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官司,有比无好”——谈因明研究应鼓励学术争鸣

郑伟宏

因明是论辩逻辑,立正破邪是因明的生命线。因明这一学科本身就在印度各宗各派百家争鸣中诞生的,没有争鸣就没有陈那新因明的诞生。《理门论》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为欲简持能立、能破义中真实,故造斯论。”任玄奘译场证义的高僧神泰解释说:“自古九十五种外道,大小诸乘,各制因明,俱申立破。今欲于彼立破义中简智采言,持取真实。谓昔因明或非过谓过,过谓非过。今显简智,持取此过云是过,非过云非过者。”这说明《理门论》作为论辩逻辑的理论专着,其本身就是立正破邪即学术争鸣的产物。

一、从“逆境菩萨”助我成长讲起

每一个研究者都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研究。我也不例外。当我涉足因明领域之初,我所面对的研究平台,是千篇一律主张陈那因明为演绎。巫寿康演绎师说,指出同、异品除宗有法不能必然推出结论,陈那因明三支论式非演绎。为了满足演绎,他主张修改异品定义。事情很明白,同、异品除宗有法是印度因明的题中应有之义,两个初始概念要除外,由此建立的九句因理论、因三相规则肯定不能保证三支作法的演绎性质。在走投无路之际,我选择了与传统观点决裂。实事求是地判定陈那因明非演绎。“凤凰涅盘”,我庆幸学术生命的新生。用几篇论文做了初步的论证之后,我在《佛家逻辑通论》中正式宣告“独树一帜”。此举遭到“哗众取宠”、“华而不实”的系列批评有好多年。一个理论工作者的成长,固然需要支持者的关心、呵护、鼓励和指导。有“顺境菩萨”的保佑,年轻的理论工作者的成才之路会更快些。但是,受到对立观点的批评未必不是好事。一个正确观点的确立,必须经受错误观点的敲打。温室里的鲜花经不起大风的袭击。我把逆耳之音当作花钱都买不到的“逆境菩萨”来对待。二十多年来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引以为戒,夹紧尾巴做学问。每次落笔,力求言之成理、言必有据,力求持之有故、论证充分。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前进。回过头来看看,对陈那逻辑体系的判定,从整体到局部都能解释得通,一通百通,圆融无碍,这使我信心倍增。反之,则荆棘丛生,寸步难行。

正是有逆耳之音,才迫使我去找新的论据,去作更充分的论证,然后才有的放矢去做一篇篇论文和一本本专着。假如大家都一个调,那就会没饭吃。没有选题,这是我经常面临的问题,真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对立面,才有我的饭碗。如果没有“逆境菩萨”,就没有我的数十篇争鸣文字;没有“逆境菩萨”,就没有我的连珠体式系列专着;没有“逆境菩萨”,就没有我在国内因明界的一家之言。总之一句话,没有“逆境菩萨”,就没有我的学术生命。

二、批判性研究是汉传因明的优良传统

玄奘是汉传因明的开创者。他西行求法,既是研习因明之楷模,又是运用因明宣传唯识之典范。玄奘留学17年,以辩论始,又以辩论终。他善于运用,敢于超越。因明在当时是一门实用性很强的学问。作为论辩逻辑,能否恰当运用,直接关系到辩者的荣辱甚至生死大事。一个人,若能正确审议精微的议论,能评议精妙的理论,辩论时思路敏捷,就会被请去坐宝象,前呼后拥,随从如林;如果词锋被挫,脸上就会被人涂上红白粘土,身上撒上尘土,被排斥于旷野,或丢弃于沟壑。真是胜者举之上天,负者按之入地。那时代的印度人风度也很好,很讲诚信,敢赢也敢输。有人发誓,倘辩论输了,愿“截舌相谢”,或皈依对方。玄奘本人在无遮大会上甚至表态,有人能更改一字则“斩首相谢”。不像我们现在坐在书斋里讨论因明义理,可以如此轻松潇洒,非但与身家性命没有什么关系,还听不得批评意见,老虎屁股摸不得,更谈不上从善如流。玄奘是真正做到了学以致用。他不仅能娴熟地运用现成的因明理论,而且有所创造、有所发展,并且每每获得辩论的胜利。在入印之初,在迦湿弥罗国他受到僧称法师的高度赞扬之后,众僧多有不服,纷纷诘难。玄奘一一化解,众人无不愧服。玄奘对待自己的老师,也不轻易盲从。胜军经四十余年深思熟虑而提出的“诸大乘经皆是佛说”的比量流行日久,却无人发现其论式上的错误,玄奘敢于提出修正意见,使其避免过失,从而无懈可击。在十八日无遮大会上提出唯识比量,更是一次创造性运用因明的光辉典范。正是因为他善于学习,敢于运用和勇于超越,才代表了当时印度因明的最高水平。

玄奘学成归来,述而不作。弟子们竞相注疏。这说明,同样是记载奘师口义,阐发却不尽相同。佛门之外的吕才发现个别“矛盾”及其他疑难,撰写成长篇论文并画图解,提出质疑。最终引发与玄奘的对决。玄奘的传记上只说吕才最后是“辞屈而退”。可惜的是玄奘对吕才种种质疑的答复没有记录下来。这些都会是精彩而又宝贵的因明思想资料。这桩公案发人深醒。几个疏解本之间既有矛盾,必定有不恰当的解释。从吕才的几封答复书信来看,吕才有诚意,并非要打倒奘门弟子,也没有全盘否定疏解。倘若奘门弟子大度些,能够虚心接受来自俗家通过自学尚未成才的博学之士的批评,于因明的传习和弘扬会有什么损失呢?面子上过不去,是奘门弟子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窥基的《因明大疏》是玄奘译场中人最晚撰写的,它是一本未成之作,却成为汉传因明的圭臬,达到最高的历史地位。其所以如此,主要因为窥基不但独得玄奘薪传,还借鉴古疏,超越古疏。其次,离不开其嫡传弟子慧沼和再传弟子智周抨击各家、***窥基的种种努力。

因明传播到日本,日僧善珠的《因明论疏明灯抄》和日僧凤潭的《因明论疏瑞源记》都遵循汉传因明的批判性研究的传统,对唐疏各家之说兼收并蓄而有所抉择。

印度逻辑史专家威提布萨那对陈那因明的研究理应受到尊重,但也无庸讳言,这位专家在史料运用方面也有严重失实之处。吕澂先生研究因明,就非常注意批判性地译介国外的研究成果。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吕澂先生就在《因明纲要》中批评威提布萨那将法称的三种正因说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硬加给陈那因明。在那个时代,这实在是非常光彩的一笔。

熊十力的《因明大疏删注》是一本难得的《大疏》入门书。他概括了《大疏》的三大优点,也指出其“舛词碎义,时复错见”的缺点。他在对疏文删注过程中,改动了原文,被其友林志钧批评为“非董理故籍所宜”。熊先生坦荡地承认这一批评是对的,并对此作了解释。

陈大齐在撰写《因明大疏蠡测》时,很注意吸取参日籍考书《因明入正理论方隅录》的正确解释,也注意纠正其错误。在∵44个专题研究中,他总结了研究《大疏》的6个方法:“紊者理之,似者正之,晦者显之,缺者足之,散者合之,违者通之。”他善于继承唐疏优良传统,又精细绵密地揭示其失误之处,把《大疏》的优缺点阐发得淋漓尽致。特别是在因明与逻辑比较研究方面,陈大齐提出一系列创见,可谓博大精深。

三、不要把正常的学术之争等同于人际关系的分离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学术界有个比较普遍的现象,“道不同,不相为谋”,由于学术观点不同往往造成人际关系的分离。其实,二者是应该分开的,也能分得开的。

古语说:“君子和而不同。”蔡元培主张:“多歧为贵,不与苟同。”佛教逻辑的终极目的就是达到“众缘和谐”,就是要普度众生。本来是学术之争,偏要一锅煮,说这是意气用事,闹个人矛盾。这反而不利于团结,不利于开展正常的学术讨论。

理论探讨就得刺刀见红,是非分明。形式逻辑本来就是二值逻辑,真是真,假是假,泾渭分明,来不得半点含糊。容忍基本的常识错误,是对持正见者的无形的打压。

讨论问题要避免人身攻击,不能以人为据。不要居高临下,不要以为真理都在我手里。有的年轻人动辄批评不同观点“荒谬绝伦”,实际是自己连因明、逻辑的常识都未遵守。我的学生中竟然发生过以下错误:写论文说《理门论》中根本没有提到因三相。此语一出,令人惊讶。通读《理门论》是因明硕士专业必修课,我在课堂上反复讲解《理门论》中因三相的意义,特别对第二相“于余同类,念此定有”,一再强调其中“于余”二字,就是除宗有法之余。我从不批评学生学风、文风不好,觉得那样批评言重了。但是发生这样的错误,不得不批评其学风、文风欠佳。

争鸣,要有的放矢,不要无病呻吟。因明委员会既要务虚,更要务实。我们当然要总结过去,但是总结过去是为了展望未来,而不是躺在功劳薄上止步不前。不仅要调动各方力量参与到因明研究中来,更要关心理论争鸣。一团和气,无是无非,于事无补。

长者要有长者风范,不能妄自尊大,听不得逆耳之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后生小辈要尊重前贤,尊重权威。要知道有一得之功、一孔之见,站得高了一点,看得分明一点,那是因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年轻人要有朝气,要有蓬勃向上精神,勇攀高峰。要抓住正确方向,一往无前,所向披靡。不要做法门寺那站惯了的贾桂,不能在权威面前患软骨病。

真理越辩越明。真理的煫石靠敲打才会发出光芒。要创造争鸣的良好氛围,为深入研究、坚持真理、修正错谬提供保障。

四、讲究学术规范

涉足一个领域,一个专题,首先要调查清楚自己站在什么样的平台上,前人研究到什么水平。引用谁、批评谁都要有出处。我的早期代表性论文《论因明的同、异品》于1988年在上海逻辑学会编选的《逻辑论文选》发表时,就遭到误解,被批评为“毫无新意”。实际上该文涉及因明领域最新研究动态。该文与巫寿康博士论文商榷,不赞成他替古人捉刀,修改异品定义。但是由于拙文没有讲明与谁讨论,别人还以为无病呻吟,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要尊重前人的研究成果。不贪天之功,不掠人之美。在因明研究领域,已经出现明显的抄袭现象,例如,套用南开大学崔清田教授的墨辩文章做因明的论文,不可谓不巧妙,不可谓不省力。又如,把“遮诠”解释成负概念,这是半个世纪前陈大齐教授的首创,我在《佛家逻辑通论》里也弘扬过陈大齐教授的这一创见,可是有的青年研究者却大言不渐地把这“第一次”归功于自己的论文。再则,把几百年前明代因明家的糟粕当成自己的最新见解,并自诩为国际领先成果,真是开国际大玩笑。

读到过一篇由“海龟”写的文章,说到美国学术界的规矩,一句话超过12个字与别人相同,就得打引号,否则就算抄袭。要想表达相同的意思而又不照搬,可以采取变换句式或改变措词的办法。当然涉及别人的创新观点则不允许通过文字游戏来变相剽窃。像我这样年纪的人,特别要注意,因为我们多少年的写作习惯是不大注意学术规范的。我有的论文和着作,在发表前被编辑检索过,或有别人的提法和资料,或重复自己。扫描一下我们因明界,上世纪以来,因明与逻辑比较研究的一系列观点,谁曾见过一一标明照搬了国外的哪本名着?

做学问是一件艰苦的事。要有坐冷板凳的思想准备,不允许投机取巧。要避免一鸣惊人、一举成名、一蹴而就以引起轰动效应的想法,戒除轻易获得成功的懒汉思想。要讲因明、逻辑的基本常识。避免钻牛角尖,避免从鸡蛋里找骨头。切忌在百家争鸣的旗帜下向逻辑、因明的基本常识开战,不要去做类似唐吉诃德与风车搏斗的傻事。

享誉科学界的《自然》杂志在诞生150年之际,从创刊以来发表的10万多篇论文中精选出数百篇代表作,出精选本。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经典名篇,然而也包括不少错误论文。杂志编者并非坚持错误,而是不避讳杂志的严重“污点”。编者认为这些“经典的错误”同样具有科学价值。编者是希望广大读者知道它错在哪里,错误是怎么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以免重蹈覆辙。应当看到,在因明研究领域,也出现了不少向逻辑、因明的基本常识开战的“经典的错误”。这是因明研究最好的反面教材,我们要好好利用,改变以是为非、以非为是的现象。当然,前提是大家都知道它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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