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孔子一生的心路历程。孔子十五岁立志求学,学什么呢?是学知识,还是做人?有人说是学礼,因为《论语》第八章中说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那“三十而立”就是“立于礼”了。这就是说:十五岁学礼,三十岁知礼了,可以在社会上站住脚,对于君臣父子师友之礼,或者说是人际关系,可以应付自如。到了四十岁,对礼乐之道,主观上没有什么怀疑。到了五十岁,更对天地之间的客观规律,有深入的理解。到了六十岁,无论听到人说什么,都能分清是非对错。最后进入七十岁,自己随便想做什么,主观愿望都不会违反客观规律和人为的规矩。∵

∵西方是如何理解这种心路历程的呢?我们看看理雅各的译文:∵

∵Atfifteen,Ihadmymindbentonlearning.Atthirty,Istoodfirm.Atforty,Ihadnodoubt.Atfifty,IknewthedecreesofHeaven.Atsixty,myearwasanobedientorganforthereceptionoftruth.Atseventy,Iwouldfollowwhatmyheartdesired,withouttransgressingwhatwasright.

∵这个译文,在五十岁以前,都和原文一致。到了六十,译者把“耳顺”解释为“耳朵是接受真理的驯服工具”,这就不仅是翻译了原文的表层结构,而且是揭示了深层的内容。七十也是一样,“不逾矩”说成是“不超越正确的范围”,使人更容易理解。那么,五十以前,能不能也译出深层的内容呢?问题似乎不那么简单。因为“志于学”的深层内容要问“学什么”?如果要古为今用,那就只好结合个人的具体情况来谈了。∵

∵说到自己,我是学外文的。恰好决定学外文的那一年,正好是十五岁,那年我在江西省立南昌第二中学高中二年级,英文老师要求我们背诵三十篇短文章,其中有英国莎士比亚的《恺撤大将》选段、美国欧文《见闻录》的序言。背熟之后,我对英美的文史风光有了兴趣,就开始考虑升学读外文了。但是如果要说立志,恐怕还没有达到那个高度,只是喜欢而已。到了三十岁,全国已经解放,我从欧洲游学回来,由教育部分配到北京外国语学院任教,开始了我这一生的外语教学事业,可以算是三十立业了。∵

∵到了四十,能不能算“不惑”呢?我二十岁时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美国志愿空军做了一年英文翻译。二十二岁,我又把英国德莱顿的诗剧译成中文,发现兴趣很大。我同时在中学教英文,兼任大学助教,也受到了欢迎。当时对我而言,到底是教学呢,还是翻译呢?这是一惑也。结果我选择了双管齐下,工作是教学,业余搞翻译,解决了问题。在国内学了十几年英文,来国外又学了几年法文,自然学了英文再学法文,事半功倍。但到底做英文工作还是法文工作?这是二惑也。这个问题好办,服从工作需要。援助越南抗法战争时搞法文,越战胜利之后又搞英文,两全其美。于是我正式工作是英文法文教学,课余又把《毛泽东诗词》译成英法韵文,还把一本罗曼·罗兰的小说译成中文。这样就成了国内外第一个能进行中英、中法互译的人才。刚好那时(1958年)公布了“高等教育六十条”,规定外语一级教授必须精通两种外语。我想精通至少应该能够互译,于是心中暗喜,以为胜利有望。不料评审结果,只评了个五级,而评上一级的教授,没有一个出版过两种外文互译作品的。这是三惑也。不过这个问题倒不难解决。按照孔子的说法:“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按照当时的说法:工作要向高处看齐,报酬要向低处看齐。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是不难,也可以说是“四十而不惑”了。∵

∵至于“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什么?是东方的命运,还是西方的上帝?联系个人的实际,我看“天命”可以理解为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或暴力。例如1966年爆发的“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刚好五十岁上下,很少有幸免的,不是受到批判,就是挨了斗争,甚至送了性命。所以“知天命”者只好苟全性命于乱世,才能保全文化,流传后代了。∵

∵“六十而耳顺。”耳顺是什么意思?有人说是能够虚心接受批评。理雅各说能接受真理,那就不能接受错误的意见了。我看还是能够分辨是非,接受正确的意见,指出批评的错误,这样才能互相提高,共同进步。例如翻译问题,有人认为翻译应该忠于原文的表层结构(如把法国小说《红与黑》中的市长夫人含恨而死译成“死了”),并且批评表层结构不相同的译文(如把“含恨而死”译成“魂归离恨天”),说是用了成语,违反了修辞规律。这时就要指出用词只是表层结构,更重要的是深层内容,为了内容可以改变表层结构。贝多芬说过:“为了更美,没有什么清规戒律不可打破。”这样才能提高翻译水平。∵

∵最后,“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从心所欲”,是进入了自由王国,可以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创造力。“不逾矩”是停留在必然王国,还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只敢人云亦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回想自己七十年的翻译史,如能进入自由王国传情达意,就会感到“不亦乐乎”。而一般还是在必然王国对付表层结构,“词达而已”。∵

∵我且以对《论语》这段话的英译,来表明我的心志:∵

∵Atfifteen,Iwasfondoflearning.Atthirty,Iwasestablished.Atforty,Ididnotwaver.Atfifty,Iknewmysacredmission(ortheobjectivelaw).Atsixty,Ihadadiscerningear.Atseventy,IcoulddowhatIwouldwithoutgoingbeyondwhatis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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