心》)可见,张载的“大心”不仅统摄性情,而且尽心、知性、知天,以天下无一物非我,不只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同时也是“合天心”、“一心具万理”,即“心统万物”心本体论了。难怪朱熹极力称赞“此语极佳”,“颠扑不破”(《张子语录•后录下》)。

三、二程与新儒教哲学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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